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昨晚那可怕的记忆,又
一点一滴地回到脑海中。那些事,都是真的吗?还是假的?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那是假的,只是一场恶梦,一场醒不来的、与现实混淆的逼真梦境。
坐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便下定决心,一
定得回去那里看看。
现在是白天,不会有事的。我得回去看看。如果不回去,就不知道到底
发生什么事。
我非得知道不可,我希望女王还活着,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
幻想。我希望她还活着,还平安无事。
骑车到了那里,把车停在路边,走到陆桥边,往底下张望着。
车辆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个阴暗的角落,我找了个机会,穿越马路钻
进陆桥底下。
陆桥下十分阴暗,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渐渐适应了黑暗。明明是大热
天,底下的空气却十分阴冷,一阵阴风从桥下吹出,我打了个寒颤。
那里竟然什么都没有。
应该要有些什么的,但只看到几个压扁的纸箱、一两袋保特瓶,还有一
些从别处飘来的塑胶袋和纸屑。我缓缓走着,昨晚发生事情的地方,有几滩
暗色的污痕,也许是被杀的狗儿们留下的,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那是
血迹?或只是……别的污渍?
昨晚发生的那些事,难道只是一场梦吗?
我带着满心的疑惑离开了那里。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这段时间里,日子好像恢复了正常与平静。
有一天,我在外头吃过晚餐,回到家里。
一开门,走进门中,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那只巨大的黑犬—杀了女王和其他狗儿的黑犬—现在正躺在房间里。
我想马上退出房间,跑出去找人求救,可是双脚却钉在原地,因害怕而
动弹不得,而且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黑犬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对暗金色的瞳仁,狼一样的冰冷眼神,祂看着
我,眼中闪过恶意和嘲弄。祂不慌不忙,悠哉地站起身来,绕过我身后,我
别无选择,只能被祂逼得退进房里。
祂离我很近,近到可以看到祂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隐约闻到刺鼻腐
臭的血味。
祂用身体推上门,突然在门边趴了下来,好像十分疲惫。但我不敢轻举
妄动,只是发著抖,走到床边坐下。
祂趴在门边,喘得厉害,黑色毛皮下的身躯起起伏伏,呼吸十分急促。
我养过狗,知道那样是生病了。
奇怪的是,就算知道祂多么可怕,那瞬间,我突然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走进厕所里,拿起水瓢装了一小盆水,放到黑犬的嘴边。
祂盯了我一眼,便低头把水喝完。又到浴室里装了水,如此往复数次,
黑犬喝了许多水,似乎好了些。祂把下颔枕在地上,除了身形特别巨大之外,
此时看起来像一只普通的黑狗。
这时候,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伸手摸了摸祂的头。
上一秒手还放在祂毛茸茸的头上,下一秒,手已经落在祂嘴里。
祂的利齿钉进我的肌肤,感觉逐渐施加在手上的巨大压力,仿佛就要被
咬断,我惊恐至极,却不敢叫出声来。黑犬瞪着那疯狂的暗金色眼珠,凌厉
的眼光扫过我的脸庞。
僵持了好一会儿,额上的冷汗冒出来。
幸好,祂最后松开了嘴,决定放过我。
匆匆地逃进浴室里,检查自己的手。虽然齿痕深陷肉里,但并无大碍。
我发著抖,关着门,坐在马桶上,不由自主地掉了一会儿眼泪。
再躲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我知道,这次,再也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那天之后,恶梦又开始了。
梦境变成了这样:一开始身处房间中,房间依旧一片空白,只有那扇窗
户,接着陌生的人们走进来,我已经知道祂们不是活人,其中有些缺了脑袋,
有的断了手臂,有些外观完好无缺,但脸色发青,祂们进来这个空间,总像
是要寻找什么,等到祂们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转身便要离去。当祂们要从
窗户离去的前一刻,黑犬总是突然窜出,在我面前,把那些“人”拖回来,
咬断祂们的喉咙,祂们先被活生生肢解,再被吞吃入腹。而我,站在旁边只
能看,对于祂们遭受的痛苦无能为力,也不能逃离那里。
在种种惊恐和痛苦当中,我渐渐理解了女王那天说的话。
也许是黑犬选上了我,利用我成为祂的“饵”,我意识中的房间吸引了
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黑犬便靠着吞吃这些灵魂为生。
为什么是我?曾经无数次自问,这么普通,毫无特别之处,为什么却偏
偏被选中了?
