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逐渐逼近，一楼不管躲哪都很显眼，二楼能藏的地方左看右看也只剩花姊房间。
这种时候顾不了什么礼貌，我们三两步躲进房，便听到一楼大门外传来钥匙串的叮啷声。
在门外的花姊忽然大叫，喊说什么自己头上有毛虫，会痒，嚷着要黑嬷帮她看看。
那叫声实在凄厉，听来不像是虫掉头上，而是蝎子一类的生物爬进发里了。
虽然知道花姊是好意要喊给我们预警，但那叫声......我按著肚子闷笑是不太厚道，但别
说是我，冷静如梁哥也是动作一顿，眨了下眼才将门带上。
门一关实，花年岁浮夸的叫喊减弱大半，我一眼扫过房内，和梁哥献了馊主意：“不然我
们还是和黑嬷摊牌吧，说我们太喜欢她煮的饭，所以又绕回她家想蹭顿晚餐。”
梁哥连个眼神也没给我，沉默的走向房内衣柜。他稍早前有先把屋内看过一轮，想来是在
打开花姊房间前，就知道这里有个柜子。
房内没什么遮蔽物，几乎和花良家客房一样简陋。床、衣柜、书桌，唯一能躲人的也只有
衣柜，不过看着空间不大。好消息是花年岁衣服少，把我和梁哥折一折，恰好能都塞进柜
里。
危机迫在眉睫，所以眼下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能找到这柜子藏身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们俩钻进衣柜，磕碰了会儿，终于是能堪堪关上柜门，后背各抵著柜内左右。
以往只知道脚短逃命时吃亏，没想过脚长还会遇到藏进柜里太挤的问题。我腿不管怎么放
，都对梁哥有点抱歉，柜门阖上后还是乔姿势乔了半天。
梁哥没我这么难搞，他从头到尾都是双脚膝盖微曲贴在柜底，把躯干和大腿凹成夹子的形
状，以一个稳定的姿势，静静看我在对面瞎折腾。
最后，他大概是真看不下去，一把捉住我的脚，放到了自己肩上。
关上柜门的衣橱很暗，只有一丝光线从柜子缝里透进来。但我夜视能力好，能看见对面的
梁哥眼睛一下不眨的在盯着我，不知正想些什么。
他就这样看我几秒，在黑暗中，忽然蹦出句话：“你不是什么都没吃么。”
我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回我方才随口乱说的玩笑。
我敛落眼帘，把微透萤光的眼珠子遮去大半，开口想回点话，却听到楼下传来开门声。
于是我半字也没说，就闭上了嘴。
花年岁和黑嬷进屋后聊的都是些日常琐事，什么市集蛋价涨得夸张，家里有哪些玩意儿可
以拿去变卖，又或是黑嬷抱怨膝盖开始痛了，最近说不定会下雨。诸如此类。
对话声从一楼渐渐靠近，喀哒一响，房间的门开了。
我和梁哥同时屏住气息。她们不知道拿了什么进房，话题已经转到花年岁希望黑嬷照顾一
下身体，不用每日早起拾荒，以免时间一久，积劳成疾。
“阿嬷，我随便找份粗工赚钱，一定够我们俩过日子。”花年岁劝道：“您也有些年纪了
，这些瓶瓶罐罐的，提着也伤膝盖啊。”
“哎呦，这样我不是就整天闲闲没事，那多无聊？捡这些也没什么不好，捡一捡拿去换钱
，能多给妳买枝糖葫芦......顺手让村里变得干净点，有时还能捡到宝贝呢。”
花年岁对这说法并不认同，又劝了几句，但都被黑嬷打发回去。
说到后来，黑嬷直接转移话题。她拖着蹒跚步伐往衣柜这里靠近，嘴上碎念道：“年岁，
阿嬷之前不是有说，天气好时衣柜就要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才不容易发霉。”
那脚步声逐渐接近，很快就停在了柜门前。
我略为抬眼，就见梁哥已经绕起几条灵丝在指间，完全停下呼吸等待。
......我们两个这样扭曲的躲在衣柜里，黑嬷看到的话会心脏病发吧。
依稀记得，局中人如果情绪起伏过大，好像有机率让情况往失控的方向发展。我已经很久
没入局了，不想一来就遇上这种事啊？
“不然这个春天哦，花溪村一直在下雨，木柜闷久都会生菌，很臭！”
黑嬷恰好遮住透进柜子的光线，我能想像她的手距离衣柜门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嬷
粗重的吐息从柜缝透进耳里，仿佛呼在耳廓般清晰......
