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和C分局的小队长说明尸体状况,一面再度走上河堤,此刻的凶案现场却令我
一愣。
死去的男学生穿着破烂染血的上衣,站在陈尸的长椅旁,仿佛怀有深仇大恨似地狠狠
瞪着我。
我错愕的目光并未在鬼魂身上停留超过一秒,但那莫名的恨意已令我浑身发毛。
如此年轻就死于非命,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忿恨。为了怕他跟上我,我依旧装作没
看见他。
和小队长讲完,我在尸体旁指示鉴识员需要拍照之处,在确认我的工作完成,打算离
开时才想到我的机车还停在X分局外面。难道要请C分局的人载我过去吗……正感到困扰,
就停到两声机车喇叭声,转头望去,是张欣瑜骑着我的车来了。
我小步跑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安全帽,道:“谢谢,我正好不知道怎么过去。我载妳
回去吧。”
“哈,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有默契。我们相视而笑,一同上了机车,由我载她回X分局。
路上张欣瑜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她可能又无法按时下班了。
因为X分局两天前也受理了一件失踪案,W高中的女学生在晚上补习结束后没有回家,
本来局里没有很重视这个案子,然而现在出现了失踪两天后遇害的同校学生,X分局不得
不升高对女学生失踪案的层级,务求尽快找到该生下落。
“犯人有打电话给家属吗?”我问。
“没有。看起来或许不是勒赎。可是那个女生交友很单纯,朋友也不多,平常只去学
校和补习班,目前找不到突破口。”
“那个女生和这个男生有关系吗?”
“这还要再调查。”
我送她回去后,直接去法医所上班。这么一折腾,免不了迟到,解释之后还被组长揶
揄带赛,增加X分局的工作。
我无奈地到座位上开始检视今天的待办事项,一股寒气忽然窜上我的背脊,我打了个
冷颤,悄悄回头,眼尾余光瞄到一个染红的半透明纤瘦身影站在我后面。
天啊,怎么又是那个男学生?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告诉我,他应该不是没事来看我上班的。
想起他在河堤上怨恨的眼神,想不透我是怎么招惹他的,我没说不得体的话吧?还是
被他发现我看得到他?
有个怨灵在后面,搞得我也心神不宁。待早上男学生的验尸时间敲定,我连忙带着李
育德一同出门。
遇害的男学生名叫郭以凡。经过相验中心的家属等待室时,听到里面传来哭喊以凡的
悲痛哭声,一路跟着我的怨灵被那不舍自己的痛心哀伤牵引,停留在等待室的门前,没有
跟上来。这令我松一口气。
家属指认过的尸体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台子上,李育德掀起覆蓋尸体的白布,已褪去衣
物的死者暴露出来,腐臭的血腥味也跃然空气中。
死者的头部与脸上没有外伤。我用镊子翻看眼睑,有小小的出血点。手腕有疑似绳索
捆绑的瘀痕与些许破皮。
躯体正面的十二处利刃穿刺伤经确认皆为死后伤,凶器为宽约三公分、长约十五公分
的刀子,凶手下手十分用力,有八处伤口外面印上一圈刀柄的痕迹。
检查完正面,我和李育德把尸体翻面,检查背后的状况。
在死者右肩靠近颈部的位置,发现一条长约三公分的条状痕迹,不规则的外缘隆起,
中央凹陷,是电击灼伤的电流斑。
电击、口鼻流血。我心中大约有底了。
尸体的尸斑集中在手臂前段与下肢,屁股部分发白,显示被害人死亡是是坐姿,且死
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有移动。
可能凶手并没有想杀他,也没发现他猝死,等到发现他死了,意外的震惊使得凶手怒
砍尸体泄愤。
把尸体翻回正面,刚才的翻动使体内郁积的血从伤口溢出,我重新冲洗尸身与台面,
从锁骨下刀。
翻开Y字切开的切口,取下肋软骨与胸骨,露出浸在血中的肺脏,肺脏表面也有出血
点,死因很明显是窒息了。胸腔积血约三百毫升,都是从刃物刺穿的五道切口溢出的。我
按压饱满的肺脏,发黑的血液顿时从切口溢出,可见肺泡已吸满了血液。
“肺叶浸润。”我一边拉出气管一边道:“应该是遭受电击的后遗症。”
血迹斑斑的气管里有不少呕吐物残留。我作出结论:“死者是呛死的。他的嘴巴被胶
带封住,肺部损伤引起的咳血与呕吐出不去,堵塞气管造成窒息。”
检察官听了,问道:“肺部损伤是电击引起的?”
“很可能是,虽然不常见。只能说死者太倒楣了。”
“心脏不是也破了吗?”
