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会有血腥描述,不喜者勿入
和宇成的相识,可说是偶然。
毕业后工作一年多,我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写作习惯。虽然自知才华毫不
出众,仍无法抛弃作家梦,白天在叔叔经营的贸易公司工作,公司在港口附
近,负责进出口业务,大多是跑腿处理杂务的工作,晚上则抱着笔电,到镇
上唯一的一家星巴克,点一杯拿铁,躲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打字。这杯拿铁对
微薄的薪水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却是少数令我感到梦想之火尚未熄灭的时
刻。
我在那里认识宇成。
宇成看上去三十多岁,神色有点憔悴,总是一个人安静地驼著背坐在角
落,不说话,也不跟人眼神接触。他的桌上有时有饮料,有时没有,但店里
座位大多空着,店员也没赶人。
他不像游民,总是打扮得整齐干净,干净到身上甚至隐约有股消毒水味。
我们遇过对方好多次,但从未交谈。有天,当我坐在位子上,灵感枯竭,
有一搭没一搭敲著键盘的时候,宇成经过桌前,他站在那里,踌躇了好一会
儿。
“我以前也很喜欢写作,但后来就放弃没写了,”他突然说,“…你是
作家吗?”
“还不算。”我突然泄了气,放下手边写不好的段落,跟宇成攀谈起来。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在那之后,也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
他为人斯文有礼,只是太过害羞,有时亲切大方,有时却表现得侷促不
安,对人不理不睬,叫他也不回应。
有天,我如常地坐在星巴克打字,那天风很大,港口吹来的咸风,挟著
海砂,呼啸穿越整个小镇,我坐在沙发椅上,在那喧嚣间感受宁静的片刻。
这时宇成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一抬头就吓了一大跳。一阵子没遇到,他竟变得如此消瘦,双颊深陷,
两眼无神。
“你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却不回答,只说,“你是作家对吗?你会把别人的故事写下来,对不对?”
“这个……”犹豫了一下,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每个人都觉得自
己的故事很有趣,大家会想听。事实并不然。况且我只想写自己有兴趣的故
事。
但他已自顾自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我面前,开始讲起他自己的故事。
出乎意料之外地,他的故事一点都不无聊。
事实上,他的故事十分奇特,虽然叙述并不清晰明确,有时拉拉杂杂,
有时前后跳接不相连贯,为了阅读上的方便,我整理好整个故事的时间序,
并用第一人称叙述,其他的部份,则尽量不更动。
以下是他所说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陈宇成,从小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长大,爸爸是上班族,
妈妈则是家庭主妇。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妹妹。
我的人生,怎么说,就是一直都很普通吧。
在学校的成绩不好也不坏,后来考上了一所不错的私立大学,但成绩也
普普通通,毕业后,换过几个工作,最后考进邮局,过著朝九晚五的生活。
从小我就喜欢狗,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黄狗,体型很大的黄狗,脾气很
好,又聪明。可是,当牠年老时,有天我下课回家,爸妈说牠走丢了,再也
没找到。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很想再养一只狗。如果我有一只狗,一定会好
好照顾牠到最后。
在上班的邮局附近,有一条铁路平交道,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有别条
路可以走,但是会多绕一大圈,我通常不会走那。
平常下班,总是很早回家。可是有一天,就是那么刚好,几个同事约吃
饭,我也加入了。
吃完饭后,他们叫我送一位未婚的女同事回家,在她家门口楼下又多聊
了一阵子,等回家经过那条平交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的事情了。
经过平交道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狗。那是条很漂亮的狗,外型像狐狸
犬,但体型比狐狸犬大上许多,吻部也更长,杏子形状的眼睛大而明亮,彷
彿会讲话,像人类一样。牠看着我,我也看着牠,牠的表情仿佛有话要说,
但我只是在想,这只狗好漂亮啊,有人养的吧?怎么半夜会跑出来呢?
