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素话问完，在场无人应答。
他看我们毫无表示，语透期待地提议：“还是我们直接杀进去？”
“听起来烂透了。”我给苍素一个白眼，他就只想乱，“我们刚刚的讨论是空气？”
“大人，讨论是一回事，行动是一回事。”
苍素左右看了看，最后定睛在娲儿身上，咧嘴一笑：“凡事总照预期来，那多无趣。我很
难控制我的冲动啊，像现在，我就有点想把灵胎抓走，不淌你们这滩浑水了。”
这只笨鸟到底在说什么？我想回嘴，但梁不问咳了一声，压下我们剑拔弩张的气氛。
“突围……等会再说。”梁不问声色沉静，丝毫没有被苍素挑动情绪，“我们没有要在生
死局外和苏家争个你死我活。进局，取得心玉，这才是我们的目标。”
他说：“所以重点是，要如何在入局后取得先机。”
苍素还算给梁不问面子，他噙著笑，示意梁哥继续说。
“锦沙城那块地方，自当年悲剧发生后，就一直是人烟罕至的死地。”确定我们能和平对
话后，梁不问说起锦沙的情形，“满城冤煞萦绕不散，放眼百里焦土，活物不存。”
我感觉自己该为此感到抱歉，即便一堆谜团未解，但百里焦土怎么听都是我的错。
“没人想过要去解局吗？”我问。
梁哥微微颔首，“有，毕竟有半块青煞心玉在里面。在花溪村和祈山的心玉量太少，其气
息被生死局覆蓋，修界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锦沙城不同。”
“谁能解锦沙的局，谁就能主宰修界。”
“所以苏白皇的前几代，曾经有一阵子，很多人抢著解锦沙城的局。结果，无人生还。”
他停顿，又道：“苏家认为这样太折损人才，后来明令，那里不能靠近。”
苏家做了个对的决定。锦沙城的局，常人多半是有进无出。就算里面有青煞心玉，但没命
拿到手，那就没什么好提的。认清自己斤两，也是重要的生存之道。
梁不问说：“半块心玉放在世上任何一处，都可能落入修界手里。这种解不开的生死局，
是一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存放地点。”
“那地方是温昭故意挑的啦。”苍素看我们没要移动，坐下打了个呵欠，“觊觎青煞心玉
的也不是只有修界，如果不是放在那种鬼地方，我家早就把那块玉据为己有。”
再来，我好像听到梁哥问了句“你确定那是温昭设的局吗”之类的话，他们两人似乎又讨
论了点什么，但我的意识已经飘离这间屋子，身侧话语逐渐模糊。
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处在一片不知来由的黑暗里。
好黑。
这里是哪？
我相信自己现在还在梁不问身边，只要我开始胡乱移动，看起来就会像个忽然发癫的人。
四周黑得让人窒息，这到底是哪？温家地牢？冤煞造成的幻觉？
还是……这是我“另个半心”在的地方？
先前我身上的心玉太少，所以我感知不到剩下的青煞玉散落何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发
现我的呼吸逐渐急促，真惨，精神濒临崩溃的征兆。冷静、冷静、冷静——
我深吸气，一只手点了我的肩，把我唤回现实世界。
梁不问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我眨眨眼，眼前重见光明。
苍素目不转睛盯着我笑，活像发现了什么珍奇物种，一看就居心不良。
“少量的心玉分散各地，这不太会有问题。”我抹去额上冷汗，摇头表示没事，“但锦沙
城内，有半块心玉聚在一起……不知道，我总感觉不对。有种糟糕的预感。”
梁不问没有否定我的话，他只是收回手说：“局终归是得进，多想无益，不如谈些比较实
际的假设。进了锦沙后，要解局，得先厘清这个问题。”
