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一时转不过来,等到想起要出声阻止他时,梁不问已经把手抽离禁河。
“……刚刚是谁说要谨慎?”我惊也来不及,骂也没资格,只能用言语微微表示我的不满
,“你要试什么,怎不先跟我说一声?啊不就幸好你现在手还在?”
梁不问看向我,沉默后说:“我是自愈能力没你好,但也没这么脆弱。没有八成把握,我
不会动手。”
他的视线移回禁河,蹲下身,细细看着缓慢流动的金沙,“控灵能接活物神魂,我控著沙
蝎,他就相当于我肢体的延伸。他没事,我也不该有事。”
这话在理,但若意外发生怎么办?
我虽想这样回他,却也知道这种考量太不着边际。假如时时都要顾虑意外,那在状况多变
的生死局中,根本寸步难行。
“说不过你。”我只能妥协,叹口气后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禁河本质为何,这仍不清楚。”他又从旁捡了颗石头,随手抛入禁河,“但哪种东西会
被它吞噬,我倒有了点底。”
巴掌大的石子入河无声,流沙般的禁河没有涟漪,金色砂砾下是看不穿的未知。
“我们刚刚扔了数样东西到禁河,大抵来说,可以分为两种。活物,或是死物。”梁不问
解释道:“石头、断枝一类,是缺乏魂相的死物,整株仙人掌则是魂相完整的活物。”
“我的猜想是:‘禁河会吞噬物体,条件是该物的魂相要全数淹没在禁河中’,灵丝是我
神魂的延伸,所以当灵丝和石头一起入河,只有石头消失。”
我听完沉吟:“好像合理,但听起来有点奇妙。”
“如果你的假设是对的,那代表禁河能判断现在入河物的状态?然后依据不同状态,再决
定它要怎么反应?”我越讲越困惑,“这河是‘活的’?不然为什么会有不同反应?”
“也未必,或许它的特性只对魂相完整之物有效。”
我有听没有懂。这样看来,禁河既非腐蚀性矿物,也不是某种微小食肉生物的集合,那这
些金色砂砾究竟是什么?我将疑惑问出口,可梁不问没有回答。
他宛如入定般,不发一语地看着禁河,过了良久才说: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沙一极乐,一方一净土。’我们眼
下三千沙粒,或许接往三千世界……但,未入禁河,这永远只是我的假设。”
我摇摇头,“越听越不懂。算了,还是别解释好了。”
我弯下身,伸长手捞了把金色流沙。一如梁不问所言,若非全身浸入禁河,这沙毫无威胁
性。摸起来既无刺痛感,也没有灼人的毒性,金沙熠熠,映着日光的模样小巧可爱。
“好像礼品店会出现的金粉啊……”我侧头,瞇起眼看掌心金沙,“如此平凡的沙粒,要
怎么构成三千世界?是细菌人的世界吗?”
梁不问扫了我的手一眼,敛眸道:“沙在你手上,它就只是一粒沙而已。”
“不懂。”我转了个腕,将手虚握成拳,看掌心沙如沙漏般落回禁河。
听不明白琴声的牛,该遇上什么机缘才能开悟?我不知道,如果我是牛,我只想轻松吃草
过活。做人太累,好不容易成为牛还要被迫听懂琴语,那也太愧对牛生。
幸好,梁不问早也习惯我这不上进的心态,“不明白也无妨,就当禁河是不能进之处吧。
活物入河,再见机率渺茫……如此想来,便与死无异。”
我低应了声,看着禁河,目光从脚下之处往它的上游追溯。遥遥金河从一方不知名的沙丘
中探头,一路流至我脚前,再往下,奔往不见尽头的远方。
这河从何而来,最后又会停在哪?
乍然而生的困惑席卷心头,我低头看河,忽尔笑道:“如果最后说服不了局里另个青玉,
我把他一起拖进河里好了。顺便看看跳进去会怎样,我满好奇的。”
梁哥抬眼看来,平静地驳回我的想法:“不准。”
我以为他会再多念两句,但梁哥迅速结束这个话题,问了另件事情:“这河性质奇特,锦
沙城与其共处多年,毫无纪录说不太过去。你知道哪里会有与禁河相关的资料吗?”