再怎么问都没有答案,唯一能知道的是黑犬彻底入侵了我的生活。祂大
摇大摆,登堂入室,时常下班回家,看见祂盘据了房间的一角,有时候祂连
续出现好几天,有时却又消失不见。只是,后来祂似乎觉得这个空间很舒适,
便越来越常待在这里,几乎是住了下来。
如今我终于知道那些恶梦是怎么回事,而祂也就不再费心掩饰了。
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工作上的表现也就未曾有过起色,局长和许多同事
在我背后议论,有些比较好心的同事偶尔会来关心,但我什么都无法说,也
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也许觉得很衰,居然来
了个这么新同事。
慢慢地,除了原来的恶梦之外,很奇怪的,我也开始梦到其他东西。我
梦到黑犬。
但不是现在这只凶残狡诈的黑犬,而是一只幼小的黑狗。有关那只幼小
黑狗的一切,零星的情节和片段浮现梦中,我将它们慢慢地拼凑成了一个故事。
我看到一些人,从身上穿的衣服、打扮看起来,像是古早时候的人。年
幼的小黑狗十分讨人喜欢,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圆滚滚的黑眼睛,看
起来非常憨厚可爱。小黑狗的主人是有钱人家,层层叠叠好几进的豪华屋宅,
仆人成群。那时候,狗都是看家用的,小黑狗本是由仆人捡来,但主人很喜
欢牠,时常逗牠玩,牠也喜欢主人,整天跟上跟下。
主人是个读书人,给小黑狗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墨生”。
黑犬在房里的时候,一开始,我总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祂口渴了,会
自己去浴室喝水,或是直接打翻桌上的水瓶,往里面喝水,不管怎样,总是
弄得一片狼藉,到处湿淋淋。后来只好买了个大水桶装水,黑犬便喝里头的
水了。我曾经想过,如果买一些毒药,往水里加,是不是可以结束这一切?
想归想,我却没有轻举妄动。狗的嗅觉灵敏,加毒药到水里很可能被祂
发现。结果是,我不但没往里头加毒药,还定期刷洗桶子,换上新鲜的水。
黑犬长时间地待在我房里。恐惧一久,好像也就麻木了,虽然内心深处,
这一切令人厌恶又痛苦,但我竟然渐渐习惯了。
梦里看到的那些陌生人,祂们的面孔烙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祂们已
离开尘世,到了这里,连魂魄也要被摧毁殆尽。
我挣扎痛苦,好几次想要对外求援。也许该向庙宇求助,但我总会回想
起女王,便感到羞愧难当。黑犬撕裂她的时候,我抛下她,令她最终无声无
息地消失在世界上。黑犬的目标是我,但女王出手帮助的时候,我却独自逃
走了。可是,就算没逃走,我又能做什么?
后来,我感觉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终于把工作辞了。
收拾东西离开邮局那天,天空下著大雨。把工作交接给其他同事后—其
实也没什么事,我心知自己是个累赘,负责的业务,也没什么不可取代的重
要性。我本就是个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人。事情处理完,大家都在忙,没人
搭理,我便一人独自离开了。
骑着机车,那雨真的很大,顺着雨衣领口的缝隙流到里面,我衣服也湿
透,外面也湿透,但心里却很平静。心里想着,要怎么自杀呢?去哪里自杀?
