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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间快到了,只能先写到这里,敬请见谅。
#如果对陡坡幽灵的故事有兴趣,请参阅拙作《山村旧事》。
第四十七章
在夜风中摇曳的紫荆花影映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淡雅的紫荆花香和浓郁的桂蕊香气交
缠一体,馨萦满室。
虽然不明白阿凯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她的态度,那近似溺宠的柔情让她不知所措,但她仍
温顺地窝在他怀中睡着了。
由于不好意思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阿凯身上,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含蓄地缩在他身侧,头
枕着他的肩窝。一开始还有些踧踖,然而没过多久也就沉沉睡去了。
大概是因为阿凯答应绝不推开她,让她感到安心,江雨寒今夜睡得特别熟,连阿凯那略显
粗糙的手指拂过脸颊,亦毫无所感。
阿凯见她对于他的碰触没有反应,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这才轻轻的在她白皙如玉的
额前落下一吻。
适才小雨听到他准许她抱着他睡觉时那受宠若惊的坦率反应,已将她的心意表露无遗,他
不再怀疑承羽对他说过的话,也因此而欣喜欲狂,但晚间和江云兰的一番对谈,却让他感
到异常沉重。
江云兰告诉他,因为拗不过小雨的执著,她只得将小雨父母下落全盘托出——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那个孩子这些事情的,毕竟是她亲生
父母的事,我这当姑妈的人,哪有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的道理?但是,小凯你说说,你觉
得小雨知道这些事之后,她心里会好受吗?没错,她爸妈都过得很好是好事,可是小雨是
被他们两个抛弃的孩子啊,他们两个越是过得幸福美满,小雨不是越显得悲惨吗?我是怕
那孩子心里受伤,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不告诉她关于双亲的消息。反正她妈妈的态度已经摆
明不认这孩子,我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她爸就更不用说了,雨客说他们在和云苍叙话
的时候,云苍从头到尾就没提起过小雨,你看看这……”
阿凯静静的听着,心里为小雨感到难过。
“因为先父的遗愿,我对小雨这孩子的教养耗尽心力,连对我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么用心
,我敢说就算是让她亲妈来抚养都比不上我教得好,但我终究只是她的姑妈,对她再怎么
好,也弥补不了无父无母的缺憾……这可怜的孩子,怕我心里过意不去,刚才电话中还假
装没事的样子,其实我都知道,她只是不想哭给别人看……”江云兰说著,电话那头
传来卫生纸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频频拭泪的样子。
静待对方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稍告段落之后,阿凯才提出藏在心中许久的请求——
“姑姑,等防空壕的事有个结果之后,妳同意我和小雨结婚吗?”
“结……结婚?”江云兰愣住了,停止拭泪的动作。“你是说结婚吗?你跟小雨?”
“是。”
“当然好啊!求之不得。但是你怎么肯?”这句疑问脱口而出后,江云兰很快地补充道:
“我的意思不是说小雨不好,她是我一手教养成人的孩子,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婚后一
定是个贤妻良母,可是之前叔公提到你们的婚事的时候,你不是还很生气、气到当场走人
吗?而且你以前就讨厌小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怎么会突然想跟她结婚呢?你该不会是
同情她吧?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跟你说这些,只是想看你愿不愿意安慰她几句,不是要你
可怜她啊!我知道那个傻孩子从小到大对你痴心不改,你上次拒绝婚事还让她躲起来哭了
几天,可是你如果因为可怜她、或者是迫于叔公的压力而答应跟她结婚,我想她也不会开
心的。”
“不是因为同情,阿公也没有给我压力。”
“喔?”江云兰暗自思忖,心想大概是小凯终于发现小雨的优点了吧?其实她一直觉得小
凯会那么讨厌小雨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于是也就按下心中
的疑虑。“如果你真心想娶小雨,姑姑当然乐观其成,把小雨交给你,我很放心,这也是
先父在世时的心愿。不过,关于防空壕的事,到底严不严重
?先父生前没有对我多说,我也不太了解那里是什么情况,只知道我们江家人要是不逃离