就是这样心不在焉,才没注意到平交道发生的事情。
其实我早该注意到,只是那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可能是才刚发生吧。
平交道栅栏是竖起的,表示可通行,但我却看到火车停在离路口不远的
地方。火车怎么会停下来呢?可能是调度的问题吧,心里想着,却仍有点疑
惑,好像很少看到火车停在平交道附近。
我又看了那火车一眼,然后视线转向另一边。
那时,我便看到了,看到那女人的眼睛。
先是看到她的眼睛,在草丛里,她的头颅倚著铁轨,与我对望。
然后,头颅以下,没有身体其他的部份。只有头颅。
我吓了一大跳,“吓一大跳”这说法不足以形容那感觉的千分之一,她
与我对望,那眼神,仿佛她还活着,我的身体发冷,头皮却发麻,像是无数
粒子瞬间穿过身体,皮肤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额头开始发热,所见一
切突然都变得混浊不清。
我这才明白火车停下来的原因。发生事故了。
视线扫过地上,原来四处都溅上斑斑血迹,刚刚没注意,以为只是地上
的石头和污斑,现在我什么都看到了,有些是块状,依稀看得出是身体的部
位,其他则是糜状的稀糊,沾在轨道或石头上。
我以为自己应该冲到路边,大吐特吐,或至少强烈反胃,感到极端恶心。
然而,事实上,我只是站在那儿,来不及反应,空空的,所有感觉、想
法好像忽然被抽掉了一般。
那女人的头颅搁在那里,她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好像还活着一样,冷
冷地看着这一切。
后来,我恍恍惚惚地回家,连自己怎么洗澡、爬上床的都忘记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就变了。不只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巨大的变
化可以说是改变了我身体或是内心深处,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只是连我自
己都不知道。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整日只是恍恍惚惚,好像失了魂。同事们见我不对
劲,纷纷询问发生什么事。
我将看到的事情告诉他们,并在他们的建议之下,去找人收惊,收完惊
之后,感觉似乎好了些。
可是,那只是表象而已。事实上,从那之后,身边就经常发生怪事。
一开始是在家中。当我独自一人在家时,总从眼角余光看到有人从旁走
过,仔细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有一次,我晚上去便利商店,认识的店员搭话说,你女朋友今天没跟你
一起来?我以为他在跟我说笑呢,后来却发现他是认真问的。
接着情形就慢慢越来越严重了。
有天早上起床,觉得背部隐隐作痛,对着镜子照,发现背上都是抓痕,
横七竖八。我还是默默穿上衣服去上班,不知道为什么,明知有问题,却在
逃避,好像一旦承认,害怕的事情就会成真。
我想,我可能被“跟”了。
后来情形变本加厉。有时听到女人在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可我听不清
楚那是什么,隐隐约好像是“看见…”“开了…”“逃走…”之类的,一开
始是晚上,有时候是将入睡前。
后来,连平常清醒时都听到了,渐渐地越来越频繁,它们害我在上班时
分心,好几次拿到民众待办的申请表格,却忘记了自己该办什么。
一切的厄运都是来自那条铁路。每天上班却仍得经过那里,有段时间我
尝试绕路,却只是增加更多不便,只好放弃。
后来,我找到机会,调离那里,转到了海线的邮局工作。算是很幸运,
虽然地点偏僻了一点,但是工作内容比起都会区,可说是相当轻松。
可是,怪事并没有因此停止。
我开始做梦,一开始,梦里是那个女人。铁道上的那女人。
梦总是这样起头:我突然来到一个空房间,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
张椅子,那女人就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虽然没看到脸,但我心里清楚,
就是她。我不想碰她,只想离开,可是那房间没有门,只有一扇窗。
走到那窗户旁去看,窗外茫茫一片,看不到地面,我便不敢跨出。
又有一次梦到她,这次她仍然背对着我,但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窗户。
下意识地知道,她是叫我从窗户跳出去,只是为什么我要跳出去呢?只
要理智尚存,我是绝对不会跳的。
但现实生活中的我,状况变得更糟了。即使在上班,我也会突然地陷入
朦胧的境界当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空房间里。
在工作上频频出错,跟新主管及同事刚开始建立的友善关系,也因此慢
慢变差了。
有一天,在梦中,我站在那空房间里,发现那女人不见了,房间里却全
部都是血。天花板、墙壁和地面,到处都是。
墙角趴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卧在血泊中,非常大,像座小山似的,几乎
占据了整面墙壁。
我走近一看,是一只巨大的黑狗。牠浑身漆黑,没有一丝白色,毛皮应该
是光滑漂亮,只是此时却沾上了血污。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突然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想伸手碰牠。