这生活真的再也过不下去了。
淋著雨回到住所,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爬起身,在抽
屉拿了一把美工刀,尝试割腕,划了两刀,觉得太痛就停了手。
我明白自己不是真心要死,只是想脱离这无望的人生。
躺在床上流泪,慢慢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脑袋昏沉,原来是发了高烧,浑身无力,只好继续躺着。
烧得迷迷糊糊,昏沉间觉得像是有人在摸我的脸,勉强睁开眼睛。
居然是黑犬,祂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瞳仁在无光的夜里转为黑色,
沉默地望着我。祂啣来杯子和水壶,我勉强喝了些水。祂黑色的眼珠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烧得太厉害的缘故,我竟觉得那眼神看起来十分温柔,我忍不
住轻轻摸了摸祂的头。祂头顶的黑毛柔软厚实,跟肩脊上刚硬如铁丝的粗毛
不同。这次祂只露了露獠牙,忍耐著没有咬我。
“墨生。”我说,然后便睡着了。
梦里我又看到墨生。牠不再是小狗了,随着时日过去,牠的身形越来越
大。主人依然很喜欢牠,牠聪明伶俐,通晓人话,把戏一教就会,漆黑的眼
珠盯着人看,直直地看进人心。
牠常常觉得肚子饿,日渐巨大的体型,好像永远吃不饱。主人十分宠爱
牠,又因家境富裕,每天喂牠一只鸡也不觉心疼。家里的下人就不这么想了,
他们认为畜牲就该有畜牲的样子,把畜牲当人养,迟早要出事。只是墨生身
形如此巨大,走起路来威风凛凛,眼神就跟人类一样。这些下人就算心里的
憎恶日渐增生,背着主人也没胆子欺负牠。
每天吃一只鸡,对墨生而言还是太少,但牠已感知周遭其他人的恶意,
也不曾多讨。
不过,慢慢地,牠发现可以吃空中的“东西”。透过墨生眼中所见,空
中有白色和黑色的影子,黑影子总在面前飘荡,好像引诱著牠张嘴去咬。有
天,牠咬到了一些白影子,并将它们吞进了肚子里。白影子越吞越多,墨生
就看得越清楚。白影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一个个人形,墨生发现自己吃
得越多,身体便越强壮,动作也越加敏捷。
不知是否因为吃了白影子,墨生的身形越发巨大,而且越来越健壮。普
通的狗,寿命仅有十余年,墨生却活到二十多岁,行动不曾稍有迟缓。家里
的下人都谣传牠是妖怪,寄生家中,假装与一般狗无异,却暗中伺机吃人,
说牠招鬼来。墨生虽只是条狗,但牠察觉得出人的想法。
一个冬日早晨,正值壮年的主人,和墨生在庭院中散步的时候,突然不
言不动,然后直挺挺倒在地上,歪曲的嘴角淌下口水,浑身僵直,不言不语,
怪病发作到晚上,便断气了。
主人发作倒地时,墨生便在一旁看着,牠立即奔进屋里,找人求救。主
人被抬进屋里,断气时,牠便守在屋外。
主人的丧事办完之后,墨生仍然常常在屋宇间游荡,寻找主人的踪迹。
牠还不明白,主人已永远离去。
当家的新主人不喜欢牠,命令仆人把墨生赶出屋外,不许牠进来。但无
论门锁得再紧,关得再严,墨生总是进得去牠想进的房间。明明门窗紧闭,
但仆人开门时,总能看到墨生窝在已故主人的书房或寝室里。若不是有妖法,
一条畜牲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于是又谣传墨生已成妖,主人是给牠勾去了
魂魄而猝死,主人一死,牠便修炼成精了。
这天,新主人命令下人们给墨生煮两只鸡,放在板车上。墨生趴在板车
上,啃著两只鸡,好久没吃得这么香甜,牠毫无戒心,下人们拖着板车,把
牠载到大宅外一株老龙眼树下,趁牠肚子正饱,昏昏欲睡的时候,将绳索套
到牠的颈子,几个人拖着绳子,一起发力,瞬间将牠高高吊在老龙眼树上。
下一秒,我突然感觉到绳索紧紧地套在颈子上,吸不进一口空气。慌张
地蹬腿,蹬到的只有空气。
于是便吓醒了。爬起来摸著脖子,大口呼吸。
环视著房间,巨大的黑影子依然盘据着房间的一角,我在那团漆黑的皮
毛中看见祂发亮的双眼,祂回望我,审视着我。祂是不是想起了那一刻?所
以,现在这一切,都是祂的报复吗?