村子的话,将会不得善终。那你们呢?你们不姓江的,应该不要紧吧?小凯,你可千万要
保重自己啊,你要是有个闪失,小雨不会独活的……”
‘……小雨不会独活的。’
之后江云兰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耳边、脑海只萦荡著这句话。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他曾问过小雨,若是他死了,她怎么办?当时小雨毫不犹豫的表示会陪他一起死。
他知道她不是随口说说,越是了解她,越让他害怕——只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就
让她情愿舍命相陪,他不敢想像在有了进一步的关系之后,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或许终有一日,他必须舍生取义,但死亡并不令他畏惧,他害怕的是将与她分离。
思及此,他情不自禁地侧身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试图抵御内心深处的恐惧。
过大的动作、过紧的拥抱惊醒江雨寒,她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望着他。
“阿凯,怎么了?”她的双眼微泛红晕,神情迷濛,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
“没事,我想抱着妳。”
“哦……好。”她柔顺地伸出双臂向上环绕着阿凯的颈项,将身体贴近他,头枕在他的胸
膛上。
阿凯轻嗅著深染在她长发间的桂花香味,虽是自小习以为常的花香,却让他眷恋地舍不得
入睡。
一夜无眠。
隔天,阿凯找来的各家厂商开始在麒麟山动工,合力清除那些滋长过度导致原生种树木死
亡的攀藤植物,并挖除凋萎的枯木树头,以便重新栽植其他各种有利于水土保持的树木。
由于小花蔓泽兰的匍匐茎会长出不定根,细小的种子又很容易到处飞散、再度繁衍,所以
连根拔除的植株当场和枯木堆在一起焚烧,麒麟山区一时烽烟四起。
村里正值农闲时期的村民们见状,也纷纷赶来帮忙。
和阿凯较熟的那群年轻人一早就在这里待命,到了中午,却还不见雷包出现,阿凯不禁有
些担心。
他知道雷包正为了妹妹雷晴的事难过,于是特地下山前往雷家探视。江雨寒则按照每
天的惯例去医院探望丽环、小岛田,以及阿达等人。
阿达自从那天被搜救队救下山之后,一直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医生强制他住院治疗,情
况似乎有好转一些。
他见到江雨寒来看她,显得非常高兴,笑嘻嘻的喊了声“大嫂”,两手抓着她带给他的餐
点,胃口极好的大吃大嚼起来。
“昨天晚上,晴晴也有来看我欸!”他嘴里塞满汉堡和薯条,口齿含糊的说。
“你说谁来看你?”江雨寒一时没听清楚。
“晴晴啊!雷哥他妹。”
她的表情悚然一变,“雷……雷涛他妹妹,雷晴?雷晴不是已经……”
她原本想说雷晴已经死了,但忽然又想到尸体尚未寻获,或许人还活着?
“你真的看到雷晴了吗?她跟你说了什么?”她连忙问道。
听阿凯说,雷涛为了他妹妹的事悲痛欲绝,要是雷晴确实没死,那真是太好了!
“她没说话啊,我躺着睡觉,她就站在旁边看我,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我,没多久她就
走出去了。”
“她走去哪里?”
“阿哉(我哪知道)!医生说我不能走出这个房间,我又不敢去追她,要是让医生知道我
不听话,又要把我绑起来。”阿达想起之前惨痛的经验,脸上的表情几乎快哭出来。
“你是对的,你很乖,医生不会再把你绑起来了。”
江雨寒拍拍他的手安抚,并把炸鸡桶递给他,他便开心的抓起炸鸡腿啃食,吃得满嘴满手
油光发亮。
起初激动的情绪冷却下来之后,她渐渐觉得阿达说的话可信度并不高,因为他的精神状态
显然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也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做的梦吧?
‘死光了......都死光了......雷晴死了,蔡雅芙死了,林小琼死了,方依玲死了......
都死了,手脚挂在树上......浮在水里......’
阿凯告诉她,阿达在被送医之前说过这样的话。
他曾经一直喃喃自语‘雷晴死了’,怎么又说雷晴昨晚来看他?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又
或者全都只是疯言疯语?
她很想问个清楚,但又怕刺激到阿达,所以只得罢了。
深夜,阿凯和江雨寒两人冒着寒风步行前往位于江家旧址后方山区的土埆厝。
荒废许久的山径蔓草杂生、崎岖险阻,阿凯自然地牵着江雨寒的手,并肩同行。
“凯,你觉得阿达说的话能信吗?”她提起日间之事。“雷晴会不会真的没有死?我今天
有跟俊毅联络,他说到目前为止,确实还没发现雷晴的遗体。可是她要是还活着,为什么
不赶快回家呢?她哥哥那么担心她……”
阿凯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雷晴应该凶多吉少了。”
“为什么?”江雨寒连忙追问。“你那天潜下麒麟窟的时候,看到她了吗?”
