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小梁一生最大的谜团，就是师父为什么收他当徒弟。
也许天底下的徒弟们都有一样的困惑，毕竟徒弟这身份，就是从自卑跟有所追求开始
；但小梁知道自己的问题不是出在自信心，而是左看右看，他都不具备任何能让师父骄傲
的条件。
小梁出生在鲩城，鲩城是京洛的一个小城市，位处边缘，导致任何发展都受限：当别
的城市架起轨道，让魔导列车呼啸而过，鲩城的火车还在用煤炭发动；当别的城市启用炼
术机器人，让它们进入各行各业服务，鲩城人还是习惯用旧式机偶，它们不但动作笨拙，
不时还要转动发条维持运转。
有人说，鲩城很落后，但鲩城人就是喜欢手工艺，因为那是他们最大的骄傲：
鲩城拥有全京洛、甚至全世界最棒的机关傀儡技术，无论制作还是操作，鲩城出身的
傀儡和操作师都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小梁的师父姜白歛，则是天下第一中的第一，只要他
经手过的傀儡，训练过的操作师，都注定是个杰作。
鲩城人把姜白歛跟他创立的姜派，视若神明，那份虔诚小梁亲眼见过，那年他六岁，
被父亲带去看酬皇斗戏。
很久以前，当皇帝还统治著京洛群岛，每一年会有三十二组傀儡、三十二个操作师搭
船前往首都。当皇帝在后宫打着哈欠时，在外头的竞技场上，围观的禁卫军跟百姓眼前，
三十二组人马捉对厮杀，最终只有一组得以进入王宫，接受皇帝的召见──
──其余的三十一组则遭到报废，傀儡是，操作师亦是，禁卫军会摧毁傀儡本体，并
砍下操作师的头，皇帝不喜欢失败，所以残破的零件和头颅，是最好的谢罪方式。
如今，皇帝不在了，残酷的规则被废除，酬皇斗戏成为了鲩城人专属的运动赛事，在
其他京洛城市也有转播：
一年一度，三十二组各门派的傀儡汇集在鲩城最大的运动场，傀儡师舞动十指，新式
傀儡飞腾进攻，每一组傀儡，背后都有零件师、线师、静师、乐师……一整支团队在背后
支持着操作师奋战。
败者会得到安慰的掌声，自己则发出不甘心的呐喊，胜者持续挺进，直到剩下最后一
组，他们会遵循古法，前去晋见皇帝──机关傀儡的皇帝，并与其交手。
从姜白歛出现以来，二十年间的皇帝头衔从未易位。有人说，姜白歛让酬皇斗戏变得
极其无聊，各大门派努力一整年，就只是为了打进决赛被姜大师羞辱。但对鲩城多数人、
以及各地转播来说，能亲眼见到姜白歛操偶，在谈笑之间击破对手，就是酬皇斗戏的最大
意义。
“看仔细了，梁仔，”小梁的父亲把手搭在他肩上，热情的跟他解说场上的状况，“
姜派的身法，堪称群岛一绝，据说一般的摄影机根本无法捕捉姜派傀儡的速度，每次都得
大费周章弄来炼术摄影机才能──”
父亲存了好几年的钱，就为了来看一次酬皇斗戏；但小梁很小，根本看不懂傀儡竞技
的门道，白白浪费父亲的票钱；他幼小的眼睛只看到傀儡腾空，飞旋，各种暗器和拳爪交
错，就有一方零件喷飞，关节扭绞，观众和父亲随着每一动而沸腾，但小梁只觉得眼睛好
累，周遭好吵。
前面的淘汰赛如此，后面的决赛──小梁只记得姜派一行人出场时，整个运动场好像
发生一场爆炸──对小梁来说也是一团模糊，他至少知道运动要有僵持才好看，但姜派只
花了一击，就让对方的傀儡爆裂解体，而小梁啥都没看懂，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败北的
那一方上下，没有生气跟挫折，而是集体跪下来大喊：
“谢姜先生赐教！”
酬皇斗戏就这么结束了。赛后，姜白歛在姜派弟子簇拥下，走进观众席，跟观众们致
意，盛况有如皇帝微服出巡，小梁更想睡了。
“别睡呀梁仔，听说只要被姜大师碰到，就会获得赐福，将来手巧脑筋佳，好处说不
完──”
“真的假的？”
“没错，你这兔崽子粗手粗脚，看比赛一回事，帮你改运才是爹花大钱的重点！”
父亲把小梁抱起来，双手往前伸，像是在递出一个礼物，努力在人群中往前挤。可能
被父亲的话语说动，也对自己从小笨手笨脚感到懊恼，小梁第一次打起精神，使劲把手往
前伸，希望能碰到巡场的姜大师一下……
但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好像是冲著那传说来的，大家拼命往前挤，希望能碰到姜大师
，而姜派弟子不停在催促师父往前，机会稍纵即逝……
父亲跟小梁用尽全身力气推进，姜大师就快接近他们这一区，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
点……
“你娘喂！乱摸俺胸部！”
父亲的手抬得太高，轻轻擦过一个妇人的胸膛，这妇人立刻开始扯著嗓子大喊，很多
人转过头来，疑似是那妇人丈夫的男人用力推了小梁父子一把，父亲只好把小梁放下，试
著跟他理论，但男人根本不听，一把揪住了小梁父亲的领子，这个冲突让这一区的群众陷
入混乱。
被许多巨大身躯包围住的小梁在缝隙中看见：那妇人的小孩趁著大人们一团乱，抓住
空档挤到了最前面，姜大师刚好经过，他的手稳稳的、轻轻的、划过小孩的头顶。
根本就是故意的……妇人的丈夫立刻停止跟小梁父亲纠缠。那小孩一脸得意地跑回父
母的身边，父母露出了如同被神庇荫般的喜悦。小梁父亲忿忿然想要去理论，但小梁拉了
拉父亲的裤子：
“混帐东西，利用老婆胸部！”
“爹，算了，又不是只要碰到就一定会变聪明，迷信而已，走了……”
“但梁仔！就差那么一点！爹可是把三年薪水都赔上了来看比赛，下一次都不知道要
等到何年何月──呃？”
“爹？”
小梁跟着父亲的视线转头，接着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姜大师的队伍停下了，姜派的
弟子走入观众席，像是分洪水那样把人群往两旁退开，清出了一条通道，而通道的目标竟
然是……小梁跟他的父亲。
小梁跟父亲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秒，他们就从不知道转为震惊
；因为姜白歛竟然走到了小梁跟父亲面前。
“姜、姜大师……”
“您好，这孩子，几岁了？”
“今年刚满六岁，年底就要送进去小学院──”
“正好，正好……”
“什么正好……？”
姜白歛伸手打断父亲的话，低头，看着小梁的眼睛。
“你来，加入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