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刺客聂隐娘

楼主: sfcgbc (我本人)   2015-10-25 21:35:01
01 一步之遥
“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
道姑师傅的意思是,窈七只差一点点了。剑术是“技”,是手段,是路程,真正的终
点,在于“道”。窈七差一小步,就能由“技”入“道”。横亘在两者之间,最后那一点
点、一小步,一个“情”字。
“汝今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师傅要窈七达致的剑道,超越一切人间准则,外于圣人之先天下而忧,维系群体的人
伦之情乃至内在个体的悲喜爱恨,自然是必须舍弃的累赘。窈七奉命返家刺杀田季安,无
异于进行一项最终试炼,通过了,即证明其绝情弃爱,道心已坚。此与另一则传奇〈杜子
春〉近似,炼药成仙的最后一个关卡,便是人伦之情。所不同者在于,子春求仙乃出于本
意,窈七行刺却并非自愿。求道者(道姑师傅、杜子春)眼中务必通过的终极试炼,对窈
七来说,或许更像是生而为人的最后防线。
《史记》将“刺客”与“游侠”分立两传,其间差别,大抵游侠自主,行事依于公义
,刺客受托,出手多为报恩情。依此标准,窈七自是刺客,驱动她的,是道姑师傅当年救
命之恩。但若掘得更深一些,其内心最强固的感情实是指向公主娘娘,那个爱护她又辜负
她,如同母亲般的存在。片中窈七三次落泪,皆与娘娘有关。这份情感凌驾一切,同时具
有私情、恩情与人伦之情的内涵,是窈七心中最柔软又最坚强的地方,但多年修行过程里
,恐怕颇受压抑,直到返家后,才终于在眼泪中稍稍释放。追求“剑道无亲”,势必要背
弃这份感情,连带地累及两个家族。窈七跨不出那一步,放了田季安,不再是刺客;选择
不跨出那一步,救了父亲、舅舅和瑚姬,收住能够重伤师傅和精精儿的匕首,便成为侠女
从道姑师傅的立场,窈七“不能”斩绝人伦之情,是道心未坚的遗憾。然就窈七自身
而言,她“不愿”斩绝人伦之情,则为人间情感的肯定——这当是本片的主题之一,也是
导演一路走来,不变的关怀。
02 但伤知音稀
在六郎的记忆里,窈七是凤凰,待在高高的树林子上。
除却两人曾有的情感羁绊,令田季安将窈七美化,她与凡鸟最为不同处,盖因其敢于
反抗,直闯元家庭园。虽然鲁莽,且以重伤收场,毕竟是他人所不敢为,故与凡鸟有别。
冲撞之后,窈七从繁华的枝头落下,栖身于幽冷的树荫里。阴影之外,一只青鸾发出
最后的悲鸣狂舞,带着上百株茂生的白牡丹共赴黄泉。
公主娘娘所说青鸾故事,本自南朝宋人范泰〈鸾鸟诗序〉。范泰于序中感慨:“嗟乎
兹禽,何情之深。昔钟子破琴于伯牙,匠石韬斤于郢人,盖悲妙赏之不存,慨神质于当年
耳。矧乃一举而殒其身者哉,悲夫。”伯牙绝絃,匠石韬斤,皆为痛失知音;鸾鸟殒命,
却因从未获得同类,镜中所映,只有自己形只影单的孤绝,其悲或过于伯牙、匠石,故反
应亦更为极端。先皇崩殂,对娘娘而言,丧失的不单是至亲,还是最能理解其决绝之心的
知音。
世界黑白,台前起落无常,幕后暗潮汹涌,人命不断陨逝如整个帝国的衰微。
窈七回来了。可她再也不是高踞林端的凤凰,如记忆中娘娘所着衣裳那般鲜丽红艳,
内心洁白似花;她成为另一只没有同类的青鸾,周身黯淡,在梁上、房顶、树影里、帘幕
后掩藏着、沉默著,孤独着。回到曾经熟悉的世界,看什么都是镜,映照出无人理解的孤
寂。
哀愁、怨忿和冷酷自窄仄的宫闱一路延展至开敞的官道、树林和农村,但在滚滚杀机
之外,也出现了勃勃生机。作为一部武侠电影,磨镜少年是片中第一位侠客,虽然灵巧有
余功夫不济,若非窈七相救恐怕已身首异处,但其“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的精神,较
之窈七出手尚有亲情血缘的连结,更接近“侠”的原点。这个突然冒出,完全外于政治斗
争、江湖恩仇的奇异人士,显得特别“干净”。而他维生的方式,磨镜,是帮助人更清晰
