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什么?
我到底在做什么?
J死了,他承认他杀了凡妮莎,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但是却依然什么都不知道,也失去所
有线索。
为什么J和凡妮莎的感情生变?为什么他大费周章设计了谋杀,却又突然发疯?
那个白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墓园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还有为什么J指定要由我负责
侦查?为什么选择我?
在接到我的报告之后,上级以J为凶手,宣告西小镇的失踪案结束,并且更正为一场谋杀
案件。J生前获得的所有勋章都被拔除了,这场谋杀案在渲染后登上报纸头条,而我因为
连续办了两个大案子的原因,获得了优渥的薪水,以及为期好几个月的长假。
“留在西小镇?当然──当然欢迎,警官。”在J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和西小镇的镇
长表达了留下的意愿。他说:“正好,我们这里缺少一位像您这样的好警官。真高兴您这
么喜欢这里。”
“……说不定还会待上好几个月。”我这么回答。“就当作……嗯,渡假?放松?虽然现
在不是那个季节。”
“没有问题,不管如何,我们都非常欢迎。”镇长说:“在这里您可以好好休息,尤其是
享受我们西小镇的美食──毕竟我们这里一向和平,并没有什么失踪案。不是吗,警官?
”
我决定留在西小镇。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J破碎的头颅、满地的鲜血、还有混
杂着腐败气息的血腥味。J那头发半白、望着西小镇的背影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无论
我多么想忘记那个场景,那个画面已经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不可能抹去。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至少,我必须搞清楚那个白影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再去一次那个偏僻
的墓园。当作自我赎罪也罢,我必须重新调查所有线索,就算这可能会让我更加心力交瘁
,并且毫无结果。
夜晚,我推开J的房门,残留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不过不会再出现遥望着窗外的背影。我
万分庆幸这间房门的钥匙还在我的手中,而我清楚地知道柜台的小伙子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打盹。
那扇面对着西小镇的窗户紧紧关闭着,我把它打开,望见几户住家的厨房炊烟袅袅,依稀
看得见闪动的火光。
距离事件已经过了整整三周,床铺被搬走了,地毯换新,还有些蚊虫纷飞,不过垃圾桶中
已经没有腐败的食物。
我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想起那时镇民和几位同业协助清理J的物品,镇长站在门边,而
我看着他们带走了枪、空弹壳、打字机、钢笔,以及被J撕成碎片的日记。
为什么J会在报告中提到我的名字?那时候他已经发疯,但是却有好几次清醒般地拼出了
我的姓名。J想让我知道什么?他想要我调查什么?他又在隐瞒着什么──有什么事情只
有我能够完成?
我在同业中并不特别优秀,也没有和J特别友好。几年前合作的缉毒案再次回到脑海,我
在房间里来回跺著步子,直到一阵风从窗户灌了进来,除了油烟以外,还让我闻到了食物
的气味。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忽然“碰”的一声甩上了,我吓了一跳,同时听见楼梯间传来一阵急
促的脚步。
立刻关上灯,我把门悄声无息地锁上,躲在门后,很快地脚步声渐大,门板被大力拍响了
,有人喘着气朝里面大喊。
“有人在里面吗?开门──喂?这里禁止进入!有人在里面吗!”
我屏住气息,握紧手中的钥匙,另一手习惯性地放在配枪上。
“这已经结案了吧?警官?镇长说过希望您不要再过来这里……我们只是想好好清理房间
。嘿……警官?您真的不应该过来。有人在里面吗?”
我没有回答。门被用力撞了几下。
“该死。”
脚步声远去了。我没有再打开灯,而是就著外头隐隐的月光,踩上椅子,伸手触碰房间的
天花板。挪开隔板,我摸索了一阵,最终在一个角落里碰到了一个塑胶质地的物品。
那是被包在塑胶袋里的纸张。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
那道白影一直都没有出现,我还记得那时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看见豪宅区的灯光亮起,
片刻后又恢复黑暗。
回到房间,我拆开表层的塑胶,里面的物品是J日记中的几页,不知道被揉烂过几次了,
纸上满是皱褶,还盖上了凌乱的涂鸦。
“西小镇。”J曾经这么说。“我也成为了西小镇的一份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原来你也喜欢。”J说:“果然每个人都会喜欢……哈哈!那是西小镇的特产!”
因为涂鸦的缘故,底下的文字需要花费一点力气才能够辨认,不过凭著字迹和语句判断,
那显然是写在J发疯之前。
日记的时间点在凡妮莎失踪后,镇民送来慰问的那个晚上。让我疑惑的是,日记似乎只记
录了一些生活片段,没有提到凡妮莎失踪的情况、也没有说明任何失踪案的线索──日记
里,J用了不少篇幅描写西小镇特产的味道,他在语句间夹杂了许多赞美的词语,我不知
道这和他的疯病有没有任何关系。
“晚安,警官。”
在我仔细阅读那几张日记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我原本以为是西小镇的镇长,他应该会
来讨要房间的钥匙,但是来人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可以耽误您三分钟的时间吗?”