阿凯摇摇头,“没看到。翻滚流流速极快,我当时匆匆一瞥,无法看清全貌。但是,我看
到蔡雅芙的头颅,而阿达当日提到死亡的那几个人,部分残骸已经被寻获,雷晴没有理由
幸免。”
想起当日那只浑身散发残虐杀意的妖狐,凡是落在牠手上的人恐怕绝无生机。
“难道阿达真的是在做梦吗?”她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想到雷包的心情,就觉得很
难过。”
阿凯握紧她的手,喟然不语。
此时月明如昼,在月光的映照下,幽篁深处隐隐露出飞簷一角。
“老婆婆的土埆厝到了。”江雨寒说。“不知道老婆婆还在不在这里?还是已经去投胎了
呢?”
走到土埆厝外,只见一庭蒿草、满目荒凉。之前那只破水缸犹在原地,却没有那天看到的
鬼影。
“老婆婆不在了吗?”她有些失望,但想到老婆婆可能已经离苦得乐、再入轮回,她又不
由得松了一口气。
阿凯放开小雨的手,轻声捻诀施咒,骤有一道黑色浓雾在他身前凝聚人形,匍匐在地。
他折下身旁的一片竹叶,指书符篆,接着以竹叶轻轻点落黑影头部,口中诵念:“伏请北
辰帝君作主,以神之名义,赐亡魂开口。”
跪伏在地的鬼影连连磕头,口称“罪魂叩首”,才缓缓起身。
眼前亡魂看起来相当吓人,面色黧黑、五官狰狞,七孔兀自流淌黑血,似乎保留着身亡当
日的凄惨型态,丝毫不像她在梦中所见那样慈眉善目,但她仍一眼认出这正是她和阿凯要
找的老婆婆。
看到老婆婆的惨状,江雨寒眼中一阵酸楚,正想说话,对方已先开口——
“孩子,妳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听伏藏兄的话,速速离开?”亡魂之声悠悠荡荡,
像破碎的夜风,却仍听得出一丝焦虑之情。
老婆婆看到江雨寒出现,显然很惊讶。
“婆婆,说来话长,我有事想求妳帮忙。”她连忙说。
含着两行墨色血泪的鬼眼看了阿凯一下,又看看江雨寒,露出不解的神色。“我?我能帮
上什么忙?”
江雨寒将遇到陡坡上的少年幽灵之事告知老婆婆,想问老婆婆知不知道那少年是谁?他口
中念念不忘的“阿姨”又是谁?
老婆婆并没有让他们两人失望,她果然知晓对方的来历。
那是发生在迁台初期的事。
当时一支破败的军队奉命驻扎在这偏僻的小山村,虽然那些军官、小兵和村民间言语不通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后来由于那些小兵长时间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部分的人开
始强抢村民的食物来充饥,因此争端屡起。
陡坡上的年轻幽灵名叫阿坤,某次因为偷芭乐吃而认识芭乐园的主人阿采嫂。阿采嫂是个
仁慈的人,她可怜阿坤年纪小小就被抓来当兵,日子又过得艰苦,常常假借找阿坤帮忙做
一些小事的机会给他东西吃,并常常告诫他,不要再偷盗村民的食物,免得被打。
那是某一年的清明节吧?村民们按照往年的惯例,在陡坡那边摆摊贩卖自制的发糕、红龟
粿、白馒头等,几个年轻的小兵因为不堪饥饿,跑来抢食,双方爆发严重冲突。
混乱中,阿坤不知道被谁活活打死,尸体直接丢在悬崖下。
阿采嫂因为这事难过了好久,逢人就红着眼眶说:“就叫他不要抢别人的东西!可怜的孩
子啊,年纪还那么小,就为了一口饭……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听完这桩往事之后,江雨寒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轻幽灵一直反复说著:‘……我没有抢..
....我没有抢......阿姨说过......不能偷别人的食物......’
大家都以为阿坤是因为抢夺村民的糕粿,才会被活活打死,但事实上,他是为了阻止饿到
发狂的同伴才不幸身亡。
无辜遇害,又遭到冤枉,特别是被对他很好的阿采嫂误会,可以想见阿坤一定死得很不甘
心吧?
难怪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他的亡魂仍在当年事发的地方徘徊。
“婆婆,妳知道那个阿采嫂住在哪里吗?她年纪多大了?尚在人世吗?”江雨寒问道。
她答应过阿坤,要替他找到他口中的“阿姨”。
“阿采嫂的儿子身体不好,自从老乡长在村子口盖了一间大医院之后,她就带着儿子搬到
医院附近去住。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如果还没老去,岁数也已经很大了。”
“好,知道名字就好了,我明天就去医院附近找人。”如果那位阿采婆婆还活着,她相信
一定可以找到的。
阿凯接着问道:“老婆婆,妳听说过西北方防空壕的事吗?”
“防空壕?我知道,听说日本时代那里死过很多人,怨气很重。”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