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哥对我精简扼要的感想不予置评,不晓得是没心情玩闹,还是性格本就冷淡。
他看我一眼,自己把讨论方向导回正轨:“你说你有去看过布告栏,那上面贴的文件内容
,你还有印象吗?”
“我记得都是讯息公布,有红花祭的宣传单......啊,你是要说这个?”我打了个响指,
“再过几天是1846年的红花祭,花良日记写的时间却是1835年,中间足足隔了十年。”
“没有其他本日记了?”我问。
梁哥摇头,补充道:“我有把这本日记和楼下的药草书对过字迹,是同一个人写的。如果
村里只有花良熟悉药草知识,这本日记就是出自他手,没有伪造的可能。没有其他本也合
理,假设在二月二十四日之后他的精神就每况愈下,自然不会再去写日记。”
梁哥做事看起来也还算沉稳,我觉得漏找日记本的可能性不高。空白的十年里发生什么事
,光是从日记里大概无法获得答案,得另寻门路。
我又把日记快速翻过一次,“资讯有点零散,不过还是可以整理出一些线索。”
首先是,黑嬷家有个瞎女孩,可我没听花年岁说过她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再来,那女孩在村内处于极为弱势的状态,身边除了黑嬷,就只有老黄在陪她。
“这个老黄......”我翻到写有老黄的那一页,指著老黄两个字问梁哥:“你有在村内听
说过这个人吗?黄字感觉是姓,不是名。”
梁哥静默了会,指著那名字说:“我觉得那不像人名。”
“比较像在叫狗。那种最常见的土狗,不是就会取这种名字?”
我哦了一声,刚刚一瞬间认为老黄是人,实在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说得有道理。”
不过我马上又说:“但我在村里也没见到任何一只狗,只有在模仿狗叫的小孩。”
“时间相隔十年,老黄如果真是只狗,可能也早就不在了。”梁哥淡淡的说:“最重要的
还是二月二十四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看得出下暴雨。下雨,太多可能性了。”
花良暂时无法沟通,这条线追到这已经再难推进。我撑著下巴想,我们毕竟是局外人,在
这里空想整天,也难讨论出结果。
我把手中日记一翻再翻,确定没有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然后我和梁哥提议:“这样吧,我们等天亮之后就去问人。这种小村子,消息最灵通的就
是整天坐在长椅上聊天的三姑六婆,花良不是也有写到,那位隔壁的花金婶啊。”
“嗯,天亮之后去问问。”梁哥眼睫半敛,像在思考,“如果再不行......”
我和他对视一眼,显然是想到同个门路去了。
“我朋友刚跟我说,黑嬷下午不会在家。”我笑着说:“简直就是闯空门的好时机。”
结果,不用等到天完全亮,客厅里的挂钟一走到五点整,外头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比鸡啼还准时。
我和梁哥一前一后跑出大门。天际泛起鱼肚白,濛濛间将亮未亮,本该宁静的清晨,不少
村民却都被这阵凄厉哭声吵醒,纷纷将头探出窗外。
我们很快就注意到了哭声来源。
那是一个妇女的哭喊,从在布告栏附近的一户人家里头传来。
昨天送我喉糖的阿婆拖着步伐走到她家,叩叩敲门,扯开嗓子喊:“金婶,您开门啊!”
