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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作为人最绝望的事情是什么呢?”
安宁病床前，奶奶的脸消瘦成一副骷髅，干裂的嘴蠕动，气若游丝地说，每吐出一个字都
仿佛要断气。
“活着?死掉?”柳小眉胡乱猜测，眼见日益虚弱的奶奶，早就乱了分寸，哪有心思想这样
的问题。
“不是，都不是，”奶奶虚弱地摇摇头。“是知道活不了，也无法马上死去。”
走廊的椅子上，年轻护理师柳小眉双手握着装著速溶咖啡的纸杯瑟瑟发抖，护士长杨姐坐
在她的旁边，关心的拍着她的背。
“吓坏了吧?”杨姐用很轻柔的声音安慰她。“早上才对话过的病人，晚上就突然去世，
这种事在医院常常发生，尹先生也许是妳碰到的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要平常
心。”
杨姐平时以严厉出名，做事风驰电掣，对手下的工作要求也半点马虎不得，突然用不是命
令的口气开导她，柳小眉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我想奶奶了。”柳小眉回答。她想起奶奶临终前给她讲的最后一个鬼故事，感到不寒而
栗。
“正常，正常。”可是杨姐显然会错了意，以为她在惊吓后怀念起逝去的家人。“奶奶去
世有五年了吧?妳一个人孤苦伶仃，坚持到现在成为护理师，奶奶在天之灵，肯定是很骄
傲的。”
“五年了阿，”柳小眉沉思。“奶奶不会知道的，她的骨灰已经撒在上清寺的柳树下，身
体没有了，灵魂也安息，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杨姐不明白柳小眉话中的意思，只当她是悲伤到不能自己。
没有人能明白柳小眉心中的害怕，因为现在几乎无人再记得百年前云中镇闹鬼的那段历史
。要不是柳小眉从小就爱听鬼故事，也不会从奶奶嘴里套出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陈年旧闻。
什么“畸零山群鬼大战江天师”、“云中镇集体借尸还魂”还有“邋遢姑庙许愿遭报应”
的传说，都被她缠着奶奶说了一遍又一遍。
小时候不懂事，柳小眉只当这些鬼故事刺激又有趣，奶奶也总说很多旧事都是她的祖母，
曾祖母还是曾曾祖母流传下来的，真伪无法考据。直到奶奶在医院咽气之前和她说了最后
一个鬼故事，又慎重其事的交代了遗言，柳小眉才豁然明白，云中镇的鬼故事，也许还在
继续。
五年前奶奶的死让柳小眉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护理师。奶奶说过，等待死亡的过程是作为
人最绝望的事情。在医院照顾奶奶的期间她目睹了太多这样的遗憾，她希望有一天能回到
云中市立医院，成为安抚绝望病人的天使其中之一。
奶奶死的那天柳小眉哭得上接不接下气，那时候也是杨姐陪着她坐在医院惨白的走廊上，
度过漫漫长夜。
“我也要成为像杨姐妳一样的护理师。”那时候她对着杨姐发誓。“奶奶在天之灵，肯定
会很高兴。”杨姐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肯定忘记了，柳小眉对她倾吐过，奶奶的身体和灵
魂都会如同她的遗言，灰飞烟灭。
“我不想成为畸零山游走的幽灵，身体也不要被鬼拿去为非作歹。”奶奶要柳小眉保证在
她死后就马上把遗体带到上清寺化掉，再请法师把她的灵魂超渡。“畸零山上的鬼鼻子灵
得很，一定要在祂们找到我之前把我带走，答应我，这是奶奶唯一的心愿。”
畸零山上的鬼有多厉害柳小眉不知道，但是对于鬼的恐惧，在听了邋遢姑的故事之后，她
从此深信不疑。
奶奶说，邋遢姑姓不详，原名金兔，取月亮之意，其实是在七月半正午出生的婴孩，命中
克鬼，是江天师百年前将群鬼镇压在畸零山上的杀手锏。九岁那年生日，她的精魄被制成
诱饵，身体当作陷阱送到了山里，成为群鬼的食物日夜侵蚀与占领，灵魂最后归于黑暗，
尸骨不生不死的永远被埋葬在了庙的地基之下。
“那座邋遢姑庙，原来是镇魂用的坟冢，要不是年代久远，十几年前大家乐盛行，不知情
的人误打误撞在上面供了个人偶，把祂当作小神来拜，哪来的神话?现在人怎知道每天宝
一样乐此不疲膜拜的哪是神?根本就是怨气冲天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邋遢姑庙之所以有名，除了非常灵验之外，很多人都言之凿凿的描述过邋遢姑显灵，如出
一辙的是个身穿破烂罗裙，全身脏兮兮的瘦小女孩。
“那就是金兔在被埋葬前最后的模样。百年前，她被四十九根镇魂钉锁在预先挖好的坑里
，坑里有个八卦法阵，称为“聚魂网”。据传，她每日只被给予鸡血维持生命，直到阴气
冲天，群鬼聚集，为了争夺身体而被困在陷阱里，才给一起活活埋葬。听说过程持续了好
几个月，或是更久的时间，小女孩生命再顽强，人们盖上土堆的时候，只见一具骨架，还