他在我恍神时找来纸笔，写下一行劲瘦有力的字。
——锦沙城为什么一夕覆灭？
“生死局要成，须和真实发生过的事挂钩。”梁不问一边说，一边在这行字下方画出一条
直线，“屠城的人，八成就是局心。依照这假设，我们先把局心人选粗分为两类。”
——锦沙城为什么一夕覆灭？
▕
▕── 局心：青玉
▕
▕
▕
▕── 局心：不是青玉
他写到这，停笔看我，“你是当事人，你有什么想法？”
花年岁出于好奇凑过来听，她听到这插嘴：“青玉现在人在这，他要怎么当局心？”
“我有半块心玉在局里。”温家当年教我生死局时还是教得挺扎实的，“理论上，那块玉
也能算是我。但如果要重现屠城一事，立阵时可能还要找个人来当心玉的媒介……”
“总之，要有人自愿出借他的身体？只有一块石头不能干嘛，但一块石头加上一个能让石
头暂时发挥实力的人，那就不一样了。”
梁不问静静听完，在“局心：青玉”旁边画了括号，写下“媒介是谁？”。
“那你知道谁有可能是媒介吗？”他又问。
“印象中锦沙城的人都蛮正常的，感觉没有人会自愿当这种媒介。”
“那意思是，”梁不问笔尖一顿，抬眼朝我看来，“你觉得锦沙城人不是你杀的？”
“也不是。人大概还是我杀的，应该没有其他人会疯到放火烧城。”
他放下笔，喀，一声清响落在桌上。隐隐约约的压迫感溢散，摆明我刚缴了份错误答案。
干嘛这样，我又不是故意不配合？
你怎么不去看那只正在猖狂大笑的笨鸟？
“不是，都这么久以前的事了，这根本是记忆力大考验……”我暗暗咕哝，努力从脑海深
处挖出一点东西，“锦沙城里有几个关键人物，但我觉得他们不一定会是媒介。”
他又拿起笔，吸吐之后，声音平静得像方才无事发生：“没关系，你记得多少就先说。当
作入局前的资讯补充也好，我们对锦沙城的了解太少了。”
“好吧。那说说锦沙王室好了。”我解释道：“他们受旱灾所苦多年，国势动荡，先王即
位没几年就驾崩。乱了一阵，最后是沙后登高一呼，整顿了混乱的王城。”
“沙后本名艾齐幽，是锦沙城唯一一任女后。”
梁不问点头，“她是怎么样的人？”
“嗯……八面玲珑？”我思考着用词。艾齐幽给我的印象，着实算一代明君。
“沙后用人唯才，做事很有手腕，是位忧国忧民的女后。她若生在盛世，必能带领锦沙迈
向富足。可惜那几年天灾四起，能人如她，也难挽颓势。”
梁不问思绪敏捷，内心已接上部分来龙去脉：“所以，她找上了你。”
“对。她拜托我去招雨，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探听到我的身份。”我长叹一声：“我那时
年轻不懂事，事情推不掉，就傻傻答应了。”
“噢，天呐。”苍素从刚刚就在笑，笑到现在还在笑，“大人，您真是心地善良。”
“然后呢？”梁不问丝毫不受我们两个影响，继续追问。
“雨水……招是有招来。”我回忆当年情景，“但不知道为什么是红雨。不是血，我很确
定那是雨水，能解渴的。城民一开始心有疑虑，但久了也就习惯了，除了颜色以外，红雨
似乎和一般的雨没什么不同。”
我说：“这场雨，解了锦沙城迫在眉睫的干旱，但也给了旧王党造谣的机会。”
“为什么还会有旧王党？”苍素问的同时在餐桌上东看西看，明显又在嘴馋，可惜我们家
已经没东西能给他吃了，“这是什么锦沙王室夺位大戏吗？歹戏拖棚啊，拜托不要。”
“沙后不愿滥杀。她看他们掀不起风浪，有留了活路给年轻一辈。”
我想了下，觉得苍素的话并不准确：“其实我过去时，没有任何大戏上演。旧王党虽痛批
艾齐幽是妖后，宣称红雨会导致锦沙灭亡，但人民并不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
“唯一有在附和旧王党的，可能就只有被肃清的贪官遗孤了。”我记得那时街坊不少人都
在称赞，说艾齐幽是清廉的女后，“沙后上任时，严罚了不少在剥削民脂民膏的人。”
