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在英美影评间获得超好评（IMDb 7.4、烂番茄 95%、Metacritic 82%），在 PTT本版却得到大负评，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且先不论剧情与意义，光是本片形式上的拍摄，就已经成功塑造了深沈优雅的恐怖悬疑气氛，我已经愿意给个 [好雷]。
我想本片受到的恶评，多少和行销下产生的错误期待有关，尤其是那令片商津津乐道的影迷票选台译片名“灵病”，仿佛用精准谐音抓到了“淋病”这个表面上的警世主题。其实本片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甚至与这警世规训完全相反。不过这部充满情欲的电影，看来本来就很故意地要让观众误读，然后进电影院或被狠狠打脸、或出乎意料地拍案叫绝。这样想想，台译片名取名“灵病”、各种行销简介充满“对 19 岁的洁依来说，性爱就跟上学唸书、跟朋友哈拉一样，都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这种对青少年的刻板印象，其实也算是留个惊喜不破梗。
本片的鬼怪，就是片名的那个“它”，以下就称之为 "It" 。本片的恐怖，具象的血腥惊吓只有开头那个女生像洋娃娃被折断的肢体，其他的则是平凡的戒慎恐惧，紧张存在于日常生活每个角落每个场合、在每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脸孔上，可说无所不在，令人一秒都无法放松（当然也没那么严格，女主角每次睡着都没事， It 只在她醒著的时候来）。
营造这种平凡中的紧张气氛，本片场景、节奏、配乐都用得很恰当而精致，尤其在运镜上常常采用 360度旋转镜“眼观八方”，一方面模拟主角四处都担心 It 袭来的草木皆兵感，另一方面看看这城市里的芸芸众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多自扫门前雪，往往面对别人的事只会冷眼旁观。
本片背景：1980s 底特律郊区
看那场警察为女主角 Jay作笔录的戏，从对街窗子远远拍出去的镜头，家家户户都在冷眼旁观，少年们也许八卦之余还愿意讲点义气关心一下，大人们则往往毫无同情地冷嘲热讽说三道四。这真是典型美国郊区，还不只是一般郊区，更是产业急速衰败的底特律郊区，而且看家具摆设与电话的使用，时间背景很像 1980s，那底特律市中心已经走下坡、但郊区还能撑持个表象的年代。
（不过也不用那么严格定年，毕竟大家的发型造型都比较像 2010s，女配手上甚至还有个超先进的粉盒型电子书）
本片与恐怖气氛一样精致的，是走下坡郊区的惨绿年少，空旷的郊区与落叶，少年们行礼如仪地上学打工，每天生活重心就是闲闲没事的 hang out 打牌看电视，大家百无聊赖成天瞎混处处想着性，男生随便一件小事一个眼神、女生随便一个举手投足，在本片巧妙的镜头下都是满满的情欲荡漾，连隔壁的小男孩都要偷看女主角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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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 Jay爱游泳，用外人眼光看的确是很性感，但试着从她自己的眼光看，游泳池是她的静谧天地，试着躺在水中抽离出来，不想日复一日跟童年玩伴们瞎混，想要找点生命的意义、实践一点心底的梦想。不免地，这梦想和性也无法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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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课题：性
本片的鬼怪诅咒 It ，是透过性传递下去，这很容易让本片被解读为对当代少年性泛滥的警世箴言，令人很容易把 It 与爱滋病淋病或其他性病联想在一起，而且每个中标的人居然还如此没品地继续传下去，看看你们如何自食恶果吧... 学校教会家长与护家盟这些卫道的“大人”们一定最爱这种片了。