当我的手碰到皮毛的那一瞬间,牠突然窜起,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咬来。
我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然后便醒了。
同样的梦,之后又做了几次,并且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渐渐变得不敢睡觉,因为我害怕,只要一闭眼,便会再回到那房间。在
房间里,即使什么都没发生,我依然担心受怕,怕那些不可预知的恐怖事情。
更奇怪的是,每回我梦见那房间,梦境都会改变,跟先前不一样。
陌生人开始出现在房里,男女老少都有。有时候,他们的外貌正常,只
是表情阴沉了些。但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知道。有时他们的身体残破
不堪,缺了一半脑袋、断腿、肠子裸露出来的都有。有时那房间没有人,却
是鲜血淋漓,血迹喷溅在墙上,再往下流,流到地板上,一地都是。偶尔,
我看到那只巨大的黑狗,牠盘据在房间的角落休息,只是我再也不敢伸出手
去碰牠。
我再也不想睡觉了。
为了不必睡觉,我开始习惯在晚上出门游荡,有时甚至在外面待到凌晨
两、三点,直到累到受不了,才回去倒在床上,马上入睡。这么做虽然稍有
帮助,但还是常常在梦中发现自己困在那房间里。
后来,我的身体慢慢适应了这样的作息,一到晚上,精神变得很好,在
路上走来走去,可以彻夜不睡,白天上班时却困盹无比,无法好好上班处理
业务。
就在夜晚走路的这段时间里,我遇到了“女王”。
“女王”是我自己偷叫的绰号,实际上,她是个女游民。有时在路上遇
到,她拖着破烂的板车,载着棉被和瓶罐报纸,有时则是两手空空,在路上
散步,她住在市区十字路口的高架陆桥下,身边经常跟着两只体型很大的白
狗。当她没拖板车,在马路上走路的姿态,有股奇异而庄重的气势和威仪,
两只白狗一左一右跟着她,真的有个女王的样子。
她自己身上肮脏、衣服破旧,可是两只白狗打理得非常干净,走在她身
边,昂首阔步,蓬松整洁的尾巴悠哉地摇晃,十分好看。有时候她身边也三
三两两,跟着其他流浪狗。深夜遇到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也
回看着我,那眼神毫无回避,十分犀利,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总是没说,
就这样擦肩而过。
偶尔在白天时遇到她,她身边还是跟着那两只白狗,但跟晚上不同,本
人看起来瘦小了许多。
那阵子我仍然频繁做梦,梦里陌生人来来去去、那只巨大的黑狗,还有
那些血迹。我已失眠好一段时间。日夜颠倒的结果,越来越无法负荷白天的
工作,办理业务时常出错,局长和同事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出他们内
心渐增的埋怨和不耐烦。我看过精神科门诊,药物令人昏沉,恶梦依旧,吃
了一阵子没有效果,我便放弃了;也考虑去庙里拜拜或询问,但冥冥中好像
总有什么阻拦着我,令我最后总是放弃,无法成行。
有天深夜,我又在路上闲晃。那时候身体很不舒服,浑身莫名酸痛,头
也胀痛不已,但身体状况不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新鲜事了,因此只是按照
往常习惯,深夜时在路上散步。
我一路走到市区,经过陆桥那附近,遇到女王。
女王拖着她的板车,上面有几袋瓶瓶罐罐。经过的时候,她又盯着我瞧,
擦身而过后,她还是回头看。以往她这么做,我不以为意,今天却突然特别
反感,头又痛起来,有股骂脏话的冲动。
“看什么看?看三小!”我转头对她说,语气凶狠,不像平日的我,连
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不发一语,只是瞪着我看。
“妳还看?还看!”我突然暴怒,心里想着要给她好看,整个人朝她冲
过去,一边举起手来,想狠狠给她一掌。
女王身边的两只大白狗趋前,挡在她身前,她本人则只是站在原地,等
到近身处,她突然朝我暴喝一声,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语。
她骂人的声音十分洪亮,与瘦小的身躯毫不相称,一时之间,我竟然被
她吓阻,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她身前的两条大狗开始朝我狂吼,露出牠们
尖锐整齐的獠牙,作势要扑上前咬我。
接下来,她突然从板车上顺手抽出一卷报纸,一面咒骂我,一面拿报纸打我。
奇怪的是,身体此时居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报纸打了我
十来下。她咒骂的声音很奇怪,有股韵律感,念咒似的,我的注意力不自觉
地被吸引,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打着打着,她突然间便收了手,转身把报纸丢回板车上。
白狗们仍然朝我龇牙咧嘴狂吠,女王喝止了两只狗,拉着板车便慢慢离
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站在原地,我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双手垂在身侧,感觉疲倦不已。
我慢慢地走着,回到了住所,打开门,见到床就倒下,头一沾枕便睡着
了,一夜无梦。
长久以来,我从没睡得这么好过。
在那之后的几个夜晚,我都睡得很好,恢复了正常的作息。
我很高兴,还天真的以为,怪病来得突然,可能也突然好了。
那时候,我心底不肯承认,是女王的缘故。毕竟,她不过是个落魄的女
游民,谁会认为她有什么能力呢?
