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良现在人不在屋内,会想特别保护住这房间,那里头一定是有些什么。
我停在花良房门前,深吸口气,五指拉出灵丝。眼前这几条灵丝比缚在我房门前的还要强
韧许多,一眼就能看出花良的偏心......也有可能,他认为草傀会更想进这间房?
反正不管如何,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上灵丝因为受到攻击而泛出火光。其实大部分的控灵师不太会直接用灵丝来防御,花良
或许是嫌麻烦,也可能觉得才刚开局,没有用丝控傀守门的必要,才会直接用灵丝缚门。
这些灵丝交错缠绕,层层叠叠间,隐约自成条理。我侧过头,想起这排列是种阵法。
是无声阵。
我咬紧牙根,压住从喉头涌起的一口血,趁流火灼烧起来前,猛然向后一扯。
这一施劲,不仅门上的灵丝断了,原先寂静无声的房内,也传出怪异的呢喃声。
我缓过气,把喉中的血吞回。
花良房前的灵丝不只是单纯防御,他甚至多加了阵法的概念,给房内空间上了静音效果。
隔着木门,房内的声音低沉不清。我垂下眼帘,想到一个可能——如果,这些灵丝从来不
是为了防外头的傀,而是为了防里头的东西跑出来呢?
念头一起,我还绕着灵丝的手已经提到身前。
里头的人声像彻夜未眠的鬼哭,喑喑呜呜,我就算听力好,也无法把原先就模糊不清的内
容自动做解析。横竖这门都是要进的,拖越晚,花良回来的机率越高,不如早点进去。
心一横,我伸手转动门把。
门开了。
没有鬼魅、没有野兽、更没有躲在门后的草傀。我往声音来源一看,床上的棉被裹成一团
,有一个人在花格子的棉被里,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这位闯入者。
他像是蜷缩在母亲子宫内的胎儿,因畏惧黑暗而发颤。
“啊、啊......”他连话也说不清,当然更没有驱逐我的力气。
但我却觉得那双眼睛有点眼熟。
我走近他,或许我在他眼里是个怪物吧,缩在棉被团里的男人发出凄厉的叫喊。
“啊......对、对不起!不是我......啊啊啊......”
我把他用来盖住自己头部的棉被掀开,这个动作让他彻底失控,边叫边退的缩到床角。脆
弱的寄居蟹被硬生生拔开外壳,露出底下黝黑的肤色、长有胎记的手、还有那张脸——
花良。
我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低笑一声。被耍了啊。
面前花良确实如村人所说,神色半疯。如果这是真正的花良,那我先前推论就是错误的。
那位和我们一样从外面入局的人,并不是如同花年岁一样拥有局中人身份,他是“假装”
自己是局中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和我一样,在这场局里是个游客。
也就是说,他现在根本也不需要去采药,因为他不是花良......
这个想法才刚萌芽,近乎无声的步伐就停在我正后方。
清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和我面前抱头喃喃的花良很不搭嘎。
“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就说我运气真的衰小,才闯进来没几分钟,冒牌货就回来了。
我按著太阳穴转头,就见“花良”静静的站在门口。我现在身前一个花良在发抖,身后一
个花良在看我,这实在是有点诡谲的感受。
“应该是我要先问,为什么花良会变成这样?”我朝门口的花良摊手,勾起了然的笑:“
我想说怎么会有人没事担个局中人的身份绑手绑脚,原来你根本不是花良啊!”
花年岁能撕下人皮做成脸,这项技术,当然也不是只有她才会。
就我所知,地下黑市还不少人在贩卖这种一次性的皮。这些皮的使用时长或许无法和花年
岁手上的皮相提并论,但用做暂时的伪装,也足够了。
例如我眼前这位,就直接呼咙一波自己的身份,让我困惑了大半天。
现在房内气氛有些尴尬,我以为他听完我的话后会直接出手攻击,但他没有。
他慢条斯理的把手按上自己侧脸,从脸上撕起一层肉色的皮,一点也不在意我这个被强迫
观赏脱皮秀的人之后会不会做恶梦。
我想捂住眼睛,却又怕自己一闭眼,他手上灵丝就会往我的头甩来。
更重要的是,他人挡在门口,我想逃没地方走,打......可能打不过,而且我不喜欢拚命
。好可怕,他现在用看死人的眼神在看我,有人能体会我这个心灵脆弱的青年的心情吗?