地面对自己、看见自己。
小屋疗伤一段,窈七因着肉身的裂口,心灵的痼疾也一并发痛起来。这是整部电影中
她最为脆弱的时刻。在那个人们称她作窈七、阿窈的宫廷世界,有一个属于她的、伦理系
统中的固定位置,然而她归来的目的,却是用一柄匕首搅乱这个系统。她不只需要隐蔽自
己的身形,也必然得隐藏无以言说的情感——落泪只能在独自沐浴时,即使于母亲面前无
法抑制地痛哭,也蒙着脸闷着声。或许因为暂时远离了那个世界,或许因为身边是忏悔的
父亲和单纯的磨镜少年,虽然仍是背对,窈七毕竟在他人的注视中掉下泪来,毫不掩饰;
主动诉说起“娘娘就是青鸾”,是回溯一切的源头,更婉曲地暗示自身无边的孤寂。一旁
父亲无语,眼中凝出一颗心疼的泪珠。磨镜少年也没说什么,但搭上窈七肩膀的手则直接
传达了安慰和理解。疗愈的力量穿透皮肉,抵达伤痕累累的灵魂。
磨镜少年做的,并非擦亮青鸾所照之镜(周围人事物),而是用心倾听鸾鸟的悲鸣。
他自然不是窈七的同类(她的处境太过特别),却无碍其人成为窈七的知音。实则当窈七
能够体知娘娘“一个人,没有同类”的时候,娘娘便获得了一位知音,只不过二人分离,
来不及互通声息。窈七比娘娘幸运,苦痛中得遇磨镜少年,低低的哀鸣能被听见、被理解
,且有所回应,无声胜有声。如此一来,青鸾便无须再徘徊镜前,顾影自怜,而将视野转
向更宽阔的所在。若真要说磨镜少年拭净了什么,大概就是窈七原先混沌的心。
心如明镜,便能如实地照见自己和世界。于是窈七返回魏博小朝廷,救下瑚姬,揭露
真相;上山拜别师傅,表明去意。完成这些未了的余事后,走出政治棋局,抛开剑道无亲
,青鸾自狭窄的镜前飞离,去往未知的地阔天宽。
那里自由,且有情。
03 大导演的鸟故事
还是想起总戴着墨镜的老王。
《东邪西毒》吗?同样有着武侠的框架,却不见快意恩仇与连篇武打,更令为“武侠
”二字欣然前往的观众带着满脑子困惑归来?不,我想起的是完全不同时空,没有千秋历
史的厚重,也没有宫阙的宏伟、山水的辽阔,另一只孤独的鸟,在二十世纪六○年代逼仄
的都市中,永恒地漂泊。
《阿飞正传》:“我听人说,这世界有一种鸟是没脚的。牠只可以一直飞呀飞,飞累
时就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次就是牠死的时候。”说完这个故事后
,旭仔迳自跳起了恰恰,从镜前舞至阳台,完全沈浸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仿佛从头到
尾只有他一个人。
《阿飞正传》与《刺客聂隐娘》都重复著一个关于鸟的故事。因为两只鸟的身世和主
角的处境相似,令他们从中看见了自己,而身为观众的我们,则借由那两个故事去摸索角
色的心境,甚至必须透过那两个故事,才能较好地形塑整部电影的主题。在叙事上,两部
电影都省去了许多事件的过程,导致情节发展间缺乏明确的“因为……所以……”、“虽
然……但是……”。《刺客聂隐娘》用的是减法,将唐人传奇之作意好奇、文辞华艳,化
为魏晋笔记般的实录其事、粗陈梗概,不以叙述婉转见长,而追求风神情韵;《阿飞正传
》像雨打灰墙,没被淋湿的部份保持干燥,水滴浸染处则持续晕开,留白与渲染不均匀地
分布,整面墙看上去毫无逻辑,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你也能触到那股潮湿的气息。它们
都具有诗的质地,跳跃,暧昧,甚至看似破碎的片段生长出完整的意义,如一朵等蜂的花
,只待观众主动参与,即愿奉献最好的蜜。面对那样华丽的谜语,我们用得上一点提示。
两则故事两只鸟,便能搭起角色与观众间重要的沟通桥梁,既有点睛之效,也是点题之笔

不比窈七被目为凤凰,旭仔用以自喻的不是神鸟亦非凡鸟,而竟是一只没有脚的“怪
鸟”,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孤独;没有脚不能降落,无根。仿佛陶潜〈饮酒〉其四中那
只“日暮犹独飞”的失群之鸟,“徘徊无定止”,相异的是旭仔却并未显得栖栖遑遑,“