“啊！阿嬷！”
忽然，花姊叫了一声，脚步声哒哒，冲过来碰的一下把柜门压死。
“我昨天穿的衣服还没洗，很脏，妳别乱开啦！”她在柜前嚷嚷。
“蛤？啊怎么不赶快拿出来洗？”
“我、我......吼呦，我等等会洗！阿嬷妳先去睡午觉，我等等再把柜子打开通风！”
因为花年岁很坚持的压紧柜门，黑嬷没办法，也只好放弃开柜。离开前她还笑着调侃，问
花年岁是不是在柜里偷藏了什么，不想让她发现？
“哎，我们年岁也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小秘密，阿嬷能理解......”
“不是，就说只是脏衣服！”花年岁崩溃的喊：“都是些脏东西而已，我等等会洗啦！”
我和梁哥两个脏东西相顾无言，等花年岁关上房门，我们听到落锁声后，马上狼狈的从柜
子里爬出来。
花姊双手抱胸走到我们面前，看我们两个像战犯一样乖乖在柜前站好，压低声音说：“我
就知道是你们。幸好我反应快，有想到今天出门前衣柜的门明明没关。”
“你们哪里不躲，躲在黄花大闺女的衣柜里......”她绞紧眉问：“你们是变态吗？”
“花姊，我们也不想。”我也很无奈，“妳们家是真的家徒四壁，没地方好躲。”
“抱歉。”梁哥没我这么多废话，道歉得很干脆。
花年岁一双眼来回扫过我们两人，最后叹了口气：“好吧。那现在是怎么办？我替你们把
风，你们趁黑嬷不注意赶快离开？”
梁哥摇头，“我们会待着，找机会进书房。刚刚来不及进去。”
花年岁轻应了声：“那只有等黑嬷睡着后才有办法了。她作息很正常，九点前就会进房睡
觉，你们要等到晚上吗？但是这样的话，你们晚上再来也可以，我帮你们开大门就好。”
“入夜后外面会有草傀游荡，被盯上反而麻烦。”梁哥又补充：“这场局的白天时间流逝
得很快，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天黑了。”
我同意梁哥说法。事实上，窗外景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换，夕阳橘光从窗户照进屋
内，眼看就要迎来黑夜。
门外传来黑嬷要花年岁下楼吃饭的声音，花姊回头大喊一声知道了，和我们两个说：“那
你们也别再躲柜子了。躲在不会房门一打开就被看到的地方就好，我会看着黑嬷，不会让
她进我房间。”
花姊说完，和我们挥手说晚点见，便走出门，留我和梁哥在房里。
我松了口气，“刚刚真是幸好。”
梁哥没多说什么，贴著门后的那面墙站定，开始闭目调息，静得像个死人。
夕阳西沉，夜幕降临，直到花年岁再次进房前，我们都没再遇上其他事。
“黑嬷睡了哦。”花年岁开门时说，现在刚好晚上九点，“我跟你们一起去书房？”
我点头，跟花姊再三确认黑嬷没有失眠的症头后，三人轻手轻脚经过黑嬷房间，来到书房
前。明明只是扇平凡的木门，我却感觉这书房感觉比早上看到时更阴森了。
未免吵醒黑嬷，梁哥在我们三人周遭先用灵丝下了小型的无声阵，和当初设在花良房间的
阵法一样。在他设阵期间，我一直看着书房，总感觉应该要有更简易的开门方式。
这书房不太可能连黑嬷都不能进去。那么，里面的东西不想让我们进去，会不会是因为祂
把我们当做外人？
如果黑嬷能进房，那接下来最有资格开门的，当属和黑嬷同住一个屋簷的花年岁了。如果
换花姊去开门，祂对我们的敌意是不是会减低一些？
再多的猜想都不如实证，我喊住梁哥，转头和花年岁说：“花姊，妳去开门看看。”
花年岁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走去开门。
她指尖搭上门把，房内的东西被惊扰，还是从门缝里溢散了些黑气出来，不过样子比我早
上碰门时要好得多。窜出门的黑气似乎有点困惑，花姊握著门把不动，那些黑气就只徘徊
在门框边缘，过不久便自己缩回门内。
花年岁眨了眨眼，手腕略一施力，木门应声而开。
太好了！
我轻喊了句花姊好棒，收获她一个回眸白眼。
于是我们以花姊打头阵，我殿后的顺序，三人鱼贯进入黑得不见五指的书房。
走在最后的我顺手带上木门。没想到门一关，室内就亮了起来，两盏青灯立在供桌上，幽
幽青绿似不灭鬼火，将整间书房照出种静异氛围。
我往那熟悉的青灯看去，心里才刚喊了声糟，走在最前头的花年岁就停下脚步，站在梁哥
前方一动也不动。她的头赫然垂落，像是忽然站着睡着一般。
梁哥回过头看我。
在诡异的光照下，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迷茫，视线涣散的吐出一句话。
“房内有迷魂阵，要快点醒来......”