有微弱的呼吸。”
“经历这么残忍的仪式，金兔怨恨吗?祂死了吗?还是留着一口气在地底下，依旧等著有人
能把祂拯救出去?”柳小眉好奇，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邋遢姑本身，不会有人知晓
。
邋遢姑庙前围着一群行尸走肉，他们正徒手挖掘泥土，似乎尝试要掘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通
道却徒劳无功。那些“人”或敏捷或迟钝，看似有意识又闲散漫游，绕着千疮百孔的小庙
打转就像看守着他们自己的坟墓，无论离得多远，终于会被吸引过去，在附近逗留。
“挖，挖，快挖。”廖火行也在其中，嘴里含糊著，满脸都是泥土。
“就快要自由了，自由了。”尹富贵长相的男人衣衫褴褛，一副叫化子模样，唸唸有词，
野兽一般，四肢并用飞快在地上钻洞，可惜指甲都刨出血，只完成一个浅浅的沟。
“笨……笨蛋，不孝子，什么事都做不好。”一个身穿寿衣的胖女人身着手指向尹富贵，
语无伦次用苍老的男人嗓音破口大骂。“赌……成天就知道赌，我尹家就断在你手里。”
畸零山上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风尘仆仆的鬼魂和身体都在山里，或是赶来山上的路上。
大家都很兴奋，等了百年之后，祂们终于盼来重获新生的机会。
齐心协力的，所有鬼都等不及牢笼开启，动身回到人间去。
尹凡心现在被铐在病床上，和刑警张忠义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
“尹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你在这里吗?”张忠义问，审问犯人的起手式驾轻就熟。
尹凡心耸耸肩，等著张忠义给他个理由。
很好，高手。张忠义在心底盘算。今天第二次，他在同一个案子上碰到石头。
“你和林栋勇、廖火行、柯振虎和陈国超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要
置你于死地?”
“我们……被诅咒了。”尹凡心回应。他思考了很久，这是唯一的解释。
可惜张忠义不领情。“你们加入了什么不正当的宗教团体吗?你有没有听过上清寺的上清
法师?”
“没有。”尹凡心摇摇头，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回到云
中镇，爬到畸零山上去。“林大头和国超都死了，必须赶快找到小柯和廖仔才行。”他知
道，所有人都会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林栋勇和陈国超死了?有谁告诉你?”张忠义从尹凡心话中嗅到不寻常的蛛丝
马迹。据他所知，现场没有找到陈国超的遗体，林栋勇断气的时候，尹凡心也正在被宣判
死亡才对。
“我看到了。”尹凡心倒是说得很有信心。“林大头亲手掐死了国超，他的灵魂附在廖仔
身上，把药打到我的点滴里。”
张忠义真是要疯了，年纪轻轻的一群人，脑子都不知道灌了什么东西。
“精神，”他翻着白眼走出病房，对着门边待命的警察大眼交代。“找医师给他精神评估
之后，我们再来继续问话。”
尹凡心出院了。江六郎终于如愿。软磨硬泡之后，医院跟警方终于肯放他爷俩走，说回家
可以，就是不得外出，说是什么要居家待命，随传随到才行。这让江六郎有些为难，他本
打算让尹凡心一出院马上就走，回去台北，回到他原本的生活，离开云中镇和这里的是非
，越远越好。
风雨欲来，他作为江家子嗣早就有和畸零山群鬼同归于尽的觉悟，但是尹凡心何其无辜，
并不是身为云中人，就该成为这个罪恶之地的陪葬品。
“回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原本应是被保护的人，反而是大病初愈的尹凡心搀扶著
他，小心翼翼的往云中镇的方向前进。
“我老了，不中用了。”江六郎对身边的年轻人有感而发。“一直都没有保护好你，我很
抱歉。”年过六旬的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怎么会呢?江老师，我一直很感谢你，要不是当年你愿意收留，我可能早就死在山里，
也是你肯教我，才不至于在课业上落下太多。我很对不起高中的时候没有听话，你总是叫
我不要跟林大头他们混在一起，要好好读书，我还是偷偷溜出去，在山上待了一夜，又是
你，没日没夜的照顾，才又捡回一条小命。”尹凡心发自肺腑的后悔，仿佛一切的错误，
都是从夜宿邋遢姑庙后开始。
“我啊，早应该告诉你。让你好好读书，是希望你可以离开这里，可是你还是回来了，该
来的，怎么也逃不掉。”江六郎于是说了，不再顾虑尹凡心听不听得懂，相不相信。
“我从来也没有跟你提过太多江家的事，是因为不希望你从小就把所有事都归咎于怪力乱
神。因果循环，魉魑魍魅存在，但是大部分人间的事，都是人的选择造成的，你懂我的意
思吧?”