“当然。”我认出那道声音。打开门,果然是那对母女。“怎么……噢,我该把篮子还给
妳们,对吗?”
母亲摇了摇头,露出笑容,她身边的女孩一样低着头,提着一个散发温暖气味的竹篮。先
把房里的空篮子交还给她们,我想着那个时候,凡妮莎失踪,J应该也是这样子接受了她
们的好意。
“听说您愿意在我们小镇留下来。”母亲说:“我们小镇太偏僻,一直很少人愿意长时间
待在这里。所有人都很高兴,还想着要不要替您举办一场宴会。”
“喔?”
“您觉得如何?我是指上次送来的那些小点心。”母亲说:“您吃了吗?”
“我──”
“感觉如何?”母亲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您喜欢吗?警官?”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不过没有捕捉到那到底是什么。与之相对的,我
注意到旁边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她不再望着自己的脚,而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
神看着我──正确来说,是我佩挂在腰上的警徽。
“警官?”
回过神来,我当然不能说那些东西被藏在天花板上,于是我一边庆幸著拿到了J留下的日
记,一边照着J的描写,详细地描述了那些食物的味道。那位母亲接着问了一些问题,我
回答的相当顺利,而在对话的同时,我想着J、警徽、以及失踪案,忽然从头到脚发冷了
起来。
……既然要伪装成失踪案,那么J为什么要把警徽放在凡妮莎的墓上?
“真高兴您喜欢。我们真的非常欢迎您。”母亲显然很满意我的回答。“有许多观光客每
年回来我们西小镇,为的就是我们西小镇的特产。他们总是念念不忘这些东西,可是又不
愿意在这里留下。”
“……是吗?”我听见我自己这么说。“我还以为豪宅区那里住着一些重要的客人。虽然
我没有去那里调查,但我前阵子曾看到有人开灯。”
“嗯?”
“豪宅区,靠近山壁的那几栋房屋。”我说:“有谁住在那里。对吗?”
母亲安静下来,我隔了一小片刻才发现她突兀的沉默。
“想必您是看错了,那里没有住人。”她很快地回复了脸色,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也就没有调查的必要。我想我们镇长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您。”
“他的确这么说过。”我说:“不过之前……”
“可能是有人进去打扫。总是要保持清洁。”母亲重新露出了笑容。“或是有谁的东西掉
在那里──就只是这么回事。更何况,案子结束了,您也该好好休息。”
我正打算多询问一些,但是那位母亲明显不愿意多谈,她表示告辞,不愿意让我再继续追
问下去。和上次一样,她让女孩把篮子交给我,女孩抬起双手,将竹篮举高。
“……让我确认一件事。”我说,接下了篮子,再将腰上的警徽解下。“妳喜欢这个漂亮
的东西,是吗?”
女孩看着我。
“没关系,告诉我。”我说:“那时候,他是不是把他的警徽借给妳……或者,他并没有
这么做。对吗?”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很快地被带离了我的面前,而我蹲在地上,感觉到脑海中的想
法再次混乱成一团。
J杀了凡妮莎,他谎称她先回老家,打算把凡妮莎和失踪案混在一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把警徽留在凡妮莎的墓上?为什么要把凡妮莎葬在西小镇,还在墓
碑上写上她的名字?
──如果凡妮莎的墓、还有警徽都不是J所做的,那又代表了什么?
我无法再继续思考。
※
我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
梦见那个时候,在医院里,J有些无奈地告诉我凡妮莎的固执,她已经决定要和J同生共
死。
我感觉到反胃。可能是桌上的篮子不停地散发出食物的气味,记得刚开始觉得它拥有非常
好的味道,但是现在只觉得异常恶心。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趁著夜深,决定再次前往西小镇的墓园。我已经决定好下一步该怎
么做,就算那非常疯狂……但是,这是找到突破口的最快、也是唯一的方法。
如果J的报告是真的,那说谎的是谁?
谁在隐瞒着什么秘密?
走在宽广的道路上,豪宅区给我的感觉和前几次一样,大门深锁,似乎许久没有住人。在
调查凡妮莎失踪时,我曾提过要搜查这个地方,不过镇长拒绝了,表示这几栋房屋并不属
于西小镇所有。
我并没有询问关于墓园的事──毕竟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发现那里。我同时希望能够再遇
见那个白影,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或是带我发现更多的秘密。
绕进树丛,我凭著记忆找到那条几乎掩埋在落叶里的小径,上头还留有我的足迹,同样带
著潮湿与树木的气味。墓园就在豪宅区的后面,它比我印象中的还要更加宽广一些,紧邻
山壁是一间完全密闭的房屋,仅有一层楼,窗户紧闭,大门上锁。
西小镇的镇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建立一个隐密的墓园?我推开
栅栏,就着明亮的月色,看见墓上长满青苔、杂草,显然很久没有整理了,镇民似乎也并
不在意。凡妮莎的墓依然崭新,字体清楚,我弯下腰碰了碰覆蓋著杂草的土壤,土并没有
压得很实,还带着露水的湿润。
J是怎么下手杀死凡妮莎的?是一时气愤?还是真的有所预谋?凡妮莎曾经希望和J合葬
,在现在这个情况,她仍然会这么要求吗?