他眨了几下长睫,在我觉得房内空气都被他看得发冷,脑中思考着要不要无耻的去跟花良
抢棉被时,他终于动作了。
他最后还是甩出了手上灵丝,只不过目标不是我。
透白细长的丝从他手中飞窜而出,一眨眼便刺入花良额心。灵丝入体,上秒还在喃喃自语
的花良,这会儿马上定住不动,双眼无神的看向前方。
门口的那位勾了几下手指,只见花良无意识的缓缓躺平,阖眼入梦,没有半点反抗。
他确定花良睡着后,便抽回了丝。透白的灵丝从他指缝间垂落,很不显眼。
世上很多危险,都是不起眼的。灵丝就是如此,几乎看不见,细细一条就能取命。
他处理好精神失常的花良,又回头看我,手上灵丝没有再甩出来,但也没有收。
我想了下我们这短短几小时内的相处过程,对方确实是很冷淡,不过换个角度想,他可能
也真的不希望我遇上危险。
所以我决定先发制人——在他开口前,先举双手投降。
“等等,哥,我是真的身体不好,你应该不至于对一个伤患痛下杀手吧?”
说完还咳了几声。死到临头还在装无辜,这点小伎俩我还是会的。
没办法,我现在身体孱弱经不起打,只能赌一把对方是现在的修界良心。
但很可惜,他对我精彩的演出无动于衷,只是冷冷看着我问:“花溪村位置偏僻,不可能
误入。为什么带伤入局?”
我眨了眨眼,“我帮我朋友找东西。”
这话也不是骗他,讲找脸听起来不太对,讲找东西总该可以了。
既然他都开了这个话题,我不多问一句,倒显得我亏:“那你呢?”
我确定他是有听到我的问话的。但他听完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正当我已经决定要切过这个话题,他才回道:“也是找东西。”
我哦了一声,原来花溪村这么多东西可以找,怎么不改名藏宝村?
“那太好了,一样都是找东西,我们一起找,说不定还可以互相帮忙。”
我“互相帮忙”四字咬字特别清晰,相信他一定听得懂我是和平爱好者,不想起冲突。
他仍是那样,没什么表情的看了我一会,然后就轻嗯了声。值得庆幸的是,他应该是有听
懂我的意思,至少是先把手上灵丝收起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松了一口气的我朝门口走去,想先和他握个手,来声友好的招呼。
但他却不怎么领情。
“你身上带伤,却还是勾断了我在房门绕的灵丝。”他说。
“没有符咒的气息,也不是五行术法。”他看向我伸在半空中的手,“你也会控灵。”
“勉勉强强,说会称不上。”我耸了耸肩,“我学艺不精。”
他看着我的手,显然很在意我会控灵这件事,“冒昧问一句,你师承何门?”
“不知道,可能你祖宗吧。”我当然不是真不知道,只是不太想提,手在半空举久也举得
有点酸,“哥,当个朋友一起解局而已。再追究下去,就太过了。”
未免他真的继续再问,我率先放下了手,笑着换话题:“别提这个了。哥要怎么称呼?”
他薄唇微启,原先好像有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字:“梁。”
......梁?
不可能吧?
我说:“哥你别说笑,我知道你不是花良。正宗花良还在床上睡大觉。”
他扬起凤眸看我,丝毫没有玩闹的意思,“我就姓梁。”
“啊,原来是这样!那也太刚好,我就继续称你梁哥喽!”
我面上说得轻巧,全身肌肉却都在听到这个姓氏时,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
那位当年教我凝丝,站在控灵之巅上的人,恰好就是姓梁。
刚刚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就想着那位大人是一脉单传,我运气再差也不会随便喊喊都中。
唉。
青玉,你迟早有一天要被自己这张乌鸦嘴害死。
和梁哥以局外人的身份见完面后,我想起屋外的花年岁还在跑,于是打开窗户,趁她跑过
门前时大喊了一句:花姊,跑累了记得回家!
“干!”花年岁从花良门前往上吼,她一定之前都没有半夜跑死亡马拉松的经验,才会跑
到这么喘,“你是不是忘记我了!我可以回家,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是嘛?我刚刚也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刻,没空去跟妳说啊?
“她是和你一起进来的人?”梁哥在屋内问。
“嗯,她就是我朋友。”我又补一句:“我们三个可以‘合作’解局。”
他扫我一眼,“暂时合作。”
意思是,一看苗头不对,他一样会视情况出手。放我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在自己身边打转,
在局里其实是有点危险的事。不过,如果他真的是出自那个梁家,那确实有本钱承担这个
风险。
“既然要合作,那先来分享一下情报吧,现在有的线索太少了。”他坐在椅子上,淡淡的
问:“你解过几场局?”