“王城可能有?”我耸耸肩,“这要问沙后了,但我不建议现在就去打草惊蛇。”
“照我以前解局经验,这种特殊地点附近都会有资讯,但这条河实在太长了。”梁哥思索
一阵,抬眼看往左前方绿洲,又回头看了王城一眼。
“在看什么?”我问。
他摇头,“没什么。范围太大,只能靠运气。替我注意四周情况。”
语毕,他将指尖轻触沙地,缓缓阖眼。数十条灵丝自他指尖窜出,蛛丝般白细的丝潜入沙
地,不一会儿,数只沙蝎从不远处的沙洞中冒头,以我俩为中心往不同方位跑去。
梁不问在转移五感。
控灵修无心之道,天地中的飞鸟走兽,皆为控灵者眼耳。
我想起,过去梁绝曾在观雪亭看了一日落雪,傍晚时,便随口跟我提起千里外有大雨成灾
。当时,我连他何时用了控灵都没注意到。
……一定是周遭太热了,我才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凉爽的地方。
烈日当头,晒得我汗如雨下,好好一块翠玉都快被晒成玉干。梁不问气息倒是平稳,他转
移五感后就盘腿坐于沙上,神态平和,如入无人之境。
十分钟过去,我实在受不了,弹指让身后长出几棵枝叶稀疏的树。
梁不问丝毫不受我躁动的心绪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由此可见。十分钟、十五分钟、三
十分钟……当我快要在树荫下睡着时,梁不问终于开口。
“找到了。”
他睁开眼,把手抬离沙面说:“绿洲和王城连线,线上和禁河交叉的地方,似乎是这段禁
河的起点……那里有块东西,我们去看看。”
“噢,好。”我被太阳晒到思考能力减半,意识涣散地点头。
梁不问看我这模样,似是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我有在警戒四周。”我为自己辩解。
他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天外飞来一句:“你知道苍素在哪吗?”
我答不出来,再多的解释都无用武之地。
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下,我们前往梁不问发现异物的地方。沙漠里,处处是相似的风景,我
想和他闲聊两句,却又想起自己才刚被暗示不够专心,索性不再多言。
一路无话,我们安静得像两位陌生人在面对面吃饭。
抵达目的地时,梁哥停下脚步,轻声说了句:“在这。”
而我左看右看,除了黄沙之外,不见任何有标志性的物品。
我疑惑地望向他,只见梁不问走到一处沙丘旁,俯身一探脚下黄沙,抬首道:“帮我把这
小沙丘吹开,下面有埋一块东西。”
我点点头,请他稍微往旁边站,无形的风袭向沙丘。
黄沙飞扬,当眼前纷乱落定,一块历经风霜的石碑现于眼前。
我走向石碑,口中喃喃:“这石块长宽也就一般墓碑大小,真亏你找得到……”
梁不问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运气好。”
或许对他而言,石碑尚未被风沙侵蚀殆尽是运气好,能用控灵找到石碑也是运气好。我耸
耸肩,对他的谦虚不予置评,就不提要多少实力才撑得起这样的运气。
他缓步行至碑前,拂去石碑正面沾染的黄沙。
两行斑驳的刻字浮现,字迹勉强算清晰,但这刻文显然不是当今人们使用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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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哥在碑前微倾上身,用指腹描摹那一道道深褐纹路,“……古文。”
“你看得懂吗?”他转头问我。
“我看起来像古文字学者吗?”我果断摇头,并说:“我连符咒都懒得学了,更别提这种
不知哪来的文……我是近一两百年来过得太无趣,才会去上学。不然我也不会写字。”
“也对。”梁哥倒是很快就接受了我的说法。
他接受得如此迅速,我心里反倒有点不是滋味。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学无术?
“虽然看不懂,但还是可以猜一下。”莫名其妙窜升的较劲心态让我不愿服输,我凑到墓
碑前,仔细端详后说:“若是用猜的,我猜碑上那三个重复的符号代表‘我’。”
我指著石碑最上面的字说:“中文里最常出现的字是‘的’、‘不’、‘一’、‘我’,
如果照中文习惯以主词为开头的做法来看,开头字是‘我’的机率满高的。”
“我听过这种分析法。”梁哥静了两秒,摇头道:“但是这碑上的字不够多,用频率来看
不准。而且,只猜出一字并无用处,我们仍不知道石碑意涵。”
我虽想提供协助,但听完梁不问的话,也只能泄气地承认他是对的。
“说不定……再找多一点石碑,或是看看哪里有写更多这种古文,这方法就能奏效了。”
我闷坐在石碑旁,用手拨著碑旁的沙,低声咕哝。
孰料,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沙动作,居然让我发现了个异状。
“……咦?”我顿时有了干劲,迅速坐起身,把石碑旁的沙再挖开一些。
“你刚刚控灵时没发现吗?”我挖了半只手臂的长度后,稍微往后退开,惊叹道:“现在
裸露于沙面上的,只是这石碑的一小部分啊!”