失业的我,没有回到老家,而是待在原来的住所。面对家人偶尔来电关
心,也总是清描淡写的带过;这并不太难,身为家中老二,不上不下,永远
没有太多注意或关怀,事情只能往肚里吞。
躲在房间里,平时尽可能地省吃俭用,以前上班时,总会在便利商站买
杯咖啡,作为一天开始。现在我再也不那么做了。身体渐渐消瘦,也觉得无
所谓。
可是,有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却放著食物。这情形在之后慢
慢变成了常态,不只是食物,也有日用品,甚至是钱。那都是黑犬带来的,
我知道,在祂找到下一个牺牲者之前,我还不能死。
但是,就是在这孤绝的处境中,我竟和黑犬不知不觉变得亲近了。
防备和猜疑依旧,但随着时间过去,警戒也疲乏了。
本来我们各自盘踞在房间的一角,离对方最远的地方,但祂慢慢地不再
躲得远远的,而是开始停留在房间的各处。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之后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夜深的时刻,时常辗转反侧,有次躺在床上,看着黑犬卧在房间角落。
“墨生。”我大著胆子叫祂。
祂没有动,耳朵却尖尖地竖起来。
“墨生。”又小声叫祂。
祂动了动耳朵。
我又再次叫祂,祂便不再搭理。
我看着天花板,慢慢睡着了。
这个晚上,竟然没有做梦。没有困在梦中的房间,也没有“人”在梦
里被杀死、肢解。虽然睡眠的时间并不长,但的确安安稳稳地睡了一阵。
醒来的时候,我看了看闹钟,才凌晨四点,天色还是黑的。望向房间角
落,墨生已不在那里,往底下一看,祂竟然便睡在床边。
我将手伸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祂的头。祂只有抖动一下,把眼睛睁开,
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懒洋洋地趴着,只由鼻孔不悦地哼了一声。
白天时出去找工作。但即使是普通工作,对我的身体也是沉重负担。加
油站、便利超商的工作总是无法长久,而时间越长,就越难找到正式的工作。
出门的时间变少,待在房间里,连窗帘也拉上,我连阳光也无法负荷。
房东来收房租和水电费的时候,即使假装正常,但憔悴虚弱的模样还是泄漏
了真实的状况,几次出门,看到他和其他房客交谈,看到我马上就停下来,
露出虚伪的和善笑容。
我只能视而不见。墨生带来食物或钱,使我得以支应日常生活开销。但
事情也没有变好,只能这样继续不上不下的过日子。
努力维持的表象,很快就遇到了挑战。
某天听到有人在外头敲门,出去应门时,一个人也没有。
如此状况反复无数次,持续几天,我实在受不了,便开始注意外头动静,
敲门声一响,我马上开门,原来是房东那个唸国小四年级的儿子,底下楼梯
转角还有几个小鬼头往上张望。他们看到我,马上喊叫起来,房东儿子也吓
到,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朝我骂了句神经病,跑下楼,跟同伴嘻嘻哈哈的逃
走了。
恶作剧的事被发现后,他们不但没有停止,还变本加厉。有次房门传来
“碰”好大一声,开门出去看,地上都是水,还有彩色碎片。原来他们往门
上丢水球,一如往常,他们还朝我尖叫神经病、疯子,然后才跑开。
曾向房东反映,他只敷衍地说小孩子嘛,只是爱玩,他回去会跟孩子讲,
要我别跟小孩计较。但安静日子没几天,房东儿子又故态复萌,带着他的同
学来骚扰,到后来,我懒得应门,他们敲他们的,我做自己的事。结果他们
发现我在里面,把门敲得碰碰碰响,还又踢又踹,门都要掀翻了似的。
我只好又去开门,还拿了卷报纸在手上。小鬼看我开门,尖叫着要杀人
啦,神经病要杀人了,然后逃到楼梯下去。我又是生气,又是莫可奈何,束
手无策,只好进了门。
这时候,趴在房间地板的墨生,缓缓地站起身来,从我身旁踱步而出。
墨生出了房门,嬉闹不休的小鬼们突然安静下来。我追出去,看见墨生
沿楼梯而下,小孩们吓傻了似的,只是盯着祂看,墨生每走一步,身形就更
显巨大,走到一半,从牠身上延伸而出的黑影,几乎爬满了半个楼梯间。祂
停下来,看着他们,然后轻轻纵身一跳,房东儿子马上被祂扑倒,按在爪下。
不知哪个孩子大喊了一声快跑,所有人便一哄而散,只剩房东儿子被他