情况好了一阵子,大概半个多月吧。
可是,有天晚上,恶梦突然又开始了,而且,这次来得更多、更可怕。
房间里都是血,天花板、墙壁和地上,有的是喷溅上去的,有的是手抹
过的痕迹,抹得乱七八糟,好像曾有人奋力想逃出去,但是失败了。地上还
有小块血肉,零星断肢,泡在血泊里的头发。
梦中惊醒后,再一次,我又不敢睡觉了。
就跟之前一样,我半夜无法入睡,在街上晃荡,又遇到女王。女王这次
没拖板车,只背了一袋保特瓶,身边还是跟着她那两只白色的大狗。
我一直盯着她瞧,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女王却看也不看我一眼。
经过我身边时,她突然说话:“我把它关上了,他又把它打开了。你如
果无法摆脱他,永远都会这样。”
我愣了一下,她已经走开了,往陆桥底下,她住的地方。
我慢慢走回住处。
凌晨时躺在床上,想着她说的话。打开什么?关上什么?“他”是谁?
想着想着,神智渐渐朦胧,在即将入睡的前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感受到,
一股热气喷在脸上,热气腥臭难闻,好像一千条死鱼或是死猪浓缩的气味,
味道窜入鼻端,恶心的感觉反射地涌上来。
我马上惊醒,从眼角余光看到墙角有东西,转过头看,是一团黑影。
一开始还不确定,因为房间本就是暗的,可是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黑暗侵蚀墙壁,从墙角开始,渐渐地蔓延,最后几乎吞噬掉半个房间。
我从床上弹跳起来,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只抓了一件薄外衣,就逃出房
间。慌乱地三步两窜逃下楼梯,离开房子,跑到马路上。
街上路灯很亮,我走着走着,还一直回头看。走了好一会儿,没看到东
西追上来,才稍微定了定心神,但还是很害怕,而且狼狈,身上只有一件白
色内衣、四角裤、还有一件薄长袖。
不敢再回去,只好沿着街灯明亮的大马路,漫无目的走着。
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我发现自己正走向陆桥。
我一路走去,走到桥墩附近。
陆桥下很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女王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一走近,她
的两只大白狗马上跳起来,朝我狂吼狂叫。
女王也被惊醒,她坐起身来。我站回桥外,就著有路灯的地方,让她可
以看见。
“是我……我们之前在路上有遇过。”
“我知道。”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很冷静。她从黑暗中慢慢起身,
走到我面前。她的两只大白狗仍然狂吠,女王没有阻止牠们。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脑中明明什么都没想,却突然双膝落地,噗通
一下便跪倒在女王面前。
来这里之前,我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便来到这里。
跪倒在她面前,瞬间泪流满面。
实在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被折磨这么久,没人知
道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只有女王了解这一切,她知道要怎么救我,是唯一的希望。
“你起来。”她说。
我仍然一头扎在地上,眼泪滴在柏油路上。心里只是想,今天她如果不
答应,我不如马上就倒在这里马上死掉,反正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你起来,他来了。”她说。
我瞬间忘了流泪,惊讶地抬起头来,女王指向我身后。
一回头便看到了“祂”。
我终于见到了祂。
不,不能说是第一次,但确实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祂。
一开始只有黑影,那黑影从路灯下的一小片阴影中浮出,渐渐形成清晰
的轮廓,祂四肢着地,拥有长吻跟尖尖竖起的耳朵,像一只狗,或狼,只是
身形十分巨大,远超过我所知的任何犬类。
梦里的巨犬,此时真真实实在出现在我的眼前。
女王的两只大白狗往前冲,站在我旁边,拼命朝黑色的巨犬吠叫。而祂
的眼睛,那暗金色的眼珠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像人类一样,里面充满了恶意
与嘲弄。
祂朝我走来,我不由自主往后退,退到女王身边,两只大白狗挡在我们
前面,凶猛地吼叫着,不时往前突窜,作势要扑咬黑色巨犬。
祂仿佛有些忌惮,不再直线前进,而是绕着我们缓缓踱步打量,好像在
寻找下手的机会。