梁不问边听，边在纸上抄抄写写。他看着白纸一阵，说：“目前听来，最有机会自愿成为
心玉媒介的人，似乎是旧王党那一派。他们对锦沙心有不满，会想报复也无可厚非。”
“嗯……感觉是这样没错。”我对旧王党那派人实在没什么印象，只好搔搔下巴，“但那
群人的神魂有没有坚强到可以成为心玉媒介，这点我很怀疑。”
接下来，由于我的小脑袋目前已想不出其他可疑人物，所以我们跳到了下一个疑问点。
梁哥问：“除了震局动荡、天灾连连之外，当年的锦沙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噢，有。”我点头如捣蒜，“招来红雨后，锦沙城就经常地震。”
说实话，锦沙城那地方，最正常的就是生活在那里的居民。除了人之外，那里的气候、生
物、周遭环境，基本上没一样正常。
不过，因为怪异的事太多，我此刻记得的反而没几件。频繁地震是其中之一。
“我们后来发现，那是地底沙蜃苏醒造成的摇晃。”我解释道：“这种生物似乎本来就在
那里生活，其身躯连绵数里，每相隔数百年会短暂清醒。”
“我记得有关沙蜃的纪录出奇的少。”梁哥再问：“沙蜃当年有造成任何危害？”
“嗯……牠苏醒位置，在锦沙城外的大漠下方，只要不随意出城，就不会受影响。”
“不过，沙蜃出现的地方会有沙暴，所以印象中还是有商队遭殃。好像曾有商队死里逃生
，还说他们在沙暴中看见了死去的亲人。我个人是觉得他们热到看见蜃影了。”
苍素对此不以为然，“也可能真的是幽魂，谁知道？各位，你们要有点想像力啊。”
梁不问应该有把话听进去，但他没有回应苍素，“除了沙蜃之外，还有什么吗？”
“其他都小事……啊，有！”我又想起一件事，“他们有条禁河，东西扔下去会不见。”
“所有浊浊的河，东西扔下去都会不见吧。”我的描述太粗略，花姊马上吐嘈。
于是我斟酌了下用词，补充说：“禁河会把所有东西‘吞噬’掉。那是条流沙河，河中除
了闪亮亮的金色沙粒外，什么也没——”
“你有去看过那条河么？”
不知为何，我感觉梁不问这次的提问，有种道不明的……担忧？或是急切？
“只有远远看过。禁河只有锦沙王室能靠近，我当时对它没兴趣，就没特别过去。”
他点头，又写下几个字。
方才的异样感一闪而逝。大概是我听错了。
总之，在讨论过后，梁不问记录的笔记目前长这样：
——锦沙城为什么一夕覆灭？
▕
▕── 局心：青玉（媒介是谁？）
▕ ▕
▕ ▕── 沙后
▕ ▕
▕ ▕── 旧王党、被肃清的贪官
▕
▕── 局心：不是青玉
▕ ▕
▕ ▕── 沙后
▕ ▕
▕ ▕── 旧王党、被肃清的贪官
▕ ▕
▕ ▕── 苏家
▕ ▕
▕ ▕── 沙蜃
▕ ▕
▕ ▕── 禁河
他把纸递给我们，说：“虽然沙蜃和禁河不太可能是局心，但我就先把可能导致锦沙灭亡
的原因列上去了。”
“你自己把苏家加了进去？”苍素看出端倪，他弯起唇角，“你觉得他们自导自演？”
“不无可能。”梁不问简单回应。
苍素原本感觉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或许也料到再问下去是自讨没趣，便转而朝我搭话：“
嗯，看起来是扑朔迷离。大人，您自己觉得哪种比较有机会？”
我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我肯定说是我的问题。”
我拍胸脯保证，乍看还以为是在抢业绩，“人我杀的，八九不离十。梁绝当年验过。”
苍素听了大笑，发自内心的大笑。我有时怀疑，苍素可能真的想跟我做朋友，所以总对我
讲的笑话这么捧场，无论它到底是不是笑话。
