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干杯的萍娘脸色红润,说著说着便要帮我们舀酒。
“这一瓮酒叫做地棘红,里头泡的毒地棘,是我们祈山这里的百毒之首。”
萍娘唤人取来更多银杯,随口闲聊:“我听之前的贵宾说,有些地方会有练蛊的习俗。就
是把很多毒物丢进瓮里,诸如蛇啊、黄蜂、毒蛛一类,最后活下来的叫做蛊。”
“我们祈山不做这种事。”萍娘摇了摇手,“只要有毒地棘在,最后赢的一定是牠。”
宽深的瓷瓮里,琼液翻搅,发出微弱的水声。
坐我对面的周师父耷拉着脸,表情阴沉。他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须,侧过头去和身边的周
小妹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低,连我都听不太清。
周小妹从一开始脸色就苍白异常,整个人不住哆嗦,精神恍恍惚惚的。
她听完周师父的话后,眉尖皱缩成一团,露出极度抗拒的表情。这个反应换来周师父瞪视
,周小妹看到对方严厉的眼神后,缓缓低头,木然地抿紧毫无血色的唇。
这对师徒,实在说不上融洽。
但我们这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黑马从入局后就有些心神不定,在萍娘豪气地端出这瓮酒后
,他一张脸更是白得和对面的周小妹有得比。
坐他隔壁的葫仔看不下去,拍了下他大腿:“这里还有外人在,你别丢苏家的脸。”
“葫仔,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想这么怕啊!”
看得出来黑马很想努力保持镇定,可是他实在克制不了,连声音都带哭腔了。
“我从小就最怕虫,尤其是这种长虫。”他委屈地说:“我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全
身就都在发毛。我现在没跑出门已经不错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外面更可怕,劝你待着。”梁哥听到话,淡淡提点一句。
黑马听到马上安静,一张脸白得像扑粉。
这段时间里,雕花银杯被斟满,一一摆到了我们面前。萍娘既公平也贴心,每杯都摆上一
只去头蜈蚣——她倒酒时,一边拿镊子去的头。
毒地棘没有马上死绝,余下的身躯还在挣扎,时不时就会把添满的酒溅出来一些。
我拿起银杯,凑近口鼻,一股腥苦的气味直冲脑门。
“这真的能喝?”花姊也拿起酒,低声问我:“毒成这样,喝下去不会有问题?”
我端详片刻,回她:“我猜酒没问题。萍娘要害我们,用不着端出会让人起疑的酒,她要
这样,还不如偷偷在菜里下毒。但这是推论,我没办法完全笃定。”
梁哥也是这么想,我和他点了个头,用动作交换完意见。
我们都认为这酒大概没问题,但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把它喝下肚的居然是周小妹。
只见绑着马尾的她忽然抬头,毫无表情的抓起酒杯,咕噜咕噜便往嘴里灌。烈酒入喉,她
的眼角被酒气逼出泪光,周小妹哐的放下银杯,开始咀嚼口中那只带壳的毒地棘。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咕咚一声,眼也不眨地吞下蜈蚣。
一阵沉默。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安静之中,只有萍娘豪爽大笑:“好!妹子好胆识,我敬妳一杯!”