压在身下。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双臂掩著脸,放声尖叫。
墨生把祂的长吻凑近房东儿子。
“墨生,不要咬他!”我跑到楼梯边,对墨生喊著。
墨生抬头,暗金色的眼珠冷冷地瞪着我。
祂没有咬他。祂闻著房东儿子的脸庞,鼻吻来来回回闻嗅,仿佛在寻找
什么,牙齿轻轻地在半空啮咬。然后,祂找到了,颈子猛地向上一扬。
随着祂扬起的长吻,我竟然看到了,一束白色的影子飘浮到空中,刚开
始雾一般朦胧模糊,渐渐清晰起来,浮出人形的轮廓。
墨生猛地一咬,那影子马上一分为二。半空传来一声极其惨厉的尖叫,
我摀住耳朵,但同时也意识到,那不是现实世界的声音,而是来自另一个空
间,就跟梦中所听和所见一样。
我跑下楼。
“墨生,住手!停下来!”手推巨大的身躯,却没能撼动祂半分,祂已
经吃掉一半的白影子,这时候停下啃食,低头看看我。只看了半晌,又咬住
另一半影子。
我听着那孩子又叫又哭,心里非常着急,伸手想抓住白影子,但我的手
穿过去又拉回来,空空的什么也捞不到。我心一横,索性把手直接塞进墨生
的口中。
“如果你要吃他,就连我一起吃了吧!”我喊著,“如果你吃了他,我
就去死!去没人的地方,去深山里自杀,你找不到下一个替死鬼!”
墨生将我的手啣在口中,喉头发出低沉的威胁,鼻吻愤怒地皱起来,口
水从唇角滴落,祂慢慢地加重力道,我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手就要完蛋了。
然而,下一秒,祂松开口,白影子从祂口中飘出来。
墨生看着我一会儿,而后轻蔑地从鼻孔里喷了口气,转身走上楼。
我站在房东儿子身边,看着白色影子颤颤抖抖地钻回他的鼻孔和张开的
嘴巴。我摇晃他,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含糊地回应,口水从张开的嘴淌下。
房东儿子始终没有回复正常。
后来他们将他送医,孩子身上只有轻微的擦伤和瘀青,大脑也检查不出
损伤。但人却痴痴傻傻,再也没有恢复正常。
他们找来了房东儿子的同学,想还原现场,但小孩们的说词反复,一下
说有狗、一下说有妖怪、颠三倒四的谁也说不清。房东当然怪我,扬言要告,
要我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告又怎么告?孩子身体毫无损伤,就好像一个状
态良好的电器,除了电池没装上,其它部份都完好如初。
但我还是害怕,现在的经济状况,负担不起任何诉讼费用。房租到期的
前几天,我便在晚上偷偷搬走,让房东再也联络不上。
新家在后火车站附近的大排旁边,那简直称不上房子,比较像是水泥砌
起的盒子,加扇窗和破烂的塑胶门,旁边隔一小间简陋的浴室。但是,异常
便宜的价格,是我唯一负担得起的选择。
为了省钱,我开始自己煮食,挑在菜贩收摊前去市场,捡便宜的菜买,
有时甚至是淘汰的菜叶,再加上猪杂碎或骨头肉,有一餐没一餐地撑著。
墨生依然带来食物,大多是肉类,猪肉或牛肉,都是切过的,或许是从
附近的肉摊叼来的。祂是如何避开人类的耳目做到的?我不知道。
有天,祂不知从哪叼来一整只活鸡。墨生放下的时候,那鸡还活蹦乱跳
地在房里走动,墨生则用祂冰冷的金色眼珠盯着我看。
我想起先前的梦,心知祂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鸡,煮给祂吃。可是我没杀
过鸡,这哪里是随便想杀就会杀的?好不容易逮住那只鸡,把牠双脚绑起来,
带到外头的浴室宰杀。
愁了半天,不知如何下手,最后决定用刀把牠的头割下来。我拿刀切牠
头的时候,牠叫得好凄厉啊,那刀子不太锋利,牠一度挣脱,拍著翅膀在狭
小的浴室撞来撞去,拼命尖叫,到处都血迹斑斑,非常恐怖。后来牠终于失
血过多地死了,我烧了热水,把牠的毛拔光,再把内脏掏出,然后烫熟。那
味道真是令人作呕,处理完的时候,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但是把肉端给墨
生,祂却吃得很香。
看着墨生大快朵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祂的头。墨生瞪我一眼,
露出了一点牙齿,我只好又将手缩回。
祂狼吞虎咽著,看得出来是开心的。也许,就像人们都会怀念习惯的食
物一样,墨生也眷恋着过往某段时光的滋味。