梁哥的声音一传入耳里，我眼前一黑，意识霎时断线。
这是个明媚的午后。
“阿嬷，带我去逛市集啦！”
有位女孩正抓着黑嬷的手前后摆荡，她个子不高，一会儿说回家后会帮忙扫地，一会儿又
绕去黑嬷身后帮她搥背，猛献殷勤，千方百计的卢著黑嬷。
但黑嬷还没整理完早上捡的回收，手上正在忙，只得半哄半骗的跟女孩说：“再等等，阿
嬷弄完手上的事，就带妳去哦！”
“蛤——”女孩撅起嘴，有点失望。
虽然失望，但她非常懂事，裤管一撩，便蹲到黑嬷身边帮起忙来。
这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似乎永远也分类不完。那蹲在黑嬷身旁的女孩换了几张不同的脸，因
为蹲著身，所以高矮胖瘦的变化并不明显，不过清一色都是未成年女孩。
一、二、三、四、五、六......
就这第六位女孩，和前面几位相比，有那么一点不同。
她的双眼紧闭，从头到尾都没睁开。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面前垃圾堆摸到了个金属盒，非常缓慢的，用手感知著上头纹路。
黑嬷抬起头来，忽尔之间，竟是比方才年轻不少。这时的黑嬷还没那么苍老，皱纹少了，
气色也好，眉眼偶尔萦绕的愁苦之色还不那么令人难受。
“哎，妳要小心，别去割到手！”黑嬷叮咛。
女孩喊著知道、知道啦，随即就放下盒子，和黑嬷说：“我和老黄出门，等等回来！”
她对自家附近了若指掌，从小长大的地方，无需视觉也能毫无阻碍的走到后院。
后院里有只黄狗趴坐着，一见到女孩就开始摇尾巴。老黄狗已经有年纪了，牠每天最期待
的时刻，就是和女孩一起去散步。比起自己闲晃，牠更喜欢待在女孩身边，做她的眼睛。
他们一人一狗，就这样从黑嬷家出发。他们走呀走，一路走到了村子中央的交叉口。
女孩知道这里有块布告栏，不过她看不到，所以只能请黑嬷和她说上面有些什么。女孩有
时会想，如果自己不是瞎子，黑嬷是不是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
她想着想着，忽然，听到村子口那边，传来了狗吠声。
可是据她所知，村里只有老黄一只狗，而老黄现在正待在她脚边。
于是女孩疑惑的抬头，将脸转往声音来源，结果就听到好几个孩子在那里笑。
“就跟你们说我学得很像吧。汪、汪！”一个男孩又学狗吠了两声，沾沾自喜的说：“看
吧，用听的根本听不出来，我练超久的！”
“好糟糕，你们不要这样骗花年岁！”另个男孩嘴上这样说，但其实是在火上添油，“她
就已经瞎了，你们还这样骗她，很没礼貌欸哈哈哈！”
小花年岁转回头，对这些嘲讽充耳不闻。她蹲下身，摸了摸老黄略为粗硬的短毛。
她生来残疾，对这一切早已习惯。小花年岁知道自己和那些孩子不同，他们生来能见青山
绿水，而她注定活在一片黑暗中。
他们眼中的“正常”，是她永远到不了的深渊。
不过小花年岁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至少在她的世界里，还有黑嬷和老黄。她不需要
看，用摸的也能触碰他们温热的心。
女孩想到嘴角含笑，她一把抱住黄狗，亲暱的蹭上牠后背。
“老黄，还是你最好了啦！”她年纪小，还保有孩子气的嗲音。
“汪！”老黄猛摇尾巴。
小花年岁又摸摸黄狗的头，心满意足的和老黄走回黑嬷家。
后来的日子，也都差不多这么过。直到某一年春天，雨下得特别多，连日豪雨让小花年岁
已经好久没和老黄一起去散步。阴雨连绵不绝，小花年岁一直在等，等一个没雨的午后。
