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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菸?”史蒂芬皱眉,“我现在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了。”
“副驾驶的座位底下有30块。”
“30块?”史蒂芬将手伸向副驾驶的座位底。果然在坐垫一角挖到30元,“偷藏私房钱啊!”
“那是他们两个刚刚掉的。”
“喔,没想到妳还有在偷偷观察他们。”收下30元,他将车开到超商,买了包盒菸,“干嘛突然要买菸?”
“想事情的时候会想抽菸。”曼曼幽幽道。两人也边聊边沿外送路线,慢慢朝东边的黄金海岸驶去。
“你知道25年前的北一女自杀事件吗?”曼曼问。
“不知道。”史蒂芬说,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概念。趁红灯停车,赶紧拿起手机搜寻。
那是发生在1994年,两个当时就读北一女的女孩相约殉情的事件。她们是大家眼中的资优生,却因为承受太多整个社会本来就不该加诸在她们身上的压力,最后只能选择走上绝路,在遗书上留下“社会生存的本质本来就不适合我们”这些字。在那个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年代,引起好大一阵关注,然事后校方却发出严正声明说:“北一女绝对没有同性恋。”
天知道这句话对她们的至亲好友甚至整个社会来说是多大的二次伤害。
但换个方向想,或许就因为她们念的是明星高中,才受到这么多目光关注吧。听起来很好笑,如果今天是间分数差一点的高中或野鸡大学发生这种事,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所以她们才会在遗书上留下那句话吗?”史蒂芬问。
不过这背后原因显然是太过复杂了,曼曼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我以前也是个女同志。”
“喔?”这倒引起史蒂芬的好奇。她沉吟一会说那已经是国中时的事情了,跟着谈起了自己的家人。
她们家的组成很简单,一对父母,一个弟弟和她自己。家中四人被分成两派,从弟弟往上延伸到妈妈家族的那派,大多数都是劳工出生的蓝领阶级,教育程度并不高。但从爸爸家族那边,一脉相承到她自己身上的血流,一个个却都是医生,教授或律师等高收入族群,社经地位要多高有多高。
她父母的结合在两方家族间被流传成一桩奇事。而自有记忆以来曼曼就是被归类在聪明的那边,她也不负众望的展现出过人读书天份,从国小,国中到高中念的都是资优班。
“虽然资优班大部分都是乖乖牌,但还是有少数特别爱搞怪的,像我就是让老师特别头痛的那种。”
她说起自己当年为了反抗体制,做了很多不允许在她们年纪发生的事情,例如喝酒,翘课或谈恋爱等等。
“我第一次抽烟也是在国二的时候,”她有些自傲地道:“跟我初恋女友。”
只是交往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女人,那些所作所为原来都只是为反抗而反抗罢了。
“后来抽菸的习惯是留下来了,身边的女生朋友却越来越少,男朋友也开始一个换过一个,”她失笑,“而且我后来又发现一件事是,原来我会一直想反抗体制和权威,追根究底是因为来自家庭破碎的心理创伤。”
关于家里发生什么事,他并没有细说。只道是父母之间因为价值观差异产生的冲突,
亲子间的隔阂,家暴和她亲眼目睹外遇这些事。
“大概是我跟那个女生分手那年吧。”她说。
心中那些原先不以为意的细微裂痕,好像突然遭受到场大地震,被狠狠震出条大缝,所有伤口连在一起,然后分崩离析!
她生了场大病,心碎般地失去自我,此后便是无止尽寻找咨商师的生活。她想把那些碎掉的拼图重新组回来,但那些咨商师要不是不够专业,要不就是和她完全没有身心上的感应。最后她只能转而寻求外界帮助,从感情中也好,人际关系之间也罢,总之就是一直徘徊在自我怀疑的崩溃边缘。
然后是高三选填志愿那年。
因为经历过的事,让她想从过往被咨商和教育的脉络中寻找那些自我怀疑的答案,“所以我选了教育系。”
她所预想的教育系是能从理论中寻找自我和教育的目的,但事实上她经验到的教育系却是像座工厂,把一群高中毕业生丢进机器里,等著一个个被称作老师的机器人被送出口。
“学校带给我的东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所以这是妳转学的真正原因?”
“对啊,虽然在南部的生活很快乐,但每天要面对的课程却跟恶梦一样,”她若无其事地道:“之后又念了快半年书,才上了台大的哲学系。”
“只念半年?”
“嗯啊。”她认为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对智商只在普通人上下的史蒂芬来说却是倍感讶异。
往后三年过去,她终于找到个和自己十分契合的咨商师,也顺利从学校毕业了。
但约莫一年前,她站在要往研究所继续深造与否的十字路上,身心又开始饱受煎熬。为了暂时抛下烦恼,她来到澳洲。
但半年过去,就在史蒂芬也正好抵达布里斯本的八月,她却毅然决然向这个世界道别了。
据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死亡是断气后的肉体消亡,那是生物上的死亡。
第二次死亡是下葬后,亲人缅怀死者的一生,那是社会上的死亡。而最后一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自己的人也终于离开了,直到这个时候人才能算是真正死去。
曼曼把她的第一次告别留在了这片大地上。并未提起在台大那三年间经历过的往事,只轻轻说了句:“社会生存的本质本来就不适合我们。”
北一女自杀事件发生的1994年也正好是她出生的那年。虽然这么说未免显得太自以为是,但或许,有些意志是真真切切会在某些个体死亡的当下,被另个肉体的重生给继承下来的。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当男生,”她笑道:“当女生真的好累。”
史蒂芬静静听,暂时不去追问那个让她走向自杀一途的真实动机。送完最后几笔订单,车也开到了黄金海岸,缓缓朝路边停下。
黄金海岸的路又宽又平。走下车,一眼就能望见城镇远处高低不平的楼房,背后是海。整座城市就像座专为赛车而生的竞技场。
两人站在与海,与城都隔了段距离的路上。
夕阳即将落入城镇那端。某个刹那,仿佛全世界都受到那道金色圣光感召,每一阵风,每片树叶甚至每阵潮声,都向着余晖方向看去。
史蒂芬点了根菸,将它放在车顶,让它慢慢烧,任烟雾弥漫起四周。
“好美。”她说。
“是啊。”
相信这个地方,不管再过几千年,历经过几千万次的傍晚,它都还是会以相同姿态结束。但唯一不同的是,将不会再有任何一刻跟现在一样美丽。
他们就像在十字路偶遇并互相倾听的陌生人,直到余晖烧尽,就是再分别的时候。
“感觉我们都是很孤单的人。”史蒂芬说。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孤单的?”曼曼笑了笑,“所以要好好珍惜还能跟我在一起的时光啊。”
史蒂芬不再回应,只是陪她安静,沉浸在光与潮声共生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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