不过仔细看看本片的叙事基调与视角选择，我认为本片是站在春心荡漾少年们这一边的。性，并没有被丑化，女主角 Jay面对性是很按部就班地经营浪漫关系，并带着认真的美好期待，完事后玩弄着地上小花朵喃喃自语彷若美梦成真，希望能与人性爱合一心心相印，这根本是她百无聊赖的 hang out 打混生活中最有意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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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给她的贱男 Hugh/Jeff虽然贱，也不是那么一面倒的邪恶。虽然传给别人很没品，但他至少认真地指导女主角怎样自保并脱困，虽然他一开始用假名还落跑，但被找到后还是坐下来认真地一起想办法。我不认为 Hugh/Jeff是坏人，他比较像是在亲密关系中无法勇敢承担的孬种。
另外两个成天对 Jay甚至对其他女配也充满遐想的男生 Greg & Paul，虽说是精虫充脑，但本片处理他们面对性的态度也不是那么负面的。毕竟跟 Jay上床就是分担 It 的诅咒，生死交关，心里没点责任感是上不了床的。本片的设定并不是传下去就云淡风轻，而是传下去后前一个人还会看见。这个两人分担的设定，我认为是在影射两人间的亲密关系：要跟人上床或谈恋爱，就要共同携手承担，才能面对各种困难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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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是什么呢？这是我认为本片说得最隐晦、但又拍得最昭然若揭的地方，那就是这些卫道“大人”们的凝视。
凝视与占有欲，化作 It
来仔细看看本片的大人，都在哪里？都不见了，几乎都没给什么镜头，包括 Jay家里那“一定会抓狂”的妈妈、Jay 学校喝令她不准跷课的老师、给 Jay作笔录的警察，他们都缺席，就算有对话或命令的声音，镜头也几乎不带到他们的脸，我们只能从家里摆的家庭照片中看见大人的模糊面孔。本片镜头都是给五位少年主角的，给大人的镜头呢？几乎全部都在 It 的各种面貌！
当然， It 也还有其他面貌，有冷面少女也有凶狠小孩，不过先来谈大人好了。站在屋顶上的那一个白胡子 It ，我觉得和家庭照里的爸爸好像！而 Greg 房间门外那个 It，Greg 还先叫它“妈”，睡衣造型也很像个妈，而且这位 It 妈妈要怎么对付犯了色戒的 Greg 呢？居然是自己脱了睡衣上，上到 Greg 精尽人亡！
这根本就是在影射过度保护的家长，爸爸不准女儿在外过夜、妈妈不准儿子看 A 书 A 片（如 Paul 回忆的），这个保护欲搞不好更是一种占有欲，就是要把女儿和儿子据为己有，谁都不能上只有我能上 XD 本片这一大堆 It 几乎都是全裸、半裸或睡衣的饥渴中老年人样貌，看起来一个个充满性欲，不能像少年们平常举手投足毫无忌惮表达，只能出现在这鬼片的幻想世界中。不只是用那两个很像父母的 It 来影射“父母自己上”，其他 It 更是影射社会中一双双卫道大人的眼睛。
本片大人唯一一场长对话戏份，就是某户邻居（还是某位主角家的家长？我记不清楚）长辈谈论 Jay被人性侵的八卦，一方面是道貌岸然地说三道四感叹士风日下、另一方面又三姑六婆隐藏不住对腥羶细节的猎奇欲望，夸张点说，恐怕他们自己更想上了 Jay，只是嘴上不敢说而已。以我的观点看，这个毫无同理心的凝视，根本不关心别人、只想着别人应该迎合自己期待的乖孩子样貌，一样是种“占有”只是不能明说；不能明说的恶意累积久了，就化作诅咒成为 It ，要用大人的性器官来惩罚犯了色戒的少男少女。
It 无所不在
也不见得只有卫道大人会凝视，有很多其他 It 的面貌是少年少女甚至小孩子，什么样的一般路人都可能有这种道貌岸然的猎奇欲望。性与情欲尽管美好，可以让本片五位少年男女让空气中一直带着笑意春意盎然，但另外那种毫不关心对方也不与其互动、只将对方当做客体的“凝视”或“窥视”可不美好。那个偷看 Jay游泳的隔壁小孩，不来跟大姊姊打个招呼讲两句话，只想着偷看其肉体，还像个 stalker一般爬到窗外拿球吓大姊姊（本片唯一让我被吓到的地方），也很糟糕，一样可能变成一个 I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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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主角姊妹好友们这些少年男女，也带有他们的凝视，譬如门廊下玩牌那场酸溜溜的对话“放心啦，她这么正，想上谁就上谁呀”，“有这么正的姐姐，一定很不是滋味吧”，这种对话在我们日常生活闲聊打屁中多么似曾相识呀？两位好姐妹恐怕都已经在变成 It 的边缘上游走了，说不定海滩上遇到的少女版 It 就是她们自己的写照？
