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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1959年的作品《早安》是一部轻松纯真的喜剧。小津在本片全力发挥无厘头幽
默，跟他其余名作的风格似乎大相迳庭，甚至会让以为他只有“优雅”、“平淡”路线的
观众有点惊讶。
但其实小津在整体调性偏严肃的电影里也会搞笑，而且不避讳较租俗或黄色的笑点，这说
明他并不是个一板一眼的创作者。任何类型都能拍出好作品，也正是杰出导演的特征。大
家常说小津的风格平淡，但其实小津并不严肃，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亲切平实。就如影评
人黄建业老师所说：“小津的角色，像朋友一样和你说话。”
《早安》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平静不起眼的日本住宅区，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同时进展，
一开始看可能会有不明所以之感，但随着故事推进即可见到几个事件的交错影响。有些剧
情线则传达导演对当时日本社会的观察和看法；其他部分段落看似没有明确意义，但要不
是协助营造当时日本庶民生活氛围，就是呈现了全片的无厘头童趣感。“放屁哏”即是一
例：几个每天一同上学的孩子，发展出一个古怪的游戏，彼此互按额头，被按的人就“噗
”的一声放个响屁。但小幸总是无法成功放出屁来，屁放不出来也罢，竟然还会拉在裤子
里。
同一时间，流言蜚语开始在街坊间流传，说各家都已经交了妇女协会会费，但协会却还没
收到钱。邻居们揣测是组长小幸妈那边出了问题，她家刚买了台洗衣机。“私吞”这样的
字眼大家都没明确说出口，但几乎就认定了小幸妈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纵使这样的推测
根本无依据。可畏街坊流言和人天性好八卦这个主题自此贯串整部电影。
八卦蜚语也悄悄袭卷另一户人家。小孩们都喜欢去该区唯一有电视的年轻夫妇家看相扑比
赛。但邻居们背地里都在给这对夫妇说长道短，说他们：“大白天在家还穿着睡衣”，还
有“听说是在酒馆工作！”。于是家长们都不准孩子往这家跑，可是附近唯一一台电视在
那，对孩子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电视、洗衣机这些新产品，连同剧中小朋友孜孜矻矻学
习的英语（连年纪最小的小勇都会不时冒出一句：”I love you!”），点出了当时日本
社会经历的现代化和西化过程。
此时，会费一事终于水落石出，原来会计林太太把钱送去组长小幸妈家时是老婆婆收下的
，可是老人家收了会费后就忘了这事。但小幸妈在真相未明前就先去林太太家兴师问罪，
认定自己家没收到会费，并咬定私吞会费的谣言是林太太传的。发现钱真在自己家以后可
尴尬极了，只好再摆着笑脸去找林太太道歉。
林太太家中，两个热爱看电视的儿子小实和小勇在跟妈妈闹，要求买台电视机。战火延烧
到林先生下班回家以后。林先生被两兄弟闹得心烦，斥道：“别囉唆个不停，像女人似的
！不许说无用的话！”
小实回嘴：“那大人不也总是说没有用的话吗？您好，早上好，晚上好，天气真好啊，是
啊，您去哪里啊，就去前面，是吗，这样说到底去哪里能知道吗？”真犀利啊，大人社会
，一堆客套寒喧，有多少真心和意义？
两兄弟因此跟父母闹翻，决定与家里人冷战不说话。家人吵架冷战本来是户户都会发生的
寻常事，但小实和小勇还将战场扩展到家以外的地方，跟邻居、朋友、学校老师都不讲话
，引出一连串妙趣横生的事件。两人在学校不回答老师问话，让老师纳闷不已、要交学校
餐费又无法用嘴巴跟爸妈讲，于是沟通变成“超级比一比”，比了半天爸妈还是看不懂，
小实一气之下干脆放弃！
更出乎意料的是，两兄弟对所有人不理不采，邻居小幸妈对他们打招呼也得不到回应，小
幸妈丰富的八卦想像力又启动，误以为林太太将她自己先前诬赖林太太的事告诉了儿子们
，使两兄弟对她的态度转为冷漠。两条原本不相干的剧情线于此交错，产生影响，实为神
来之笔。
后来两兄弟见老师来访，偷偷搬了家里的饭桶和茶壶出去“野餐”。两个小朋友暂时摆脱
八卦流言、经济压力、烦烦恼恼的成年人世界，使此段成为全片最纯真可爱的一段。但这
个美好随即被巡逻员警的经过搅乱。其实两兄弟不过是拿了自己家里的东西出来吃，根本
不用逃的，但是在单纯的小朋友看来，偷拿家里东西出来吃仿佛就是大犯行，足以让他们
做贼心虚，落荒而逃。
最后，爸妈还是妥协买了电视机，小实和小勇重新开开心心地跟邻居小幸妈打招呼，邀小
幸一同上学。虽然英文老师和姑姑节子之间的事件还是悬而未决，但仍可说是个happy
ending。
这部有趣的作品，除了逗乐观众以外，也道出了很多导演对社会的透彻观察和生活中不完
满的小小缺憾，并对这些不完美抱持泰然处之的态度。林太太经历街坊八卦事件冲击后提
到：“邻居们很烦，说三道四的，我也变得想搬家了。”妹妹节子回答：“可是到哪里也
有邻居啊，除非搬到山里去。”此外，剧中人虽然承认客套寒喧大部分是废话，但也说：
“不说这些话，社会会变得很没人情味啊。”、“不说这些话，生意做不成啊。”虽不完
美，但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男人们在酒馆理聊天时，提到：“听说电视出现以后会造就一亿个白痴。”这里警示的电
视弱智化现象，今日社会同样上演着，只不过“电视”换成了“智慧型手机”和“脸书”
罢了。但小津面对这一切，仍只是豁达观看，并无批判、坚决排拒，或认为这一切必定得
改变、阻止，人类的处境才能更好。所以林先生最后还是买了电视，节子和英文老师在月
台相遇还是继续说无关痛痒的客套话，没有表白对彼此的心意。
面对新时代新事物的到来，和隐隐然的西化渗透，剧中角色，如林先生夫妇，表现了些许
抗拒怀疑，但最终还是跟着潮流走了。客套寒喧纵使是废话，还是得说。邻居纵使八卦，
还是得想办法平和共处。电视纵使会使人变白痴，大家还是会买。小幸家庭院晾著的衣服
，随风飘扬。生活继续，事无好坏，人生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