她主人家二话不说,又给自己添了酒,一口气全喝光。
“准备这地棘红,是为你们好啊。”萍娘擦擦嘴说:“我们祈山人,三岁后就百毒不侵,
以前总搞不清楚你们这些来游历的人是怎么死的。”
“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我们这的毒虫毒蛇太多啦。太阳一下山,这些要人命的玩意儿就通
通跑出来,有些咬人还不会痛,那些人就不明不白的死在梦里了。”
“于是后来我们就晓得,招待贵宾,都要特地准备这一瓮地棘红。祈山的虫蛇嗅到毒地棘
的味道,都会自己走避,这样你们晚上才睡得安稳。”
萍娘解释道:“所以这一餐才要安排在这吃,因为地棘红要放在这种环境下才新鲜。”
比起萍娘的话,现在大部分人更关心喝了酒的周小妹。
从外表看来,她除了双颊变得红润点之外,暂时是没什么异状。
梁哥长指点着杯缘,和我们说:“喝吧。”
花姊素来听话,既然梁哥和我都说能喝,她也没有再迟疑。
等花年岁喝完酒,被酒气呛得咳了几声之后,她才转头过来看我。
“你怎么还不喝?”她看我杯里还是满的,发出疑问。
花姊这一问,让原先抱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拿起酒杯的黑马停下动作。还有葫仔也是,他们
两个齐刷刷地把目光转来,看着还以为是在抓内奸。
“我刚刚想到……”这下好了,所有人,包含萍娘在内,现在都在看我。我沉吟片刻,笑
了笑说:“我心脏不好,这酒太烈,我恐怕不能喝。”
话一出口,大家表情都很精彩。花姊毫不掩饰的“你在开玩笑吗”,黑马一脸“看吧我就
知道”,至于梁不问……他捏紧银杯,闭了闭眼。
我隔空都能感受到他想把我按死在地的情绪。
“这样啊,那——您晚上,记得自己小心。”萍娘倒也不强求。
她的双眼乌黑,圆睁的瞳孔像是墨点出来的,感觉不太真实:“别死了。”
“我会努力,谢谢萍娘提醒。”我笑说。
萍娘微微颔首,视线转向其他人:“那其他人呢,喝不喝?”
“平时没有饮酒的习惯,抱歉。”梁不问首先接话。
“我派男修戒酒,请见谅。”周师父也说了,连带挡下周小弟的酒。
“酒量不好,怕闹笑话。”葫仔说。
“我、我……”最后剩下黑马,他看了我们几个一轮,赧著脸坦承:“我不敢。”
……你能不能别这么诚实?
我被这回答呛咳了好几声,惹来梁不问的冷眼。
这一行八个人,最后只有两个女生喝了酒,萍娘忍不住调侃:“结果居然是两位妹子最给
脸。哎呀,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是我在酒里加了料,让你们一个个提心吊胆的。”
萍娘是这样说自己,但她接下来也没硬逼着我们喝酒,而是开始讲起了其他事。
“我知道你们这一趟来,都是想争取后天进行娲礼的资格。”萍娘说:“我们也不是每年
都会有名额能给外地人,要不要开,开多少,这都得看灵胎的意思。”
“今天行程就排得松一些,让你们有时间适应一下祈山的环境。有关娲礼的事,我们明天
中午在地胎窟前再说,名额和人选都会在那时决定。”
“如果名额不够,最后能参加娲礼的人是怎么挑的?”我问。
“这就得看你们谁的诚意多了。”萍娘嫣然一笑,朱唇微微上翘:“灵胎会负责选人,这
我们一般人无法干预。先吃饭吧,吃完饭,带你们去晚上住的地方看看。”
后来这一顿饭没再出什么问题。吃饱后出了地道,我们见到外头的阳光,才发现原来刚刚
吃的是午饭,只是身处地底才让人有些搞不清时间。
萍娘指了地胎窟的方向给我们看之后,就带我们去住宿的地方,一共有四间双人房。她不
在意我们要怎么分房,只吩附要记得是两人一间,房里人多了的话会引来东西。
“什么东西?”黑马忍不住问。
萍娘阴恻恻地回头,黑眼珠咕噜一转,冲著黑马笑:“客人您不会想看见的东西。”
黑马连连称是,安分地往后挪了一步。
话说完,萍娘钥匙给了,便放我们自由行动。
我们开始分房。花姊和周小妹性别相同,她们在一间方便。
余下的,周师父自然和他徒弟一起。
但就在葫仔和黑马打算住同一间时,沉默已久的梁不问忽然出声。
“等等,你们两个别住一起。”他说:“黑马你跟我,葫仔你去和景玉一间。”
“为什么?”黑马和葫仔异口同声。
“对啊,为什么?”我也不满,这样我的躺平大计要怎么发挥?