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觉得事情有点凑巧,“原来那家就是花金婶。”
梁哥没有回应我,他动作很快,马上往渐渐聚拢的人群内钻,挑了个好位置准备看热闹。
我跟在他后头。虽然村民们陆续靠了过来,但要找到空位并不难。主要是花溪村的人移动
都不太灵活,乍看之下,和昨晚见到的草傀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我站到梁哥身旁,在他视野余光处勾了下手指,想吸引他的注意。
“你看他们的脚。”我压低声音说。
梁哥视线顺着我指尖看去,“我知道。”
屋内哭得肝肠寸断,没有村民察觉有两个怪人在鬼鬼祟祟的研究他们草化的脚。其实也不
只有脚,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不少人四肢动作都不太自然,程度差异罢了。
“金婶,妳要开门,我们也才好帮妳啊。”阿婆仍旧在劝。
大概十分钟后,一位白发斑斑的妇女走来开门。刚只听她声音,感觉年纪比阿婆还要小一
些,现在看其外貌却如旱岁之草,额间皱纹清晰可见。
她的双眼覆蒙著薄薄一层白翳,嘴唇干瘪,一如将死之人。
“金婶啊,妳不要有事都自己闷著!”阿婆一见到花金婶开门,上前搂住她,人悲己悲似
的哑了嗓音,“小官的状况我们也都清楚,这没办法啊,妳要懂得走出来......”
花金婶被她抱着,抿紧唇不发一语。
她像是木头人杵在门前,我感觉她是很难过的,但也仅仅是红了眼眶,没掉半滴泪。
有血有肉的人才会流泪,如果连泪腺都已经纤维化,自然无法哭泣。
“村长,我不明白......”好半晌,花金婶咬著牙,声音低低的问:“为什么不能把那邪
婆赶出村?”她一把推开阿婆,掐住她的双肩尖叫,“为什么不把她赶出去!”
“她明明就是那个阴物,村长,妳也知道啊!那邪婆死了女儿后,就怨恨我们花溪村。妳
看她每年每年每年都带女孩回来,当年的事到现在都多久了?她带回来的,就一个也没养
活!现在这个就是运气好,撑得稍微久了,最后一样会死!”
阿婆听到花金婶这么一说,身体僵了一下,往我和梁哥的方向看来。
她转回头,用正常人听不到的音量斥责:“金婶,最近要红花祭了,村里外人多。妳也知
道,那位大人说不能赶走黑嬷。”
“不能对付她,也不能赶走她......那要怎么办?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种事?”
花金婶瞪大眼,刚刚那一连串的话彻底榨干她最后一丝力气。
她扶著阿婆的拐杖滑落,跪在地上痛嚎:“小官呐,我的乖孩子......你怎么会走得比妈
妈还早?”
阿婆叹了口气,说了声节哀后便拄著拐杖离开。花金婶似乎人缘不错,有几位年纪和她差
不多的大妈陆续上前关心。悲伤在人群间扩散开来,夹杂一丝诡异的凝重。
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
我和梁哥退到人群外围,他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折了路旁一把枯草,做起手工艺活。
他的手很巧,枯草在长指间几番变化,转眼编成了雀鸟的形貌。
控灵也能控死物,木偶、标本皆能为控灵师所用。但适合当傀的东西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
,所以有些控灵师会学点手艺。纸折、编草都行,只要能快速捏出形貌,就算原本的材质
不够坚硬,功力到家的控灵师也能将其控成有用的傀。
像现在,构造简单的草鸟一接上梁哥指尖灵丝,眨眼就长出血肉羽毛,扑扑拍起翅来。
他手指一勾,雀鸟飞上枝头,刚好停在花金婶家门前的大树上。从二楼窗户能尽揽屋内状
况,梁哥闭起眼,眉梢微拧,轻声说:“我看到小官了。”
“和昨晚在街上游荡的草傀一样吧,死于莫名其妙的枯草化。”我猜测。
“对。”梁哥收回草鸟,同时结束移转到傀身上的视觉,压了一下自己眼皮。
“嗯......”我想了会,“你在这等一下,我去问点事。”
人群散去大半,花金婶还是瘫坐在地。
我追上去找送我喉糖的阿婆,但她口风很紧,什么也问不出来。虽然阿婆感觉知道不少事
,但再问下去她会起疑心,不得已,我只好转向刚关心花金婶关心得特别久的一位妇女。
“阿姨好。”我像是来参加祭典的大学生,以一种探听八卦的语气走到那位妇女面前,“
那个......刚刚是发生什么事了啊?怎么大清早的,哭成那样?”