有一种可能让我恐惧万分──如果这是故意的呢?如果J是有意这样子埋葬凡妮莎、刻意
让我发现这一切呢?假设这场谋杀案真的另有隐情,莫非我走在一条安排好的道路上,在
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某个环节的推手?
我听见了说话声。一男一女,是从那间密闭的房屋里传来的,似乎是在谈论著什么。他们
在谈话的同时开了锁,推开那扇紧闭的铁门,我站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从这个角度
只能瞥见门内的一片黑暗。
没有足够躲藏的时间,我站在凡妮莎的墓前,看见他们突然煞住话头,停下了脚步。是西
小镇的镇民,我曾见过他们,但是我刚才走的小径并没有其他足迹,莫非是矮屋里有通道
通往别处?还是有其他的密道入口?
“……噢,警、警官,晚安。”他们是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在一阵短暂的错愕之后,男
方率先反应过来。“抱歉,我们……呃,我们没有预料到……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呃,
我是指……呃……”
“突然想起一些事。”我说:“这里不开放进入吗?”
“不──没有。”女方说:“想必──想必是镇长之前告诉过您这个地方。是的,镇长和
我们提过他的打算。我记得。是吗?”
我点了点头,回避这个问题,而他们两人的眼神迅速地碰了一下,似乎有些怀疑,而且并
不打算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留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女方问:“天色晚了,路看不清楚,我们可以带您回到镇
上。”
“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说:“这里有能够出借的铲子吗?我需要一把铲子。”
“铲子?”
“没错。”我说:“事实上,J和凡妮莎曾经交代过我,如果两人发生什么不测,那么要
把身体合葬在一起……至少同个墓园。就算发生过这些事──我想,我还是得完成他们的
交代。”
“您……”
“你们先回去吧。”我说:“J曾经拯救过我的性命。那是我对他的承诺。”
他们看着我,在意会过来之后明显变化了脸色。环顾四周,我推测用具应该都储放在那间
矮屋子里──当然,合葬只是一个推托的借口,我的目的是重头开始调查,凡妮莎的死因
会是最重要的关键。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男方说:“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警官。”
“你们可以先离开。我会在天亮之前处理完。”
“这──这不合理,不是吗?”男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想想,如果这真的是一桩谋
杀案──”
“没有任何人知道J用了什么方法杀死凡妮莎。”我说:“也说不定这只是一场闹剧,凡
妮莎是因为疾病猝死。也有这种可能,对吧?”
他们安静下来,而我观察著二人的脸色,想着西小镇不想要我再继续调查下去,但如果我
不这么做,我一辈子都无法面对J的死亡。
出乎意料的,在一阵沉默之后,女方忽然和缓了表情,并且碰了碰男方的手臂。我不理解
这个动作的涵义,不过在女方这么做之后,原本有些浮躁的男方也突然沉静了下来。
“我明白了,好的。”她说:“这里的确有可以用的铲子,就在那间小屋。”
我松了一口气。
“请跟我来。”女方说:“说不定您还会找到其他需要的用具。”
我点了点头,有些意外他们愿意让我进入那间屋子,但还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进入那间
矮屋。
门尚未上锁,一推开大门,扑面而来是一股浓厚而强烈的气味,像是将许多种香料混合在
一起。
窗户没开,里面相对阴暗。我感受到自己踩上一个舖满柔软干草的地面。
他们关上了大门。
“您可能要再往里面走一点。”女方说:“那边有一间工具间,看到门了吗?”
“还没。”我摸黑著行走。“如果可以,我想我需要一点灯光。”
“灯光?”他们回答。“当然。没有问题。”
他们点起了灯。
我正站在一扇铁门前,就著微弱的光线,首先看见门上模糊的倒影。在这个算是宽阔而干
燥的空间里,我看见上方吊下了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物体,或短或长的垂落在我的身侧。
因为太过昏暗,我无法立刻看出那是什么,不过地面上的干草在有了光线后,变成了另一
种颜色。那些东西纠结而缠绕的散落在地上,有些缠上我的鞋面,但那与其说是干草,更
像是随意弃置在这里的、不同人的、满地的头发。
一抹白影忽然从铁门出现,它迅速地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一愣,双眼下意识追了过去,
转过头,就看见一张举高的铁椅。
痛觉在下一瞬间从我的头部炸开,在倒下的最后一刻,我藉著灯光,认清楚其中一个物体
的相貌──
那是一截人类的小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