“你还问为什么?”梁哥眼皮一抬,罕见的勾起嘴角,他笑是笑了,但却笑得让人心底发
寒:“现在这么多人没喝酒,是谁害的?”
我就想说可以做个对照组,领教一下祈山这里的虫蛇到底有多厉害,日后好防范。谁知道
花姊会突然发难,让这么多人都一起来跟我做对照组?
“不不,这事说起来,还是他们不对。”我摇了摇头,看向黑马二人,“你们梁哥都说喝
了,我不懂事,你们干嘛跟着我不懂事?你们现在到底是听谁的?”
黑马傻住,凑过去和葫仔咬耳朵:“我怎么有忽然就有被人含了口血乱喷的感觉?”
葫仔也说:“梁哥,你还是和你朋友一间吧。我和黑马晚上遇到状况还能合作,你朋友跟
我一房,我怕自己无暇顾及他,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
站旁边的花姊听到这话,表情就挺复杂。
我活到现在,主动要顾我的人还真不多,梁绝是一个,再来就想不到了。
就连梁不问也顿了一下,才冷著脸说:“不用你顾他。”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你让他自生自灭就好。”
……你忍心?
梁不问完全无视我的表情。房间分完,我们各自拿了钥匙。
就在这时,有个男子从梁哥身后走过去。他肩上揹著柴,重重的一捆,手上却拿着一束艳
红的野百合。他迈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祈山在地人住的地方移动。
他们在地山民和我们这些外来游客没有住在一起,虽然都是高脚屋,但我们住的屋子比较
新,大概是后来才盖的。
梁哥注意到我的视线,也跟着往后看,注意到那位揹柴的人。
“怎么了?”他问。
“我刚感觉他在看我们。”我如实说:“但不是很确定,我主要是在看他手上的花。”
我看着那束花,思绪忽然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以前,我也曾拿那样的花送过梁绝。
说起来,在魄雪峰上确切待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那时候身体是真的差,走没两步路就要歇一会。梁绝叫我伤养好就走人,但实际怎样叫
养好,这其中还是有很大的协调范围。
我脸皮厚,梁绝每回想要赶人我就开始喊痛,到后来他撵人下山的频率就越来越低。
这不能怪我无耻,毕竟人都喜欢安逸的生活。魄雪峰除了冷之外,住起来确实舒服。
更别提,这里还有个梁绝可以使唤。
试问,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别看他平时安静得跟死人一样,你以为他当耳边风的话,其实他全都有听进。
我说山上冷,我体内寒气祛不掉,他就找了个火炉来。
我说这里无聊,他当下没理,隔天屋里却多了只猫。
那猫不畏寒,是用控灵做的。
梁绝的控灵技巧强得没话说,小奶猫在屋里跌跌撞撞,喵喵直叫,模样几可乱真。就算他
人不在魄雪峰,那猫还是会打呼噜,心情不好时,还会咬你一口。
这种死物控灵,通常傀身和施术者距离越远,破绽就越多。但对梁绝而言,似乎他人在哪
都不成问题,他像是赋予了这些傀属于他们自己的心神。
当然,这事理论上是不太可能。
控灵的人将自己的心魂凝成丝,控出来的东西,再怎样还是某种形式的自己。
所以每次那只猫咬人,我都觉得是梁绝暗地里在报复我。
后来,山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梁绝有次回来,腕上带了血,开口又想赶我下山。
我就说,我现在心玉剩这一点点,魂相破碎,连盏烛火也点不起来。我现在离开,如果不
巧遇到熟人,那不就是块味美的唐僧肉,就等人过来抓我么?