那些人后来怎么了?那些“吊死”墨生的人?你问我,我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那时候,墨生被吊上树,牠只短暂地死了一会儿,不久便醒来,但牠挣
不脱绳子,在树上挣扎抽搐,不久便又再度死去。如此反反复复,在生死间
挣扎,牠受困树上,犹如身在地狱。意识所至,都是苦难,不仅仅是牠自己,
而如同逆流而上的鱼一样流向过往,所有在恐惧中死去的受苦灵魂,支撑牠
悬在一线上的生命。他们都不愿放下。
日升月落,过了好几天,吊住牠的树枝,才终于承受不住而断裂。
墨生非常虚弱,祂跌跌撞撞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溪,趴在溪旁喝
饱水,便倒在草丛里动弹不得。挨到晚上,祂勉强爬起身来,四处张望着,
看到不远有处地方,飘荡著满满的白色影子,祂走过去,张嘴咬住并吞下了
几个白影子,渐渐地恢复了体力。
祂没有离开,而是潜伏在那儿。吃了几次白影子之后,白影子都开始躲
着祂。于是祂学会了伏击,让自己犹如隐形,好捉住这些影子。祂深刻地了
解到,吃白影子比吃一般的食物好,身体更加敏捷有力,耳聪目敏,比以前
更加强健。白影子就像人类,当祂撕裂它们的时候,那临死前的哀号也跟人
相同。
墨生主人家里开始有人猝死。刚开始是每几天一个,最初死的人身上偶
有咬痕、抓伤,身上却不见血,之后就连一丝伤痕都没有,暴毙的人越来越
多,变成一天一个,接着是一天两三个、五六个,有些下人逃跑了,逃跑隔
天却被发现倒毙路旁。一大家子的人,在半个月内就死了个干净。
这事闹到官府,但官府却连前来探看都不愿意,他们说这家人必定是染
了瘟疫或怪病,要不找医生,怎么是找官府?其实,他们害怕,怕自己被牵
连进这个诡异的恐怖事件,因此只是找借口推托。
当我想到那些事,再转头看向大啖鸡肉的墨生,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后来墨生还是带着鸡回来,割喉、放血、水烫、拔毛,我渐渐学会如何
处理。有时我也上市场,买宰好的鸡回来,煮给墨生吃。我总是留一只鸡腿
给自己,剩下的给祂。祂撕著鸡肉,吃得香甜的模样,像一只普通的狗儿。
奇怪的是,祂的眼神好像变温和了,那令人生畏的压迫感也变淡了。我
一直想要养一只狗,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行。
真讽刺,现在这个愿望,应该也算是实现了,但代价如此之大。我感觉
我没办法好好的恨墨生,但也无法爱祂。我无法爱任何人。
我已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人还是知道了,知道我辞职而且没工作,也许他们
早就知道,只是没挑明说。其中只有妈问了句,要不要搬回家?我敷衍地说,
再看看吧,还在找工作。他们便不再过问。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管而已。不知道就不用管了。
我哥的孩子已经上国中,我弟弟婚也结得早,女儿今年也小一了。每次
我回家,在一大团和乐融融的家人之间,竟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跟墨生相处还比较自在。很奇怪吧,祂是毁了我人生的凶手,可是我却
连恨祂也没办法。
当我给祂煮鸡肉吃的时候,恶梦也不再那么恐怖了。梦里我仍然回到那
房间,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人来了,又走了。有时候地上依旧有血渍。
我猜祂现在不那么饿了,吞食灵魂的渴望也降低了。
我住的地方十分简陋,下雨天水从天花板渗进来,台风的时候更惨,玻
璃窗咔啦咔啦响,好像随时会被吹走。每当这时便觉得冷,又冷又孤单,被
世界遗弃,只能坐在木板床上,好像独自坐在小船上,墨生总会用冷漠的金
色眼珠扫我一眼,便跳上床,靠在我身旁。伸手环住祂,祂转过来冷冷看我
一眼,我只好又讪讪地缩回手。
或许,经过了这许多日子,我终于得以与墨生和平相处。
祂好像慢慢地变得温和了,眼神也不如以往犀利,有时候,祂的眼神甚
至变得有些朦胧,好像蒙着一层雾,反应也不如以往敏捷机警。
我出去找工作,但一段时间没有正职,面试人对履历中间的空白总投以
怀疑的目光。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放弃,说来好笑,后来找到的一份工作,