这个问题有点尴尬,我设过的局可能比解过的还多,虽然大多都是无心的。依照世人对生
死局的理解,这话一说出口,可能我们刚开始的友谊就要缘尽于此。
所以我只是随口一回:“不多。就说我学艺不精,没事哪敢入局。”
梁哥想也是没信我的话,但他只说:“红花祭在三天后,今晚过去,剩两天。”
“要破局,必须阻止花溪村即将面临的灾厄。”我明白他的意思,“红花祭,大概就是结
束了。时间有点紧,已知讯息却少得可怜,所以我才会找来花良家。”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扮成花良,有发现什么吗?”
梁哥看向平躺在床,深深陷入梦乡的花良,静默一会后开口:“没有。”
他说:“村民都当花良精神不正常,一见他就远远走避。我晃过村里一圈,这里家户都贴
了青白符,唯独花良死活不肯。你看他现在就是讲不清话的状态,我拿符给他看,他也只
会反应剧烈的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好......”
“是被吓疯的。”我和梁哥一样看过全村的符,“符有问题,可是不贴的话问题更大。”
“嗯。那符能防傀,我今晚若没替他上灵丝,花良会直接死在草傀手下。”
“村人说,花良夜半会去采药。”他继续把未尽的话说完,“我原先在想,是不是他上山
时有遇到什么,才会成了半疯的人。可是实际走一遭,我确定山上是没东西的。”
梁哥下了结论:“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村子里。”
我听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哥,你去山上时,有草傀追着你吗?”
“没有。”
他大概也是聪明人,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草傀只在晚上出现,而且活动范围限缩在
花溪村。花良不是疯了才半夜出去采药,他是为了避傀才出门,因为他不贴符。”
“所以现在问题是,为什么花良坚持不贴符?”我往花良看去,“直接问问不出来?”
“不行。”他回得很肯定:“连用控灵也不行。但或许跟他聊起关键字,会有机会。”
我点头,他说的这件事在局里很常见。就像是游戏NPC,你没提到关键字,是不会有下一
步进展的......不过还是有区别,生死局里的状态很奇特,去刺激到局中人有时不一定是
好事。
“虽然花良本人无法沟通,山上也没线索......”梁哥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头柜,从里头
翻出一本褐皮的笔记本,“但我在这间卧室里,有找到一本日记。”
我眼睛一亮,走去接过日记本,“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说嘛!”
我翻开日记,里头记载的东西很零散。
我速读过去,日记里,有几天是比较有内容的,可以看出黑嬷家原先有一位女孩。
1835 - 01 - 04
那女孩瞎,家境又不好。
现在的小孩怎那么不会同理,捉人缺陷在欺负?
刚好身上带了根棒棒糖,她好有礼貌,谢谢说了好多次。
唉、怎么会出生就瞎了呢?
1835 - 01 - 17
下午在河边,又见到那位黑嬷家的女孩。
那群死囡仔在耍她,被我抓到,训了一顿。
今天身上没带糖,她说没关系。真的好懂事。
幸好她身边还有老黄。不然这么孤单,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1835 - 01 - 18
其实黑嬷也是辛苦,不就是跛了点、面色有些阴沉......
村里也不是每人都看她不顺眼罢?
要说起来,还是隔壁的花金婶带头的,婆婆妈妈的势力。
我也没余力多帮她,只能偶尔送点药。
1835 - 01 - 29
天气不好。出门时忘记带雨衣,淋了身湿回来。
1835 - 02 - 08
最近都在下雨,药难采。
今天在村里遇见那女孩在帮黑嬷提东西,明明看不见,却还是好孝顺。
1835 - 02 - 22
雨下大半个月了。后山不少地方都是泥巴,走不了。
雨什么时候要停?
我翻到这里时,大概已经翻完过半的日记本。我看得专注,想掀起下一页,却发现指尖传
来异样的顿挫感。原先好好的纸页有怪异的皱折,是那种薄纸碰水之后,又风干而成的突
起。
后面的页数碰过水?
我顿了顿,继续往下翻。
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映入眼底,花良仿佛变了个人,字里行间都溢散著疯狂。
1835 - 02 - 24
雨很大,真的 很 大 !不能 怪 我......怎 么 会 这 样 ?
这天之后,日记的纪录就越来越没条理。
首先是,花良已经不再记时间,最后一个有写日子的那天就是二月二十四日。再来后面有
些连字都看不清楚,大抵都是一些对不起和不是我的错之类的话。
因为看不懂,所以我翻得也快。
唯独最后一页,花良一反常态,字迹重回以往,但估计不是用笔写的。
皱折的纸页上,一行暗褐色大字写得工工整整,仿佛在预言花良现在的状况。
这个村要疯了。天理昭昭,都是报应。
我视线定在最后这几个字。
这日记本梁哥已经看过了,他看我不发一语,难得主动开了金口:“什么感想?”
“你说......感想吗?”
我阖上破旧的日记本,思索过后,抬头送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纯论感想的话,那当然是糟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