我们观众也是一样，全片第一个镜头那位穿着热裤走在大街上的正妹，就在考验我们的眼光，我们可能觉得“这个破麻，一定刚刚才给人干一炮”甚至觉得“有这种性感辣妹在街上趴趴走，被我遇到我就直接上了”... 如果带着这种凝视，将对方当作性玩物般的客体而不关怀其处境，恐怕我们观众自己也快要变成 It 的一份子 XD
It Follows
It 很恐怖，但很慢又很日常，平日仿佛对人产生不了什么威胁，但终于近身了就是致命。而且 It follows down超有毅力，就算跑不过你，它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就像卫道父母与大人一样有毅力，就算一次次管不住子女在外过夜跟人上床，这辈子一定穷追不舍绝不放过你。
染上了 It ，该怎么办呢？如果本片的 It 是爱滋病或其他性病的隐喻，那应该就是让传染终结在己身，不要祸延他人，就像片头那位被折断的女生一样，自己跑去沙滩等死。不过在本片设定下，如果一个人死了，It follows up 还会往回找其他人，一个个找上去把大家都弄死。如此一来，最无私的作法，搞不好反而是让它继续传下去、并且伸出援手与传下去的人一起共度难关，这样一路接力下去永不止息？只要能一路坚持，可能一个人都不用死。
看看片头沙滩女孩，就是个听话的女孩，自己将 It 的威胁一肩扛下，拒绝向外求援，宁可把苦吞在心里不要麻烦别人，然后就是临终对父母的忏悔“爸爸对不起，以前我对你不尊敬，但是我很爱你”，让爸爸摸摸头，这个独立自主的人生就终结于此成为乖女孩；以本片来说就是：很好，那就乖乖面对 It 的制裁吧，你健康美好的自我样貌不复存在，要被折得歪七扭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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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主角群中，三位与 Jay 上床的男生，没有压抑自己与 Jay 之间的情欲，也就是没有乖乖地接受这被大人规训的命运，没有让面对 It 与社会凝视的责任内化到一个人身上，而是分担出来一起对抗（女配角们没有床戏，当然也要出人出力囉）。
亲密关系的品质
同样是情欲，也有不同的品质。本片围绕在女主角 Jay 身边的三男，虽然大体上都是携手分担，但大家面对这段性关系与合作关系的态度不同，我觉得就暗示亲密关系品质的不同。
贱男 Hugh/Jeff不用说了，孬种一个，他与 Jay 交往不敢把自己全心付出，直到深入交往后才突然露相（露出家里暗潮汹涌的现实），让惊慌失措的恋人骑虎难下不得不一起承担。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恋爱中，很多呀，不过这就是 Jay 的一面镜子，绝不能这样面对下一个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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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勇男 Greg 一开始就以帅气强壮之姿出现，仿佛很有肩膀充满自信，他和 Jay 虽然曾发生过关系（好像某句台词有提到，记不清楚），但就当下两人的互动来看他们并不怎么熟，更像是个梦幻中的白马王子来拯救灰姑娘。没有感情基础、没有建立信任与共识，只是白马王子伸出了手就以身相许吧，两人的床戏以传统男生在上主导一切的姿势进行，Jay 只能躺着任人顶来顶去。结果 Greg 这白马王子不信 Jay 也不信邪，完全无法合作对付 It（面对家庭与社会凝视），这段亲密关系一样走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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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顺便推坑一下热映中的《仙履奇缘》，其要打破的传统成见就是 Cinderella Complex，就是传统上女性期待男性拯救而陷在问题关系中不敢走出的困境。Jay 在白马王子 Greg 死后，孤立无援下马上跑去海边看到了游艇上几个壮男，甚至还脱掉衣服走进水中准备勾引他们上床来保护自己... 