居然是在买早餐时,在交谈间被早餐店老板雇用的。
每日早上大概四点多起床,五点前到店里帮忙老板备料、煮食,接着应
付上班上课的人潮,忙碌紧凑犹如打仗一般。一开始我常常漏东漏西,幸好
老板不弃嫌,现在工作也慢慢地上了轨道。
过了这许多日子,我的人生终于又见到一丝曙光。虽然薪水十分微薄,
却是重新开始的机会。
生活稳定了一阵子,我开始想着,这阵子和家人的感情渐渐疏离了,既
然又能力了,我该想办法弥补一点。
妹妹一直有个稳定交往的男友,两、三个月前我回家,隐约有听他们谈
起,妹妹要结婚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参加妹妹的婚礼时,我这个二舅起码要表现得体面,
让大家知道这个家的人都是正正常常的。
早餐店的工资并不多,虽然有时加班老板会补钱,但也没太多。
东攒西攒,终于凑了六千块钱,虽然称不上厚礼,起码勉强拿得出手。
“墨生,你看。”我拿钱去银行换了新钞,装在香喷喷的红包袋里。
墨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祂虽身有神通,但应该也不明白这红包是做什
么用的。祂嗅了嗅红包袋,闻了两下,就打了一个超大喷嚏。祂甩甩鼻子,
甩甩头,我忍不住笑了。祂瞪我一眼,又缓步走开。
祂走路的样子有点异常,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祂好像正在衰老。
自从祂开始吃我煮的食物,恶梦渐渐少了,最近祂几乎不再捕食那些亡
魂。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渐渐地了解祂,而祂也渐渐地亲近我。有时候我仍然
想起祂残忍杀害女王的情景,而突然感到害怕。
矛盾的是,有时候,我又意识到,我也只剩下祂了。
找了个假日,我坐着火车回老家。
老家已不再像是家了,家人对我冷冷淡淡,虽没有恶言相向,但就像隔
了一层透明玻璃,我已成了局外人。
晚餐过后,我把六千元红包交给妈。
“妈,这是妹妹结婚的礼金,做哥哥的一点心意,我想要把钱先给妳。”
“不用了。”我妈正在洗碗,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转回头去,“你的
钱留着自己花。”
我愣了一下,感觉有点手足无措,“这是特地存下来要给妹妹的,这个
不影响我的生活……”
“就说不用了,”我妈开始不耐烦了,“哎呀你这是在干嘛,钱拿回去
自己用。”
平时妈说什么,我都没意见,但这次突然铁了心,不知道为什么,反正
他们非得收下我的钱不可。
“钱我放妳口袋里,妳记得拿给妹妹。”我说著,趁著妈还在洗碗,手
湿淋淋的时候,把钱硬塞到她背后裤子的口袋里,转身就走了。
“哎,你这是在干嘛……”我妈匆匆忙忙的擦干了手,追出厨房,把红
包袋又塞回了我手上。
“你不用给你妹妹钱!都是一家人,我们有给就算有给了。而且你妹妹
两个月前就办完婚礼了!”
我愣住了。
妈转身就进厨房继续忙去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先是失落,既而愤怒。为什么妹妹办婚宴,却把我
排除在外?
我走进厨房,“妹妹结婚为什么没人跟我讲?”我问。
“可能有讲,可能你忘记了。”妈妈背对着我继续洗碗。
“没有,”我说,“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
“那可能是看你忙吧。你妹妹她不想让你太麻烦。”她还是没有回头,
好像洗那些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碗洗得匡啷响,我突然想冲过去,把她那些烂碗全部丢在地上,砸个
稀巴烂。
但最后,我只是走回客厅,拿起椅背上的包包,默默地走出家门。
在坐车回去的路上,妈打了五通电话,我都没接,后来手机便安静了。
在那之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有时候,妈仍然会传短信给我,问说好不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她,但后
来想想,还是放弃了。如果连家人都觉得我是个累赘,我又何必再多说什么?
