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期间,电视上重播了《KANO》,让我们得以再次审视这部电影,及其所引起之争论。
如果说《KANO》一片要传达的核心精神是:和解、融合,以及台湾人在逆境中团结一致刻
苦奋斗。那么这部片在台湾社会引发的讨论,很遗憾地,却多与这个精神背道而驰。
《KANO》激起的正反论战几乎在一瞬间便上纲上线,有些人只看过预告片就上街举牌抨击
该片“媚日”、“皇民史观”,此举当然也立即刺激出另外一种强烈的情绪反应,一时混
战不休。
有人说,这不过就是一部电影,何必认真?然而“观看KANO、争议KANO”的社会意义在于
,这显示尽管经过二十多年的本土化浪潮和两次政党轮替,“认同问题”依然是台湾最敏
感的一条神经,稍加触碰便会令人倏地弹起。
就电影论电影,本片主题是台湾人热爱的棒球,有运动励志片的热血激情、时代场景详实
重现、表演自然流畅……影片本身完成度甚高,是成功的商业片。然而在卖座之外,能够
牵动观众深层情感,就不光是这些因素所能构成。
回顾近三十年来的“台湾意识”,乃至于“台湾国族叙事”的形塑,曾经以诉诸悲情和指
控威权邪恶为主轴。最初固然能够凝聚同仇敌忾之情,然而随着时代演进,台湾民主化的
程度以及社会对于台湾主体性的共识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悲情与控诉能够用力的空间也大
为缩减,甚至与现实逐渐脱节。近年来,国人对标举“台湾之光”不遗余力,其实是这种
认同情绪的转化表现。表面上脱却悲情,背后仍是一种身分暧昧未明、未敢千山独行的空
虚。
《KANO》的出现,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认同视野,一种光明正面的台湾意识表述,简而言之
,是“历史上的台湾之光”。人们重新认识到,热爱本土不再必须如此苦涩难吞,而是明
亮、热血、激动人心的。这正是当前台湾集体心理所需──尽管内外局势困难重重,依然
渴望被看见、被称许、被尊敬。大家融合一堂,毫无芥蒂地为共同的目标奋斗、打拼,并
且获致美好的成果,这是多么动人的故事,而且是“我们的”真实故事。
是,电影很美好,确实是一个纯粹的热血棒球故事。然而跳脱电影之外,一九三○年代的
台湾真的有那么美好吗?
且从三件事情来看:
首先,嘉农初次进军甲子园并且一举夺得准优胜,是在一九三一年。然而惨绝人寰的雾社
事件就刚刚发生在这前一年,不仅震惊世界,也动摇了日本稳固统治台湾的假象。因此嘉
农“三民族融合”美谈的适时出现,背后有官方引为治台、理蕃样板的政治现实需求。
二者,为什么是嘉义农林这个学校出现了三民族融合的佳话,而不是其他的学校?答案就
在这个“农”字。一九三○年代台湾人受教育的普及率并不高,同时日本政府引导台籍学
生就读农、医、师范等提供技术服务的学科,限制台人学习文、法、哲学和政治等具有思
想启蒙性质的学科,以利其统治。因此嘉义农林的学生组成才会以汉人与原住民为主。相
对地,一般高校(如电影中出现的嘉中)则多为日本人学生。历史上,嘉农和嘉中的竞争
也带有阶级和民族歧视因素。电影中表现的平等、无歧视之可贵,其实正反映出现实中普
遍存在的不平等与歧视。
第三,一九三一除了是嘉农大放异彩的年份,也是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年。日军占领沈阳,
为日人所谓“十五年战争”揭开序幕,台湾人也不可避免地被这漫长的战争所席卷,为之
战斗、牺牲。片中重要事件嘉南大圳之完成,固然是对台湾的巨大贡献,亦不能不放在“
工业日本、农业台湾”的国家战略,以及帝国的军事扩张脉络下来思考。
其实拍摄过《赛德克‧巴莱》的魏德圣和马志翔,对这些大背景绝不陌生。《KANO》片头
描绘的战时情景,以及片尾字幕说明部分嘉农球员战死沙场,即充分表现了这一点。但是
日本政府及日本人贯穿全片的纯然正面形象,以及片尾“回到故乡会看到什么?那将是一