“没事啦。”她挥挥手,摆明不想多谈。
“不是啦,姊姊妳听我说。”
我称呼改得很快,谁看不出她脸上的粉扑那么厚就是想图个年轻。我假装自己有点紧张,
挡住她的去路说:“我昨天有遇到一位老阿嬷,她看起来有点怪,所以想说找姊姊问一下
。”
我见她有所迟疑,蹙起眉继续问:“那老阿嬷是不是有问题,不要接近比较好?”
这妇女眼看就要被我清秀的外貌和高超的演技唬去,我心底窃笑,嘴上继续添油:“她昨
天还邀我回她家吃晚餐,我是拒绝了,不过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又遇到她......”
虽然对黑嬷有点抱歉,不过这不存在的邀约确实起了作用。
妇女一听到黑嬷要邀我回家,就神经兮兮的尖叫起来:“绝对不可以!”
喊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告诫:“绝对、绝对不可以
跟着那邪婆回家!年轻人,我跟你说啊,那邪婆大概十年前死了女儿,然后就想拖我们全
村去陪葬。夭寿,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歹毒的人!”
我庆幸自己遇到的是一位守不住话的大妈,她一开始讲,就源源不绝的把所有听过的八卦
都供了出来。我单纯吃瓜是吃得很愉快,但一想到现在是在解局,心情就好不起来。
“下大雨溪水暴涨,那邪婆不管好自己女儿,这事又怎么能怪我们?”
妇女叨叨念念,她越说越气:“你来评评理,她女儿要雨天跑去溪里救狗,这我们管得着
吗?不能嘛!所以运气不好,淹死了,又怎么会是我们的问题?”
我边听边点头,点一点又觉得不对,摇著头问:“但那位阿嬷有说这是村里的错吗?搞不
好她也认为是自己的疏失,只是你们多想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这句话不知道踩中妇女哪块地雷,她快速确定我们旁边没有其
他人后,抓住我的双手说:“那位邪婆在女儿死了之后,每年都会从市集带一位女孩回来
养,但都养没多久就死了。算算人数,现在在她身边的,已经是第六个女孩了。”
“村里都在传,是她杀掉女孩们的。那个邪婆,想要用邪术复活女儿,报复我们!”妇女
话说至此,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怎么有这种人!杀掉养女不够,还想加害村人。”
“邪婆的女儿死后没几年,花溪村晚上就开始出现草人,整晚追着人跑......”
妇女边讲边发抖,她焦虑到啃自己的指甲,可是却对自己身体末梢成了草束这件事浑然未
觉。沙、沙,她这一咬,不只指甲,半截枯草指头都被咬了下来。
“幸好后来村里来了位高人。那位大人真的是活神仙呐,看起来比我还年轻,讲话温温和
和的。他给了我们青白符,说只要把这符贴在门口,草人就不会进来。”
妇女讲到一半,可能看到我表情有点扭曲,还停下来问:“忽然跟你讲这些,是不是吓到
你了?唉,我多嘴!”
我咳了一声,“没有。没事,您继续。”
我不好意思说我是被她口中的活神仙吓到,而且算算年纪,我和他岁数差不多。
妇女搔了搔头,“其实好像也讲完了。那位大人还说,我们村内有阴物盘据,要择吉日把
阴物除掉,不然光贴符不是办法......”
她拍拍我的肩膀,“这个就有点说多了。村内事,村内事,你当没听到啊。”
“我等等还要去买菜,先走了。”她离开前再次告诫:“记得不要和邪婆走太近!”
我挥手和她说再见,梁哥从远处走过来,率先开口:“你们聊的我都有听见了。”
他看我活跳跳的,又说:“看来被这些人碰到不会有事,晚上那个草傀女孩是特例。”
我看他收回草鸟,调侃一句:“你们控灵师真的很可怕,放个动物傀就无所不在似的。你
们有没有统计过,控灵师的伴侣是不是都不太会外遇?”