终于，那一天下午，雨终于停了。
虽然没有到出太阳的程度，不过至少可以不用撑伞。黑嬷已经有段时间没去市集，得趁这
时候赶紧出门一趟，于是她和小花年岁说好要注意安全，便提着大包小包离开村子。
小花年岁喜上眉梢，难得没下雨，她终于又能和老黄一起出门散步。
可是她开心得太早了。
等小花年岁和老黄慢悠悠的从黑嬷家散步到村子口时，天空的乌云又聚了起来。一滴、两
滴，天上雨水说下就下，哗拉作响，大雨打在山的身上，把所有声音都蒙在云里。
霎那间，一道闪电钉落，随之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小花年岁看不到闪电，等听到雷声时，
身旁老黄呦呜一叫，被雷声吓得拔腿狂奔。
“老黄！”
小花年岁大喊一声，暴雨中，已经听不到老狗的脚步。
当时的雨，真的好大啊......
小花年岁一路喊著黄狗名字，全身湿透，却还是找不到老黄踪影。乌黑秀发贴着白皙的脖
子，她将双掌弯在嘴边，不断喊著老黄、老黄。
“老黄，你在哪里？”
小花年岁喊到嗓子都疼了，大雨不断打在臂上，她不由自主的开始发颤。
女孩坚持了很久，就在她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决定先回家一趟时，她在雨中听见
了狗吠声。不是那么真切，在大雨中有点像哀嚎的吠叫，从溪水的方向传来。
“老黄！”
女孩心中一急，转头就往那声狗吠靠近。却不料自己才刚靠近水边，脚下忽然一空，整个
人摔进烂泥巴里。连日降雨让溪边土壤变得泥泞不堪，原先传来狗吠的方向爆起耳熟的大
笑，女孩知道自己是陷进坑里了。
她侧过身体，想把自己从泥巴中拉出，却发现脚踝在刚刚跌倒时不小心去拐到了。
小花年岁忍痛乔著身子，雨水沾溼她的睫毛，没有人看见混在大雨中的泪水。
她大喊了几声救命，没听见任何人要来救她，倒听见了死亡的跫音——那是自上游传来的
、能在几秒内掩盖一切的溪水声。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骇人的声音。
小花年岁好像在溪里听见很多年幼的嘻笑声，而后那些笑声渐渐静了下来，变成仓皇逃窜
的脚步声，混在倾盆天雨和哗拉不绝的溪水中。
暴涨的溪流无情地将女孩冲离泥巴坑，她呛了好几口水，再没听见狗叫声。
“救、救......咕噜......”
她知道这是垂死挣扎，这样的大雨，没人会舍身救助已经被溪水冲走的她。
但女孩不知道的是，湍急水流旁，其实站着一位撑著纸伞的白衣人。
那人雪色长发及腰，无声看着这一切发生，满山风雨沾不湿他一身长衣。
他晏然自若的立于岸边，既不选择救助小花年岁，也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看。看
女孩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看急流是如何将所有氧气抽干，顷刻就吞噬掉一条性命。
那模样，仿佛世上绝大多数的生命对他来说皆是如此，同样平等，同样珍贵，也同样的无
足轻重。花开花落，终有时限，他出手与否皆随当下心意。
后来，白衣人看久了，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
他勾起笑，就看着那个点，没头没尾的，如在风雨中恰遇故知的山客，轻道一句——
“青玉，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