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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刺客聂隐娘】,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是刻意打破线性叙事营造的意象氛围?是低
敛华美的服饰与精湛绝美的画面?还是把台词对白角色特性压抑到最低的不明所以?
看完这部电影后,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部很瘦的电影。
很少能够看到这样一部运用中文对白,但不看字幕却很难理解台词的华语电影。不但是因
为【刺客聂隐娘】既不是用古代的书面语——文言文,也不是驯化后出现在各大古装剧中
的古风腔。对白台词本来就已经很难进入;更不用说所描述的剧情又已被导演打散,显得
破碎。人物角色的情感流动被压抑至最低,甚至觉得里面的姿态显得含蓄木然。
剧情精瘦,对白停滞,角色压抑。乍看除了摄影画面外很难称赞,但作品本来就充满了创
作者的意图,所以这种郊寒岛瘦的清幽奇僻风格,虽然很容易让观众别开目光。只要在脑
子中多转转,就又会让观众在失望过后,开始思索。
例如,【刺客聂隐娘】为什么不是一部期待中的英雄电影?
也许这跟最近风起云涌的的英雄系列电影有关。英雄在电影里面经历冒险,历练,成长,
最后克服敌人。典型的故事模式从希腊罗马神话时代就已经不断被重复的母题,在现代可
以用Jump系漫画的三大关键字说明“友情、努力、胜利”。
但聂隐娘这个侠客显然不能用西方的英雄片逻辑套入。这不是一个充满使命感的英雄,她
的养成完全就是被迫的。习得一身功夫后轻灵自在了,但也找不到自身的归属。在裴铏的
原著中,聂隐娘被送还聂家时,家人惊异其能,更惧怕其威,小说仅用简短几个字描述聂
隐娘的父亲聂锋的反应“锋闻语甚惧……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意思是说,聂锋
听到聂隐娘说明她的奇幻修炼,杀人弹指间的功夫如何得以习成的经过后,聂锋觉得非常
的害怕,又不敢质问聂隐娘返家后的行踪,于是也不太怜习爱护这个被偷走那五年的女儿
聂隐娘就因此在被偷走五年之后,注定人生再也没有羁绊。在小说中,她活得越来越不像
是真人,绝情弃智,最后杳然无踪;在电影中,聂隐娘的台词甚少,表情稀薄,动作也简
净无垢,没有太多的人间烟火气。这是一个越来越弃绝人性的非人,一个逐渐完成的仙侠
而这,也许就是东方的“武侠”与西方的“英雄”很难放在一起比较之处。“武侠”这个
字,虽然自明治时期的押川春浪而来,但随着时代演进,“侠”其实有不同的意义。就东
方的“侠”分类来说,聂隐娘刚好是从春秋战国士大夫阶级解体后的“士侠”与晚清嗜血
性弱化,忠孝节义品德强化的“儒侠”之间的一种结合武术与道教的唐代“仙侠”。断开
人间世的种种情感欲求,正是仙侠的趋向。
从电影中,我们当然发现,就算是比一般人寡情,但聂隐娘并非绝情之人。她因“小儿可
爱”选择不杀大僚;因发现田季安对瑚姬寄情,所以出手相救瑚姬;甚至忠告本为刺杀目
标的青梅竹马田季安,瑚姬有身孕的事实。编剧在面对唐人传奇《聂隐娘》时,删除了许
多奇幻争斗场景(例如文本中实际上还有化身成大旗互击争斗,或是变身小蝇藏身肠肚中
的情节),甚至删除了聂隐娘故事后期唯一一个能展现人性的根源——赏识她的刘昌裔,
却增加了瑚姬一段,也就由此让聂隐娘不因被人赏识而维持人性,而是由于眷恋归属而维
持了人性。但不论是由非人到人的转换,都与西方传统中的“英雄拯救世界”主题不相类
似。在【刺客聂隐娘】中,要被拯救的从来都不是世界,而是聂隐娘自己的内心。
在确认了“英雄”与“侠”之间的不同后,也许我们才能够探寻整部电影最重要的问题:
为何要不断强调“一个人,没有同类”?
要解开这个问题,嘉诚公主所说的“青鸾舞镜”故事有关键性的提示。46个字,就把编剧
试图在文本《聂隐娘》外所引申的主题,全都揭示出来了:
罽宾国王得一鸾
三年不鸣
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
鸾见影悲鸣
终宵舞镜
而绝
这是一则简净的故事,在说罽宾国王得到珍禽,因为三年都不鸣叫,于是让鸾鸟照镜。鸾
鸟于是悲鸣,对着镜子起舞,然后就此殒绝。
如果《红楼梦》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十二金钗的命运,各自用一首诗来向读者揭示那
终将崩毁的未来。那【刺客聂隐娘】也是用了短短的46个字,就决定了聂隐娘的判词。在
这个世界上,虽然有父母,虽然有师父,虽然有被指派的任务,要刺杀的对象。但实际上
,聂隐娘是孤独一人,孑然一生,在这世间,没有跟她一样抹消过去,等待命令填满空白
的一个刺杀机械了。
人在什么样的时候才会最悲伤呢?就是在自我的存在也被坚决地否定那一刻。在电影中,
时时可见到云烟弥漫,山雾升起,聂隐娘在夜幕的帷纱中出没。那的确是因为她功夫上乘
,能隐于此世。但就聂隐娘的人生来说,浮生也是一个蜻蛉偶然点水的际遇而已。她从来
就不是被当成一个独立个体活着,有该杀的人得杀,有师父的任务完成。但同时,却没有
人在意过武功高强的她,拥有什么样的憧憬渴望,期盼什么样的人生。那些种种费人猜疑
的困顿,因为不去省察自身,所以也就不在眼底经心。
直到她见到镜子,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田元氏。对于她来说,拥有隐密身份精精儿的田元
氏,可能就是自己的某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一样武艺强大,一样对于田季安拥有难以言喻
的情感。那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在某些人生的岔路左拐右弯后的可能性。也许如果田元氏是
窈七,她也会因为嫉妒而委托师父使用纸人秘法来诛杀瑚姬,也会在夫君未曾知晓的时刻
,为了夫君仗剑杀人去。聂隐娘的表情微隐,但内心难道没有苦涩吗?也许那只对镜起舞
的青鸾,就说明了聂隐娘的幽微心境。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但最无奈的是,自己
却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不想要的了。
影片末尾,聂隐娘对着师父诉说自己无法执行任务。师父对着一山云雾,木然站立著,云
雾缓慢地涌将上来,良久良久。师父回身一拂,隐娘轻灵的身法避开,师父知道,她再也
没有办法将隐娘当作另一个替身看待了。在目睹了自己的身影之后,聂隐娘终于什么都失
去了。家庭是早就已经失去了,而作为刺客的自己,也无足依凭。她与路途中萍水相逢的
磨镜少年相携而去。舍弃了种种足以依侍的。聂隐娘在一场华丽的对镜之舞后,就这样一
路向前,将那些过留在身后。
前方可能什么也没有,前方拥有一切的可能性,在重重叠叠的烟与镜中。
这让人感到恐惧,但也让人感到,无比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