我听他笑了一阵，忽然觉得“他居然在笑”这件事荒谬到很好笑，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屋内弥漫着快活的气氛，原来快乐是这么容易就能获得的吗？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在满室笑声中，花姊突兀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等等，什么‘我们’？”我被花姊一问回魂，赫然倒吸口气，一秒收住笑。
我连连摇头，“不、不。没有‘妳们’，只有我们三个而已。”
娲儿刚从楼上收完要出门的背包，她停在楼梯，一脸不可置信，仿佛被背叛似的大声抗议
：“为什么！我也要出门！”
我抬头看她，“什么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去郊游！”
“妳们跟过去太危险了。”梁不问难得附和我：“局中情况瞬息万变，苏白皇和苏白湘都
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不一定有时间分神护妳们周全。”
苍素笑了下，火上添油说：“妳们过去会变成人质啦，小妹妹。”
娲儿生闷气似地大叫：“才不会——”
她咚咚咚走下楼梯，八成还在记恨苍素吃了她的一缸新鱼。
小孩还没学会如何控制情绪，一眨眼，情况失控。娲儿踱步到苍素面前，一把扯掉抹额，
露出那只狭长、不祥的竖眼，狠狠瞪向刚才在大放厥词的祸鸟。
苍素惨叫一声，从左眼眶开始化脓、腐烂。他凄厉哀嚎，声音和方才的笑恍然间重叠。
我越来越困惑。到底是他分不出痛跟快乐，还是其实分不出来的是我？
嘶鸣声渐趋微弱，“咯、咯……”气音自他的喉管发出。当那具身躯烂光了整颗头，余下
肉身忽尔化散成一地长虫，牠们绕过娲儿，在旁边空地堆叠聚拢。
那群难以名状的虫体发出讪笑，仿佛有千百个低哑的声音重合。花姊摀住了耳朵。
娲儿下意识后退一步，难掩诧异。梁不问趁势拿起桌上布巾，遮住了她的竖眼。
无数虫体渐成人形，苍素重新站在我们面前，毫发无伤。
他压平自己脸上最后一只虫，让牠融入自己血肉。然后，他莞尔一笑，拍了拍娲儿的头，
语重深长地说：“灵胎妹妹，天外有天。”
娲儿整个人僵住。
苍素金眸微瞇，视线扫到了我和梁不问身上。他仿佛对紧绷的氛围毫无所觉，只是好声好
气地问：“那……现在，可以说说打算怎么突围了吗？我坐到有点无聊了。”
梁不问沉默一会。最后，他请花姊带娲儿上楼，和我们讲起突围的事。
经过这个插曲，花年岁和娲儿都没有再要求要和我们一起去锦沙城。我松了口气的同时，
也隐隐觉得不安。留她们在这，真的是好的选择吗？
此刻，我站在门前，又犹豫了起来。
我最后还是压不住自己烦躁的心情，低声和梁不问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他问：“是花姊她们在家不好，还是我们现在要出门不好？”
我不知道。我看着眼前的房子，过几秒后回：“……都不好。”
梁不问或许有捕捉到我的意思，但他也只能说：“比起跟我们出门，在家比较好。我有多
下了几道阵，只要她们别出门，这里不是这么容易闯进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只是在垂死挣扎，想要想出不存在的第三个答案。
所以，我们最后还是把她们留在了家里。锦沙城在很远的地方，赶路途中，我逮到了和苍
素单独谈话的机会。
我不知道的他的弱点，摸不出他的逻辑，苍素随时捅任何人一刀，我都不会觉得意外。他
的存在让我极度不安，某方面来说，苍素比苏家更危险。
“我不信任你。”我非常认真地告诉他。
苍素再次大笑。现在我才明白，他是真的过得快乐又自由。
“我不需要您的信任，大人。”那双金眸流露难以捉摸的光，一种狡黠和多变的颜色，“
您只需要知道，我确实会协助您寻回心玉，这样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