梁绝听完,抿了抿唇,静了好一会儿。
他狭长的眼眸扫过我垂下的手,声音温温沉沉:“我教你控灵。”
“好啊。”
我笑着回。
我那当下其实是在想,如果我假装学不起来控灵,那梁绝就更没机会赶我。
我丝毫没想过,自己还真有可能去踢到铁板。身为青煞玉,我在温家时就已经精通五行和
阵法,撇去玄之又玄的言命不提,符咒也只是我懒得碰而已。
结果,我一试半个月过去,好不容易才凝出了条细如蛛丝的东西。
那只调皮的猫跑过来,喵了一声,一巴掌就把丝扯断……
就,比根头发还不如。
我那一个恃才倨傲的心理,当下就被一只猫拍碎得彻底。好像牠这掌不只挥断了我的丝,
还直接在我脸上打了个响亮的巴掌,让我好好重新领悟一下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这才想起,梁绝能将我心玉打碎,那不是运气,是经年累月的实力碾压。
是天资搭上勤苦,才有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人。
我那好胜心就这样被激起来了。那天之后,我重拾谦虚二字,每天从黎明练到星月高挂,
一整天都在练凝丝。有时一个劲来了,还会连续醒著好几天,就为了抓住那个感觉。
到后来,丝的韧性变好了,笨猫再也扯不断它。
我看那只花猫把灵丝玩成一团毛线球,信心逐渐回笼。
某一天,我逮住了梁绝回山的时间,就偏要在他面前秀一手我这段时间的进展。
我知道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可是我这学习速度,也算进步神速了吧?
结果,穿着大红袍子的人看过一眼,什么也没说,劲瘦的长指在空中随意勾勒了几下。
一只活生生的雀鸟凭空成型,扑腾起来。
我当场哑然,三两下就被打回谦卑的姿态。
别人操傀需要凭依,编草、木偶什么都行。一般来说,凭依和实物越像,控灵使起来就越
灵巧。但梁绝不看重这些,他控的傀是无中生有,是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绝技。
“再练练。”他把鸟放上枝头,说:“等你做出另一只,就该下山了。”
我忘记我起先练了多久,粗估应该也有个三年,还是控不活一只山雀。
这不是我在偷懒,也不是我故意不学,是真的难。
我缺东缺西的身体只能支援最小幅度的消耗,我得比一般的控灵师拿捏得更精准,完全掌
握控灵的每个关窍,才有办法控出会动的活物。
在最初的那几年,我只能拿枯枝做做花草,勉强当作消遣。
一截被白雪掩盖的松枝,我能顺着它的形,把它控成五颜六色的鲜花。
梁绝并不总是待在山上,不如说,他经常是出去一趟时间后,才会回来休息个几天。山上
平时不会有闲人,梁绝一代宗师的威严摆在那,连带整个魄雪峰都变得傲然难亲。
有次,我在观雪亭练控灵,头还没回,就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我心念一动,随手拾起了石桌上搁著的松枝。
眨眼间,干瘪褐枝化作绿茎,一蕊红艳的山丹在无声中绽放。
“欢迎回来。”我转过身,持花走出亭外。
那天飘着薄雪,一层触之即化的轻柔覆在他的袍衣上,白雪衬人红。
我伸直了手,把花递到他面前比了两下,笑说:“和你那一身颜色还挺搭。不收?”
梁绝敛下眉眼,长睫半遮眼瞳,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手中殷红的山丹。
他最后还是抬起了手,但却没有接走我手上的花。
他只是举起手,云淡风轻地,侧过头,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我这才发现,他那只手,藏在衣衫底下的部分全是红的。我愣了一瞬,霎那间只见满山冤
煞盘旋,无数饿鬼将那手啃食得只余白骨,再一眨眼,方才所见又似乎全是错觉。
但梁绝那次真的有受伤。
鲜血顺着他指尖流淌而下,一滴、一滴落在白皑皑的雪上,积成一滩怵目惊心的红。
所以我忘了,他最后到底有没有收下花。
回忆至此,我倏地回神,感觉有人用力戳了我一下。
是花姊。
她皱起眉,眼中揉杂担忧与疑惑:“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发现除她之外,梁不问也在看我。
他见我心不在焉,瞇了下眼问:“刚刚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