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神域行使咒术，烧尽凡躯，不知不觉化为非人的存在。”橘音姐遥望远方，“
你曾问过我是什么，小勇，我什么都不是，只是被灵脉禁锢在此片山域的意识，日复一日
徘徊，每逢秽年，便重新行使咒术，燃起将灭的烛火，以避免祟神现界，仅仅如此的存在
而已。”
柱前灯火无法永世不灭，恰如四季循环，每次秽年，便是烛火最为渺弱之时，邪祟产
生的污秽，往往趁著结界薄弱的时候流溢出来。依靠赤雾山灵脉维持神魂及意识的橘音姐
，负担起了维持结界，封印邪祟的使命。
“……橘音姐没再见过鹰穗一面了吗？”我低声问。
如果鹰穗在那之后幸存了下来，肯定会再度重返雾渊废墟，寻找橘音姐的下落吧？如
果没有的话，是不是就表示——
橘音姐搁在膝上的拳头紧了紧。
“人的生命，不过蜉蝣一世，既短暂又脆弱。”她站起身，站立崖边，望向苍翠谷地
，微风轻轻牵起她的发丝。“不过这是为什么呢？明知如此，明知他早已作古百年，却还
是放不下这份心情。”
百余年的时光眨眼即过，思念却始终缱绻心怀。
“橘音姐说想取回的御神刀，就是鹰穗曾经使用过的那把？”
“是的，或许我只是……想保有留有故人手泽余温的事物罢了。”
橘音姐哀婉一笑，歛目数秒，再睁开眼睛回望我时，神情凛然。
“将邪祟封印在神窟鸟居之后，外溢的秽厄尚且有办法祓除净化，然而根源不解，终
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橘音姐知道如何让神明恢复原状囉？”我追问。
出乎我意料之外，她摇了摇头。叶隙间筛落的光点，在她难掩憔悴的苍白脸颊上游
走。
污秽的根源，是橘音姐的双生兄弟。
正确来说，是他的死骸。
术者施以古老咒术，将神灵封印人身，即便肉身死去，咒术法阵仍运行不辍。她兄弟
怀着极大的恨意死去，怨念、不甘、仇恨种种情绪如同充满毒素的深渊，污染了与其相结
合的半个神魂。
要祓除死秽，得先破解咒术法阵，将腐骸分开，方能安镇神魂。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失去了人们的信仰，角有神大人的神威渐渐消退，就算琢磨思
量出了破咒之法，也始终无能为力。”
橘音姐眺望无尽远空，表情渐渐转变，她发出拚命忍耐哽咽一样，悲伤的声音。
“角有神大人有严厉的一面，但也有和善宽厚的一面，绝对不是什么邪恶残忍的神明
，我终究不希望祂成为祟神存在于世。”
禁锢神窟的日子里，心底的声音虽不解其意，但仍可体悟到音韵中蕴含的谦和仁善、
平静宽容。
以白鹿之姿，引领迷途将亡的众人去往雾渊；带来丰作，被视为罕有吉兆；随灵脉流
转自在徜徉山川，游赏日夜轮转四季更迭的色彩化变。
我想那才是角有神大人最原本的样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阿蕗婆婆在离世前，我从她人生跑马灯中窥探到的过往。
还是小女孩的阿蕗婆婆，因为晚上做了噩梦而哭喊著醒来的时候，有个超级老婆婆弯
著腰，一跛一跛来到幽暗的房间里安慰她。
——我梦到祟神了，我梦到祟神了！我梦到我被祟神杀死了！
——傻孩子，阿蕗真是个胆小的孩子，只要满怀崇敬地供奉御凭女大人，神明就不会
变成祟神。
——可是我的胸口真的好痛，我流了好多血，好多人都死掉了……
——真是，婆婆告诉妳啊，祟神通不过火光照耀的门户，还有啊，要是祟神真的现界
作乱的话，神婆还是有办法保护大家的。
——真的吗？要怎么做？
——当然是真的，至于要怎么做嘛？就是——
满是皱纹的手一遍遍抚过头顶，温暖苍老的声音不断落入耳畔，阿蕗婆婆的啜泣逐渐
平静下来之后，哽咽著问向那老婆婆。
——为什么不能再叫娘，而是要叫她御凭女大人呢？如果以后成为我也神婆的话，是
不是就能再见她一面了？
“橘音姐，有个老婆婆告诉阿蕗婆婆，说安镇神灵的方法——”
我边说，边替阿蕗婆婆感到难过。
她也曾是个小孩，也曾有过牺牲，还确切无误梦到了自己的死亡，仿佛被命运的巨轮
卷入，咕噜噜往注定的死局奔去。
“——最后，还要诚心诚意祈求神明的饶恕，藉著烈火焚烟，将神魂送返祂应去的神
居之地。”
橘音姐手指轻轻搭在脸颊上，闭眼静静思量。
我一咽口水，不自觉紧张起来。
度秒如年的片刻后，她睁开眼，露出浅浅一笑，幽幽叹口气。
“总觉得，跟从前猎师们将猎物的灵魂送返山林，有异曲同工之处啊。”
然而气氛轻松不过半秒，她神色一凛，眺望山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我愣愣眨眼，刚想开口询问，突然间，地底深处传来巨大的声响，大地摇晃、碎石乱
跳，连汪助都醒了过来，不断吠叫。我双手撑地，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
“地、地震——？”
橘音姐站起来，严肃地看着我。
“小勇，不要再来到这个山里头了。”
“……这是祟神要跑出来的迹象对不对？”我打了个冷颤。橘音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
问题，但我从她的神情知道了答案。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失去了人们的信仰，角有神大人的神威渐渐消退，一旦邪祟破
除封印，这座山会变成一座更加危险的山。”
“那橘音姐打算怎么办？”我大喊，“我可以帮忙——”
“回家去吧，小勇，汪助会替你领路。”她厉声打断我之后，音色再度转为温柔。“
不用害怕，不管下山的路多么遥远，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在雾中也不必害怕迷路。”
橘音姐说完，转身往神社后方的森林走去，背影很快被浓荫所遮蔽。
我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却有种，怕是再也看不到她的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