这是许多女生面对困难伸手乱抓的浮木，不过还好 Jay 还是坚守了自己的勇气，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下一个萍水相逢的白马王子，而回头与拥有感情基础的朋友们一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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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有童年感情基础的腼腆男 Paul，一开始 Jay 好像也曾经若有似无地穿着睡衣调过情，但 Paul 恐怕不会是 Jay 的理想人选，一方面他看起来很弱一下就会被干掉（然后 It 又会回头找 Jay），另一方面有感情，像个大姊姊一样疼惜小弟的 Jay，恐怕更不愿让柔弱的 Paul 来淌这浑水。不过 Paul 是可以细火慢熬的，可以一起经历许多危难后，对将要携手面对的凶险（对方家里难念的经）了然于胸后，仍然鼓起勇气决定共结连理一起承担。两人的床戏以男女四目交会互动的女上位进行，这才是能一起继续走下去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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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
场景选在底特律，是有其意义的。郊区存活市中心衰败的底特律，其中一位女配告诉了我们“妈妈说不要越过 8 Mile 边界”，这条 8 Mile 大街就是底特律中产白人与黑人劳工天上地下的分界，连《街头痞子》(8 Mile, 2003) 的白人阿姆都花了好多功夫才能跨越。这是大人给小孩身体画下的地理疆界，那里有一堆停工的工厂、破窗的废弃空屋、街上有失业的黑人游民与阻街妓女... 这是任何白人中产阶级爸妈都会叫小孩千万别去的地方。要抵抗卫道大人这 It 的规训，当然要勇敢跨越边界，就像是走出了诅咒的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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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决战场景又选在游泳池，虽然是废弃的老泳池但在本片中出奇地清澈干净，这小 bug就不用在意了，因为摆明了导演就是要呼应 Jay 在自家后院最爱的游泳池意象。游泳池代表什么？代表要身在池中央醒醒脑子、抽离出来、用清澈的眼光面对家庭与社会的凝视吗？这我也不知，到底该怎么解读其实也未必重要，只要好好欣赏泛光的蓝色水面、大屋顶上映照的波纹、源源不绝的红色血水、以及女主角的好身材与勇敢身段，就是绝佳的视觉享受。
走出疆界，很有“离家出走”的味道，在离开房子前往游泳池时，Jay 回头看到如爸爸一般的白胡子 It 站在屋顶咬牙切齿，仿佛横眉竖目地指责逃家的女儿“你要滚就滚，以后不要再回来”。在游泳池，突破疆界打败 It，It 的血在面前无限溢出源源不绝，这也许是少男少女勇敢追求自我、挣脱父母规训的家庭革命，交了爸爸不爱的男友或妈妈不爱的女友，与爸妈狠狠翻脸大吵一架、牵着情人的手离家出走，这是成长必要的一步，但往往苦涩而激烈，不论爸爸还是女儿都心头淌血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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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疆界，手牵着手，继续面对
本片最后结果很暧昧，尽管给我们看见了 It 流满整池的血水，我们还是很难确认到底 It 死了没？还会不会再回来穷追不舍？
没有答案，我们只知道共同经历一切的 Paul 鼓起勇气圆了梦想，终于对从童年哈到大的 Jay 表白了，也伸出双手分担了 Jay 的困境；Jay 也终于放下对这个腼腆小弟的保护心态，认真欣赏他瘦弱外表下愿意为自己坚定付出的勇气，这才跨出了最后一步，一起体验一场甜蜜却又充满承担的性爱。
片末两人手牵着手，四周仍然到处有路人“向他们走来”，毕竟 It 不只是父母家庭更是整个社会无所不在的凝视，这个每个人都有的恶梦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就牵着彼此的手，带着勇气与信心继续面对化解便是。少年们激烈突破父母疆界争取独立，只是开始，接下来入世地面对各种社会眼光，还是一辈子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