尹凡心知道，他曾经也好奇过江老师在店铺后方的小房间，但是那里是禁地，对于作为江
天师的身分，江老师向来是绝口不提。
可是为什么从来都禁止谈论灵异的江老师，今天却滔滔不绝的，好像想把过去几十年欠他
的秘密一次性还清?
“人吧，灵魂附在身体里出生，呱呱坠地的瞬间就带着命运，称之为命格，所以每个人有
多少好运，多少坏运都是命中注定的。阴阳消长，盈余亏损，所以说发了横财的人要小心
往后的穷困潦倒，走了血楣的人，在未来的人生可能顺遂异常。”
“所以那些和邋遢姑许愿的人会遭厄运，是因为他们偷偷挪用了往后的好运吗?如此，并
不是邋遢姑取走了他们的性命作为愿望实现的交换?这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迷信?”
“是，也不是。邋遢姑并不无辜。她逆天而行，挪动了那些人的运气，让那些人快速兴荣
再凋零，因此山上的鬼就能趁虚而入。”
“山上的鬼?我在太平间看见了很多鬼，他们都在喃喃自语，似乎说到了畸零山，难道他
们急着要回到那里去?”
“不，恰恰相反，祂们想要下山，但是山上封印了重要的东西，祂们回去，是为了把羁绊
解除，到时候，云中镇的居民就会是他们第一批找上的“容器”。”
“容器?什么是容器呢?”
“容器就是身体，没有身体，灵魂终究是无形，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性。灵魂就像是挥发
性高的液体，暴露在环境久了就会完全消失掉。安详死亡的灵体很快就会不见，怨气多的
鬼挥发得慢些，但是除非找到一个容器把液体锁在里面，祂们就永远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
安全无虞的自由走动。这就是为什么山上的鬼如今蠢蠢欲动，等著接收将死之人的尸体，
才能倾巢而出。”
尹凡心回想起那些在太平间的鬼，祂们正如江老师所说，垂涎他的身体。要不是邋遢姑出
现，他恐怕现在已被某只鬼附身。“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见邋遢姑了，难道祂也
是来索命?”
江六郎叹了口气。“阿心，你一直都不知道你很特别，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琢磨不透的问题
。我想了很多可能性，为什么邋遢姑会缠上你。你天生没有命运，生来就是一个绝佳的容
器，照理说山上的鬼一开始就不会放过你，可是仍然好好的活到现在，为什么?”
“因为我和邋遢姑许愿?祂说，我跟祂请求了活下去。”
“不对，邋遢姑就是制造容器的始作俑者，而且你没有命运，祂不可能凭空挪用没有的东
西给你。”
“那为什么呢?”尹凡心越听越糊涂。
“百年前，我的祖先江大仙为了镇压山上群鬼，把一个叫做金兔的女孩埋葬在山里，我怀
疑祂就是邋遢姑，百年过去，祂的灵魂浸泡在怨灵聚集的阴地，恐怕早已成魔，祂的身体
八成已经腐朽，想要逃出禁锢，祂也需要一个容器。”
尹凡心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我就是祂选上的容器?”
“我还不敢确定，可是，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不可思议，我一直都有在注意有关你母亲的消
息，她几年前突然暴毙，死得非常离奇。”
对于那个抛弃他的生母，尹凡心早就释怀也不太关心。他记起小时候懵懵懂懂，曾听过菜
市场里三姑六婆八卦过，赖美华用自己八字没有一撇的儿子的十年大运，换来了自己的怀
孕，可谓买空卖空的概念，在当时根本是超英赶美的先进。
“可怜尹家孩子，还没出生就注定一辈子狗屎运。”
他记得那时候江老师连忙摀住他的耳朵，叫那些婆婆妈妈赶快住嘴。那是一向温文儒雅的
江老师，屈指可数的一次大发雷霆。
“你们自己也有孩子，在小孩面前说这些，还有没有伦理。”江老师丢下一句话，拉着她
的小手穿过重重人群，那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他俩前进，那么多双眼睛有同情有怜悯，有嘲
弄有漠不关心，但是江老师抬头挺胸走得那么理直气壮，让原本有些伤心的尹凡心把眼泪
鼻涕都吸了回去，小跑步的，走在江老师身边，让他倍感安心。
“那我，之后该怎么办呢?”经历了那么多次死而复生，尹凡心觉得自己再一次除了江老
师，谁也不能相信。
“今晚，一定要在房间里待好，我会画几道符让邪祟不能靠近，我得去会会这邋遢姑，把
这件事给了结。”
江老师的语气无比坚定，充满皱纹的脸上又出现那天在菜市场里回怼众议的刚毅。可是这
次尹凡心一点都不安心，刺眼的阳光洒在江老师痀偻的身板上，让他有种风萧萧，壮士一
去不复还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