“也是死后伤,跟这些一样。”我指著腹腔伤痕累累的脏器。
检察官点点头,喃喃道:“死后刺这么多刀,鞭尸啊。”他望向旁边的刑警,道:“
查一查这小孩和他家人有没有跟谁结怨。”
虽然消化道黏膜没有溃疡的迹象,谨慎起见还是采了血液与呕吐物的样本,准备带回
去做毒物化验。
听着检察官与刑警们的谈话,我把取出的脏器归位,缝合切口。
望向躺在面前的这名赤裸的少年,闭上眼的面部轮廓眉目清秀,不由得感到惋惜。他
也是经过一番努力才考上W高中的吧。以为拿到美好前程的入场券,却像烟火一般在灿烂
的光辉里乍然逝去。
我也曾经为了进W高中拼命唸书,不过不是梦想着什么大好未来,只是为了让父母认
同我的存在价值而努力,如同被迫上竞技场的角斗士,只能着眼当下,为生存与世界搏斗
,没有退路。
这样想想,生命结束在这时也不错,不用再为未来的人生与父母的期望奋斗,只留下
他的优秀与美好供人追忆。
收拾完毕,我随检察官一行人去向家属说明。家属有父母、祖父母,郭以凡是家中的
独子、独孙,一脉相承,这令他们更加悲痛。
我提到郭以凡死亡主因是窒息,他的母亲哽咽问道:“医生,以凡死的时候痛苦吗?
”
家属满常问这个问题。窒息死亡也少不了痛苦,但我想他们想听的不是那个。
“至少我们可见的穿刺伤都是死后才有的,这点毋庸置疑。”我斟酌著,道:“他有
可能是在被电晕时死亡的,那样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虽然我自己倾向认为郭以凡是清醒时窒息,不过此时真相并不重要。
“因为令郎身上大量死后伤,我们初步怀疑是凶手泄愤。”检察官道:“你们曾经与
人结怨吗?或是有过什么纠纷?”
郭以凡的父亲沉默摇头。年迈的祖母大声哭喊着要检察官为他们作主。
郭以凡的鬼魂默默低头坐在后面,上吊的眼睛幽怨地瞪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让
我有点不自在,刻意闪躲他的目光。
此时我听到一阵尖锐的猫咪怒吼。一个浅黑色的小影子不知何时站在郭以凡旁边的椅
背上,朝他弓起背脊、蓬起尾巴,发出嘶嘶的威吓。郭以凡似乎也有点忌惮,往反方向移
动一些。
是小黑!看到牠的出现,我稍微松了口气。我有麻烦时牠总是适时出现,真是好乖的
猫啊!
送走家属,郭以凡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我看看手表,离下一场解剖还有些时间,便先
把郭以凡的检体送回法医所。
回到所里,小黑不知为何依然跟在我身边。
通常牠帮了我之后,就会一溜烟不见踪影,今天却一反常态,即使我忙得没时间理牠
,牠也只是蜷成一团影子,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顶上。
是担心郭以凡又来吓唬我吗?
实在很感谢牠的贴心。好想摸摸牠。这让我又兴起养猫的念头,养一只真正的猫,就
可以真实的抚摸到带有温度的柔软毛皮。
但是那只猫不会是小黑。
想到这里,又再次打消念头。我并不特别喜欢猫,我只喜欢小黑。我从未想过养动物
,就像我也没特别想要交朋友,或许我不怎么喜欢有生命的物体。太麻烦了,尤其是必须
维持情感交流。
我仰头望向那团半透明的黑。
小黑为什么喜欢跟着我呢?
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二下。小黑警觉地抬头。
我拿起手机,是张欣瑜,她传讯息问我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可能她又得加班,或是回不了家。我和她约好时间地点,期待的心情轻盈起来,工作
也比较不沉闷了。
用餐时间的咖啡店人声鼎沸,我抵达时一眼望去没有空位,有点懊恼,如果约晚一点
可能比较容易有空位。
然而我惊讶地看到一只手在满座的人头之上挥舞,张欣瑜罕见地已经在里面等我。
点好餐入座后,我注意到她一直冲着我微笑。她笑的模样真好看。
“怎么一直笑?有什么好事吗?”我问。
“好久没这样和妳吃饭了,很开心。”
我笑了。我也是。
“现在怎么有空?有W高中女生的下落了?”
“那倒没有。”她轻叹一口气,“早上死掉的男生,和那个失踪女生,是情侣,也是
一起失踪的。
“男生通常会在补习完送女生回家,但前天晚上二人都没回家。”
她说著,拿出手机,“这是那个女生的照片……也是我找妳的原因。”
她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一个长发女孩的大头照。
“这照片怎么了吗?”我看不出所以然。
“妳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妳吗?”她强调道:“像长发的妳。”
我平时几乎不照镜子,说实话我对自己的长相没有概念。
“会吗?”我把手机还她。
“会啊!大家都说很像。”
张欣瑜抿起嘴唇,像是有话不知该不该说。一会儿,她嗫嚅道:“我……现在觉得可
能是我想太多。妳不要笑我。”
她甚至难为情地红了脸。这勾起我的好奇心,“什么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我怕凶手的目标其实是妳,这女孩只是妳的替身…
…我下午真的这么想,所以很担心……”她的声音愈说愈小,尴尬似地玩弄手指,“不过
现在……我觉得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没办法啊,我一看到她和妳这么像,什么可疑的念
头都出来了……”
与其说笑话她,我更多的是傻眼。只是一张照片,她居然想这么多。
“而且妳也是W高中的,说不定凶手迷恋以前的妳。”她又提出一个支持猜测的理由
。
“不至于吧,只是巧合而已。”我苦笑道。
她的目光垂落在交缠的手指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也觉得是我想太多了。
”接着目光往上看我,噘著嘴道:“不可以笑我喔!”
我刻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没有,我哪有笑。”
看了我的脸,她反而噗一声笑出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