梁哥听了失笑,“你以为我没事会想听你说话?讲得好像你不会控灵一样。”
“会是会,但我不喜欢转移五感。”
我坦诚:“我会怕转不回来,转移前后会短暂的丧失五感这点我也不喜欢。可能我比较胆
小吧,想到有机率失明失聪,一个人在黑暗里沉浮,就会很害怕。”
梁哥听到我的描述愣了一下,那表情看起来也不是不相信,但我却是不想再聊这话题了。
“转不回来的机率很小,你怎么会担心这种......”
“欸欸!你看,黑嬷在那里!”
我打断他说到一半的话,远远就和在黑嬷身旁的花年岁招手,还给她吹了一个花口哨。
花年岁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铁铝罐,走在路上𫓩铮作响。她看到我,和黑嬷说声等她一下
,然后就推著一车的回收往我走来......缓慢的走过来,显然她昨晚跑的是真的够呛。
花姊一早就心情不好,看到我都不会笑,见面就扔了包垃圾给我说:“喂,拿去。”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但还是乖乖接下垃圾。
“我不叫花年岁耶?没事当什么乖孙?”
“因为,你!让我跑了整晚!”花年岁双手环胸瞪我,看起来随时会爆炸,“害我现在脚
、超、痛!还一早就得和黑嬷出门捡回收,我脚都要抽筋了!”
比起我这个连提包垃圾都在哀哀叫的小孩,梁哥是任劳任怨许多。
他接过花年岁手上一个袋子,还主动说:“有没有什么其他比较重的,我可以帮拿。”
黑嬷看到我们在帮忙拿东西,喊了花年岁一声,佝偻著朝我们三人走来。
实际看到黑嬷,我感觉她比我想像中还和蔼一些,就只是五官比常人凌厉,会给人一种她
好像在瞪你的错觉。她的肤色是日日劳苦晒出的黑,更重要的是,她全身都没有草化的迹
象。
“年岁啊,别麻烦别人,阿嬷提得动。”黑嬷走到我面前,伸手就想拿回我手上袋子。
“没关系没关系,这很轻!”我看她连腰都站不直,拿这一堆东西实在有点勉强,“我们
年轻啦,就当做运动,帮阿嬷提点东西。刚好我们现在也没事,要拿到哪呢?”
黑嬷起先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在花年岁大力鼓吹下,她还是把东西都交给了我们。
“这些都先摆到我家就好。”黑嬷说。
我和梁哥点头应好,花年岁牵着黑嬷的手在前面带路,中途还偷转头朝我比了个鬼脸,笑
我东西拿得比梁哥少,还走得比他喘。
虽然我现在体力是很白斩鸡没错,但一看就知道不能和我旁边那位比啊?
他看起来轻松得像什么都没拿欸?
“谢谢你们呐。”抵达目的地后,黑嬷抹了把额上的汗,抬头说:“你们真好心,都不知
道要怎么谢谢你们。刚好我中午有煮了些饭,要不要来我家作客?”
我脑里浮现自己刚随口瞎掰的邀约,没想到这会儿马上就成真。
难怪有人会说,温家玉是学言命的料,能窥过往、言未来。可惜我学道不精,也不爱没事
定人生死。像花金婶口中的活神仙,他就是一口一个准,那不止能言命,还近乎通神了。
就在我脑袋不知想去哪里时,梁哥已经开口应下邀请:“我们刚好不知道中午要吃什么,
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很乐意去阿嬷家待一下。”
......你确定?我刚刚问村民话都在问假的?
我转头看梁哥一眼,他也平静的看回来了。
“不麻烦,当然不麻烦。那你呢,来吃一下吗?”黑嬷问我。
“好啊。”既然梁哥毫不犹豫就答应,那我也没拒绝的道理。
我微笑和黑嬷说:“真是麻烦您,那我就先谢谢阿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