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看过《1918》之前,我对刘以鬯非常陌生。顶多只知道王家卫电影里那些明丽的句
子是出自刘以鬯的笔下。“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溼润而有光泽,镶嵌在《2046》中
,轮子不断地转啊转的,好像文字也就真的可以让自己不明所以的移动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中,《1918》里的刘以鬯,却是个敦实的人,没有小说里的
佻达狂放,却也有着在《花样年华》与《2046》里周慕云在这个世界里苦痛挣扎的痕迹。
一个文人,在香港这么一个文学荒漠里面到底可以靠什么生活?刘以鬯说,他只有一只笔
,不停地写,不停地写。白天要兼十个专栏,全盛时期甚至还身兼两大报纸的副刊编辑,
晚上则是自己的时间。白天写给他人,晚上写给自己。但共同的特质都是写,不断地写。
全以写作构成的人生,往聚离散的人生也都是以作品作为关键字。刘以鬯会把自己收藏的
小小模型放在书桌前,写一写,乏了的时候就摸摸弄弄模型人物。自己携带自己设计打造
的街景,仿佛就可以自在操持自己的命运。他也集邮,收集瓷人偶,那些收藏静止在橱柜
中,像是一种静止的人生,对照自身拼尽了全力,最后活到了95岁这样的高龄,他仍然在
写,持续在写作。
《酒徒》也许呈现了他的挣扎,而《对倒》以集邮的术语——印刷上罕见的上下并置的邮
票,呈现了两个双重对称的景况。王家卫借用来作为《花样年华》中的男主角与女主角的
对称。实际上这对倒不只是形容人与人,人生与人生,家国与家国,境遇与境遇。那些对
倒的流年就像是镜子里的镜子,多重折射出各式各样的幻影。所有的幻影都是真的,也是
假的。虽然隐喻含蓄而委婉,但藏在后面的寓意却是那么大摇大摆无所顾忌。
整部纪录摄影过程中,刘以鬯是以闲散轻松的态度面对镜头,有种风波浪头已经过去,那
些浮浪与波涛都这样淡然的度过了,只有在某几句话中才轻微地嗅到往昔的刀光剑影。例
如为了生活的考量辗转前往新加坡,后来再度回到香港。在几个报纸任职,又转移到其他
小报。导演并没有刻意放大刘以鬯在人生的经历中所遭遇的磨难与坎坷。那只是一个历尽
风雨的某一个回视,被固定在某一个景框中,像是他所蒐藏的那些静止的模型瓷像一样。
这部纪录片拍摄手法相当特殊。该做的功课并没有少做,但因刘以鬯的作品与影像的结合
十分紧密,所以导演将部份刘以鬯的作品以无声微电影的方式呈现意象画面。搭配字卡所
诉说的那些故事,转景运镜相当出色,不但没有干扰到叙事,反而增强了文字的浓度。这
是在运用字卡来补足文字艺术无法书面化的缺憾下所作的一种尝试,而这样的尝试
是十分成功的。
在作品以外,刘以鬯也不只是距离高远的作家,他也是个一个人。刘以鬯与刘太太的相识
生活,两人彼此的默契,也都是身为一个写作的人,非常重要的一面。有了太太陪伴,刘
以鬯能够展现出的自在与真诚,让整部片不是只沦为作品介绍的格局,而更深入地发掘了
作家的内心深处。那些捕捉一瞬之光的意识流书写,成为刘以鬯作品的重要成就。而这部
纪录片,则用另一种角度,传达了一个写作的人,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
在纪录片末尾,纪录了刘以鬯的生日寿宴。在纪录片里面曾经出现过的访谈者,诠释作品
的那些演员们,一一出现,献给刘以鬯礼物。作者,演员,刘以鬯生命中的某些人物都聚
集在这里了。“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寿宴中有人送给刘以鬯一本即影即现的相本,
众人遂微笑合影,等待成像于相片上。到了九十多岁,他仍然奕奕地想着要如何完成他的
小文〈三言两语〉,他仍在岛屿写作,而那些在照片中,“固体的微笑犹如冰块一般,在
酒杯里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