梁不问摇头,“沙蝎视野太小,我确定这里有人造异物后,就没有再细看。”
“那我把这里再吹开一点,这块碑不知道往下通到哪,值得一探。”我说。
终于能提供实质帮助,我说话语气都雀跃了起来。然而,就在梁不问正要退开时,一滩黑
红色液体无声无息地填满了我在碑旁挖出的小窟窿。
我从那诡异的液体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气息。不、不是,不会吧——
预感成真,我看着不明液体以惊人的速度干涸,蒸发多余的水分后,一只只型态诡异的虫
堆叠聚拢,形成一只枯骨般的手。
枯手从沙洞中举起,模样像极了还魂的木乃伊。
不出数秒,就在我即将一展身手时,那张顾人怨的脸又出现了。
“大人,有没有想我?”
伴随一句熟悉问候,苍素用不人不鬼的样貌从沙洞爬出。
我、我、我——我气到咬牙,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忿忿地瞪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人。
死笨鸟!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会挑时间!
“别那样看,我是来阻止你的。大人,别这么粗鲁。”他把还在手臂爬的虫压入皮下,终
于弄好自己外貌后,金眸一眨,扭捏地朝我抛来媚眼,“浅挖可以,挖深会出事。”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实在很难给他好脸色看。
我毫不掩饰的嫌恶逗乐了苍素。这人好歹也是千年大妖,怎么这么幼稚?
他掩嘴窃笑,“哎呦,我们是来解局,不是来当挖土工人的吧?”
“你是不是在隐瞒一些事?”他话中有话,我蹙眉追问:“沙漠底下有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我脑袋都装了些什么,如果您知道的话,可以告诉我。”苍素
仿佛失去看人脸色的能力,还用肘拐了下梁哥,“梁不问,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见对方没有搭理,加码说:“猜一下嘛,别这么无趣。猜对,我有小奖励喔?”
啥?小奖励?
我不禁失笑。他可是梁不问,哪会在意你口中无凭无据的小奖励——
“现在的话,在想怎么杀掉我吧。”怎料我还没腹诽完,梁哥已经回完答案。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梁不问,“你要猜就猜,猜这什么答案?”
“猜对才有奖励。”我的惊讶并没有感染到他,梁不问的回应始终平淡。
不是,你什么时候这么照规则走了?居然听信祸鸟的话,你是被妖魔鬼怪煞到了吗?
我心中有一百句话想吐槽,但苍素的反应证明了梁不问是对的。
“该说梁家人慧眼识鸟吗?”苍素笑了下,他舔了舔唇角,一双妖冶金瞳直盯盯看向梁不
问,“是怎么猜的啊,我应该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才对?”
“奖励是什么?”梁不问忽略他的挑衅,问回正题。
苍素讨了个没趣,索性不再闹他,简单应道:“我探到苏家动向了。”
“他们兵分二路,苏白皇单独行动,苏白湘和其他人则往‘流放地’前进。”
梁不问没有多问他的消息来源,这是他和苍素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拿出从酒馆获得的
地图,在纸上比划道:“地图下方的这块地?”
苍素点头,“没错。”
“流放地有何特别之处?”梁不问转头看我,“什么样的人会被流放?”
“这我不确定。但沙后不喜欢杀人,常以放逐取代死刑。”我想了下,指著那张地图说:
“之前说,王城前这块被河流包围处是旧王党的居住地。这里有祭霖军看管,旧王党的人
难以翻身,说不定他们会故意让自己被流放?”
苍素听了嗤笑,“什么烂方法,当掌权者傻子?”
“难说。”我摇头,“毕竟祭霖军里最需要提防的,一位是负责巡城的霖,另位就是镇守
旧城区的祭。流放地虽然环境恶劣,但霖平时诸事繁忙,或许无暇顾及该地。”
梁哥听懂了我的意思,“你觉得在流放地找得到旧王党的人。”
我点头,“从流放地下手,至少不用直接跟祭打交道。”
“我倒认为,流放地里说不定只有白骨……”苍素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抵著下巴说:“
这样想来,我先前遇到的乞丐,也许是从流放地来的。”
“不过,流放地里有什么人,应该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他笑了笑,手指比向旁边的石
碑说:“解字啊,找到会认字的人比较重要。如何,有人选了么?”
—
我知道有人需要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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