夜夜声转悲”,反倒夜夜笙歌,游戏人间。他独舞,不与人共舞;他进入,但没打算长期
停留;善于驯服他人,但从不驯养,也拒绝被驯养。他是野生的,如英文片名所示,整部
电影便在呈现主角旭仔“Being Wild”的人生。旭仔的放浪跋扈,一方面源自纨裤子弟的
骄纵习气,是他对身世的臣服;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那更出于有意识的自我选择,
为了逼养母供出生母所在,是他反抗命运的手段,试图借由寻根旅程冲破无根宿命。一直
飞著的鸟,想要脚,或许也希望能够降落,让自己的世界,不再如风。
窈七和旭仔同样表现出对命运的反抗,结果却大不相同:前者飘然远走,后者命丧他
乡。两位导演赋予两只鸟的结局,暗示了各自的关怀视角与美学偏好。窈七诉说青鸾舞镜
,并非指向自己。那情境很像李商隐〈夕阳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在最脆弱的时刻,她心底始终关怀着他人,竟似忘了自己的困境。《刺客聂隐娘》中少
有单一角色占去画面大半篇幅的镜头(小屋疗伤大概是唯一例外),侯导多在空间中呈现
人物,凝视的对象不仅是人,还有某个特定时空。仿佛一种提醒,若青鸾只徘徊镜前注目
自身的孤绝,便看不见镜子以外的世界。
相较之下,《阿飞正传》有着为数众多的特写镜头,去逼近、放大、渲染人物的情感
状态,电影中的空间本即以室内为主,便更受压缩了。王导给旭仔的世界那么小,要他背
负的哀愁却过于巨大,没有位置供他者落脚,即使最喜欢的人,也只能将其安放在记忆里
。没脚小鸟的悲剧是宿命性的,根本无从反抗,当旭仔意识到这一点,他说:“以前,以
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亡那天才落地,其实牠哪里也没去过——那只鸟一开始就
已经死了。”一开始便预知唯一的结局,如同电影开头打出片名时即呈现主角死前所见最
终的风景,也如同旭仔面对渐渐亮起的清朗天空,想着的却是日落黄昏。王导一贯偏好的
“以悲为美”,在《阿飞正传》中去得很尽:欲飞而不能,欲落而不得,生命终究彻底无
根;情感只能单方向地抛掷,毫无交集;生离死别后才响起的电话、踏入的旅馆,不断错
过像被命运游戏……,一层翻出一层,一圈衍出一圈,涟漪般没有出口。无脚鸟也成为其
后作品的人物原型,例如黄药师(《东邪西毒》)、何宝荣(《春光乍泄》)和周慕云(
《2046》),轮回著孤独无根的生命。
旭仔倒卧昏暗狭窄的车厢(最后出现由梁朝伟饰演的无名角色也身处背都直不起来的
阁楼),画面是他灵魂飘逝、槁木似的脸;窈七则走向广袤的自然,背影逐渐成为天地中
小小的黑点。侯导一如既往维持着温厚,对青鸾表达的悲悯,不免令王导刻划出的荒凉显
得太过残酷。像《恋恋风尘》最后的空镜头那样,超越人间、较高的视野,要一直等到《
花样年华》结尾,吴歌窟高塔上小僧侣凝望周慕云的目光,才首次出现;再过十多年,《
一代宗师》终于以叶问的道见众生抚慰了宫二的烟消云散,真正地开阔起来。那都是旭仔
等不到的温柔了。
作者: sss1234 (简简单单)   2015-10-25 21:54:00
作者: reich3 (月涌大江流)   2015-10-25 22:42:00
看透另一层故事~
作者: dusk1729 (维安)   2015-10-26 00:22:00
感觉要再去看一次XD 可能会有镜头很美之外的收获(?
作者: Fuuuck (欧麦古德尼士)   2015-10-26 01:44:00
直接end
作者: rockybalboa (C'est bon)   2015-10-26 13:54:00
东邪西毒跟阿飞正传拿来跟这片比,不嘘对不起自己东邪西毒比聂隐娘完整且成熟多,聂隐娘只是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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