片无尽的金黄色稻穗!”之结论,未免过于“平行时空”了一点。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野球”与“甲子园大会”在日本的近代史上,本来就充满了武士道
和强化殖民地效忠的色彩。
谢仕渊《国球诞生前记──日治时期台湾棒球史》一书对此有十分详尽的研究讨论。该书
指出,棒球传入日本之初,曾有“野球毒害论”,认为打球影响学生课业、远征浪费时间
金钱,过度追求胜负有伤公德等等。与此相对,支持棒球的人士则以“武士道野球”论述
反击。一九一五年,第一回甲子园大会(全国中等学校优胜野球大会)举行时,主办单位
大阪朝日新闻社便强调:“本大会不是职业化的美国野球的翻版,是以武士道精神为基调
的日本野球”。大会采取一败淘汰的优胜至上原则,强调献身团体的牺牲敢斗精神,以及
“尽忠报国等爱国精神的渊源”。球员并在列队行礼、尊敬球场和球具等仪式性的细节中
,潜移默化地接受武士道之薰陶。
一九二三年台湾首次派出代表队参加甲子园大会,曾任体育协会野球部干事的速水和彦(
台铁台北机厂之父)便直率地指出:“……所有帝国版图内的地方都有代表参加,唯有台
湾没有与会,因此台湾参加比赛,具有网罗帝国版图各地方球队参加的重要意义。”
迈向甲子园,是一种前往帝国中心的朝圣之旅。嘉农的甲子园传奇,揉合著台湾人在被殖
民统治的现实下,力图打破歧视、获得殖民母国肯定的复杂心境。譬如当时台湾人所办的
《台湾新民报》,就称此前以日本人为主的台湾代表队“并不能说真正的台湾代表”,而
“嘉农才是真正的代表选手团”。这份标榜“台湾人唯一之言论机构”对嘉农的赞扬,是
基于台湾人能够跳脱现实不公处境,在运动场上和日本人以平等身分共同出赛,乃至于以
球技胜过日本人的微妙心态。
在此不由得想起宫崎骏的《风起》。这部动画电影描绘零式战斗机设计者堀越二郎的故事
,遭到韩国媒体批评:“美化为战争服务的人。”同时片中对战时特务大肆搜捕自由派人
士的剧情,又引来日本国内右派的攻击。
堀越二郎设计出零战,究竟是功?是过?一生崇尚和平,在作品中不断提出反战思想的宫
崎骏,却毫不掩饰对零战的热爱,这又是怎么回事?
明知设计出来的东西是杀人兵器,还是笃定做去。那是身处极端时代中,挣扎于生存,抗
拒于邪恶,同时在知识上追求突破、彻底绽放才华的两难,是巨大的无奈和无比的志气;
方时日本经历了关东大地震、世界经济萧条和国内物资缺乏等艰困挑战。片中安排堀越二
郎受到特务威胁、妻子罹病过世等情节,与大环境对照呼应,人们抱持着“风起了,要好
好活下去”的信念努力奋发,坚韧不屈。
重要的是,宫崎骏并不忘记反省战争带来的灾难,堀越二郎的成就,为他带来更巨大的痛
苦与失落。这揭示了人生的抉择从来不是单纯而容易的一件事,更显出艺术作品深刻的力
量。
以此对照,《KANO》在情节的铺陈和题材选用上就显得可惜了,片面呈现美好的事物,固
然能够带来观看过程的简单愉悦,却反而使得日治殖民时期台湾人在艰困中真正的努力和
骨气隐而不显。
纯粹从商业的角度来看,“单纯而美好”毋宁是安全的选择,亮眼的票房也反映了观众的
广泛共鸣。《KANO》抓住了当前台湾本土认同转向明亮、自信的需求,却又隐然透露著本
土主体性尚未真正建立、必须依附于某种外来乡愁的尴尬处境。
台湾人对这种尴尬并不陌生,外来乡愁曾经是中国,也曾经是美国,当然日本从未缺席。
也许有一天,当我们不再执迷于追逐“台湾之光”,不再依恋任何外来乡愁时,我们便能
够说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故事。
*作者为文字工作者,著有长篇历史小说《郑森》、《沧海月明──找寻台湾历史幽光》
(入围2011台北国际书展大奖)、《指挥大师亨利‧梅哲》;现为《音乐时代》、《音乐
年代》、《新朝艺术》、《MUZIK》杂志主笔。
http://www.storm.mg/article/42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