生活慢慢地稳定了些,后来又陆续找到几份兼差的工作,甚至有个做小
吃的老板表示他可以让我跟着他学,一起做餐饮。
收入还是时好时坏,但我确实在努力了。
在我努力让生活重回轨道的时候,墨生却一天比一天衰弱。祂身上的那
股压迫感已不如从前强烈,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消失,有时在屋里走动,动作
十分缓慢,好像普通年老的狗儿。祂喘气的声音十分粗重,好像连呼吸都吃
力。当祂睡着时,粗重的呼吸偶尔会戛然而止。每当这时我便会竖起耳朵,
直到祂突然又恢复了呼吸。
我知道,这个世上不管是谁,或任何事物,没有什么是不能取代,可是,
此时我也只剩下墨生了。
祂的眼睛,现在我已可以凝视着它们而不怕激怒墨生,随着祂身体状况
渐渐衰弱,那眼神似乎也变得柔和了。暗金色的眼珠在室内转成黑色,黑色
上仿佛蒙了白色的一层雾,而祂透过那层茫茫的白雾温和地看着我。
如果我想反抗墨生,甚至是杀了祂,这时候是最好的下手时机。祂吃我
煮的食物,喝我为祂准备的水,而且,现在的祂不若往常的耳聪目敏,如果
我在食物中加了毒,祂可能也无法察觉吧?
可是我已不再想杀祂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恨祂,从祂身上掀起的这
一切风暴,毁掉了我平淡的人生。可是,祂所做的一切,使我变成今天的我,
如果连祂都离开,也许我就什么都不是,且什么都没有了。
祂的行动越来越缓慢。我煮祂喜欢的鸡肉,还有其他肉类或食物,希望
营养的食物能让祂好些。可是没有用,祂吃得下东西,但身体一天天地变瘦,
渐渐衰弱下去。
到了后来,祂甚至允许我摸祂,把头搁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
曾经光滑的皮毛现在变得干枯毛燥、乱糟糟的,我用手轻轻地将它们抚
平。祂没什么反应,只是稍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胸膛起伏著,在毛皮
下我隐约看到了根根肋骨。为什么都吃了食物,身体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来我梦里吧,”我突然说,“吃祢应该要吃的东西。”
祂突然抬起头来,然后又再次低下头,伏在我身上。我伸出手轻轻地摸
着祂宽而长的鼻梁,祂竟然舔了舔我的手。
祂安然的栖息在我腿上,而我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它消失了。
然后,墨生的身体比先前更迅速的衰弱下去。
越来越长的时间,祂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粗重地呼吸著。饭量也比从
前小了。
接着,祂突然连续好几天不吃不喝。我尝试着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了些
水到祂嘴里,祂的唇边有些小伤口,是先前用汤匙喂水给祂时,不小心弄伤
的。祂舔了舔嘴巴,大部份的水都流到地板上。
我忽然发现,就是现在了,到了这时候,墨生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跪坐在墨生的身旁,轻轻地摸着祂的头。
我感受到祂的一生,与母亲离散,有人在草丛里发现走失的小狗,带牠
回家,主人照顾牠,给牠吃、给牠睡,照顾牠,还给牠起了好听的名字。墨生。
所有的背叛、恨意、血腥的杀戮和复仇,都随着回忆流转,在飞逝的时
光中消融殆尽,不复存在,只剩下墨生记忆中的微风和暖意,夏日午后,蒸
溽暑气里浮动的花香、阳光透过树叶筛成圆形的小光点,墨生的鼻尖染成了
金色。小小的牠仰望着主人,主人的大手捋过牠毛茸茸的脑袋,喜悦有如一
股暖流,将牠抱在怀中,轻轻摇晃,牠知道自己被爱,且牠如此特别,是世
界上独一无二,因此会一直被爱下去。
而今,仍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著牠的头,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墨生,你再也不用牵挂了,好好的走。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
方没有病,没有恨,也没有痛苦,没有回忆,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烦恼的事情
了。”我低声说。
墨生缓缓地闭上眼睛,胸膛吃力地起伏。
那是最后一次了,我看着牠的胸膛,像消风的气球那样缓缓瘪下去,没
有再次鼓胀起来。
牠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紧绷的身体放松了,牠躺在地上,像是安稳地睡着了那般。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