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网址: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211/article/2866
坎城影展现形记──失语的媒体,失焦的电影
/张士达
几年前有次采访坎城影展,在报到处领取证件时,发现识别证上首次加上了每个记者所属
国家的国旗,那小小一方青天白日满地红,让每个台湾记者和影人暗自雀跃不已,不仅兴
奋地赶快拿来发稿,还跑去问大会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跑去问了同事
后微笑着理所当然地回答:“也没有为什么,就今年忽然想要把国旗也加上去啊。”全世
界大概只有台湾等少数国家的人,会仿佛反射动作般地在证件上特别注意到这件事情。这
是我们因国家身分而逃不掉的早已习惯的制约。
然而再怎样以张扬国家主体身分为职志的人,到了像坎城这样的一级国际影展,也终究得
在像上述大会工作人员的反应中看到一个事实:国旗与国家名称只是方便媒体工作辨别的
称号,并不是这个国际影展看世界的方式。对岸打压的小动作当然仍有,但这些年来在国
际影展听到外国影人最多的疑问是:台湾电影怎么了?为什么在大家熟悉并景仰的侯孝贤
、杨德昌、蔡明亮之后,一直没有新生代的创作者站出来接棒?这些连国际影坛都替台湾
焦虑担忧的事情,却不是大多台湾媒体和观众有兴趣关注的问题。
大家也不必那么虚伪了:期待看到《聂隐娘》得到金棕榈奖的人,有多少人是因为一路走
来真心觉得侯导的电影创作很伟大并且早该得到金棕榈的肯定?有多少人真的看过侯导的
电影并且会在短短的上映期间买票进戏院支持?有多少人对此事的关注就仅止于不断追问
“得奖了吗?会不会得奖?”有多少人至今仍然认为:侯孝贤、蔡明亮这些艺术挂的导演
,是该对台湾电影跌到谷底负起责任的元凶?
侯孝贤导演睽违八年的《聂隐娘》,今年在坎城影展震惊影坛。这样一部蛰伏多年终于出
鞘的高难度作品,考验著评审、媒体与影评如何同样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功力接招。台
湾媒体长久以来就算派员跑影展也只关注八卦的走向,终于被狠狠刮了一个耳光。当大家
看到大陆媒体刊出一篇篇掷地有声的评论,看到法国媒体将侯导以头版人物的尊崇地位膜
拜歌颂,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暗暗自问我们是不是少做了什么?只可惜媒体在以跟风
心态填补版面之余,挖出的仍然是永远不断冷饭重炒的国籍议题。在看到从引经据典到文
字功力都令人肃然起敬的外地评论后,有人在乎的仍然只是他所看到转贴的评论文章是不
是简体字。
国际影展的意义与其美其名为交流,不如残酷地说是比较。艺术创作的诚意与算计、谦逊
与傲慢、老练与稚嫩、高度与自溺,一旦被放在一起相互对照,就像被剥了一层皮一样赤
裸裸地高下立见。在这之间窘迫现形的不只是创作者,也包括评审,以及媒体和影评人。
只是更残酷的是:《聂隐娘》这次逼着现形的竟是台湾自家的端不上台面。
十多年前在国际影展,常看到刚出来见世面的大陆记者总在国际记者会上,当着全球媒体
举手问中国导演“对得奖有没有信心”,当时心底常暗暗替他们难为情,暗自嘲笑怎么当
众问出这么让人尴尬的问题。没想到时移物转,当对岸媒体已经可以以不带民族情感的冷
静客观,纯粹从艺术的高度看待侯孝贤与贾樟柯两位分别来自台湾、中国的导演在影展正
式竞赛的竞争,台湾媒体却将代表自己的作品矮化成只是为国家标签服务的载体。然而事
实上,当我们口中说出“电影是最好的外交”,我们就已经把电影踏在脚下当成为国争光
的工具。台湾的存在感不会只靠着高呼“我是台湾人”而赢得。台湾人到了国际影展,看
到的依然只有台湾,那其实真的不必麻烦大老远走一趟了,窝在台湾就可以做到。相较于
国籍争论更讽刺的是:《聂隐娘》的故事源头,难道是仅仅来自于台湾吗?艺术创作在表
达文化与人性上必然的融会贯通与不可分割,让外在强加的标签显得如此武断而可笑。
当台湾享有华人世界为引以为傲的自由创作空间,当台湾电影早已挥别过去锱铢必较的审
查制度,台湾电影却在台湾媒体被新闻点阅率所制约的路线里,被另一种新型态的审查,
过滤著被观众看到的面貌。于是原本应该要肩负起传播责任传递资讯的媒体,在众声喧哗
中失语了;电影应该被歌颂彰显的艺术本质,在误导的新闻与无助的争辩中失焦了;原本
希望让台湾站上国际舞台的台湾人,却在高呼台湾口号的同时,将台湾窄化成了只具国家
名号的标签。当台湾人只说自己人爱听的话,只听到自己爱听的话,坎城影展这场国际盛
会的讯息被传回了台湾,也只剩下集体失语的残破语汇,被用来苦笑着歌颂岛屿上最不自
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