这时候,我注意到四周有一簇一簇小小的光点。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都是狗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微弱的光芒。
小光点在黑暗中流动着,渐渐聚拢在我们周围,一开始只有二、三十只,
但更多的狗从远处慢慢走过来,至少上百只,更远方还有许多移动的小黑点,
全海线的狗好像都在这里了,牠们将巨犬和我们围在中间,有几只狗走到女
王身边,她轻轻地拍拍牠们的头,更多狗儿沉默地观望,仿佛静待着什么发
生。
巨犬又绕了几圈,终于停下来。祂停在原地,突然伏低身体,姿态如一把
拉满的弓,我明白祂已下定决心。
女王突然一声叱喝,手一挥,两只大白狗瞬间像箭一样射出,扑向巨犬。
二条白色影子和黑色影子马上纠缠在一起,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嘶吼声,
白狗动作较迅速,跳到黑色巨犬的颈子上,张口便咬住祂的颈项,但祂的毛
皮厚实,白狗一时咬不穿,一下就被甩到地上,但黑色巨犬数次张开血盆大
口,试图咬住白狗,两只白狗都灵巧地躲开了,一时难分胜负。
旁边的狗儿们默默地围上来,把三只狗围在中心,但牠们伫立原地,只
是安静地看着。
不多时,黑犬身上已是鲜血淋漓,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渗血,两只白狗
却好像也累了,进退和撕咬的动作已不如先前迅捷。
突然,黑犬抓住一个空档,趁一只白狗被甩到地上,转身要逃开时,咬
住了牠的后腿。白狗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我听到骨头裂开的脆响,白
狗的腿断了,角度怪异地弯折著。牠拖着断腿想逃开,黑犬却没错过这个机
会,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牠的颈子,疯狂地甩头,白狗的身躯像个布袋似地,
在空中激烈地左摇右晃,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白狗只发出短短一声哀鸣,便
断了气,接着毛茸茸的白色身躯被黑犬抛到地上。
剩下一只白狗,牠绕前绕后,试图阻挠黑犬的脚步,却再也无法造成威
胁,祂笔直地朝我和女王走来。
女王不慌不忙,又一声叱喝。此时,周遭那些安静围观的狗儿们,突然
都动了起来。牠们一一扑向黑色巨犬,前仆后继,就像汹涌的浪潮一阵接着
一阵,奋不顾身地扑向祂,瞬间这股浪潮便吞没了黑犬。
许多狗儿跳到祂的背上狠咬,试图将利牙钉入祂的脊背,有些狗咬住祂
的后腿,黑犬在这阵洪流般的攻击中却没有倒下,祂昂然挺立,一一将狗们
自牠身上咬下或甩下,只要一有空档,祂便咬住狗儿的颈子,几下狂甩,折
断颈子,杀死牠们。
有些狗儿摔到地上,马上又窜起扑咬,有些则倒在地上微微抽搐,嘴角
流血,身体渐渐僵直。
不一会儿,黑犬的身边便躺了许多受伤或死去的狗儿。女王剩下的那只
白狗,仍然徘徊在黑犬周围,一有机会便扑到黑犬身上狠力撕咬,每次黑犬
终于抓到空档,朝我跟女王走来的时候,白狗总是使尽全力阻挠祂的脚步。
女王拉着我后退了几步。她的手碰到我,才发现她的掌心又湿又冷。
转头看向她的脸,她面色凝重,额上渗出汗,专注地看着狗儿们打斗。
“不好,快走!”女王突然说,抓着我便往后跑离。
我从眼角瞥到,黑犬终于逮到了剩下的那只白狗,祂一口咬住白狗的脖
子,在空中一阵疯狂地乱甩,白狗的身躯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任由黑犬
甩动。
没时间思考,我跟女王一起逃上马路,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
我们用尽全力奔跑,觉得自己的肺仿佛要炸开,心脏也因奔跑而剧痛。
身后有其他狗吠叫的声音,越来越近。
突然,我跟女王一起摔倒在地。
转头看向女王,我们不是自己摔倒的,是黑犬扑倒了她。
女王来不及抵抗,黑犬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她的头。
祂的嘴如此之大,女王的头完全没入祂口中。
我放开了女王的手,手软脚软地挣扎着爬到一边去。
黑犬强壮的上下颚渐渐收拢,我可以想像到,在祂口中,女王的头颅慢
慢地扁下去,就像挤扁的柠檬渗出了汁液,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看见祂
上下两排森森的尖牙已经靠拢在一起,血从祂的牙缝里渗出,汇聚成流,由
下颔缓缓滴落。
这情景我无法承受,太可怕了,我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我没办法再想
任何事情。
于是,我只是发出一声没意义的叫喊,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
便逃离了那里。
我一直跑,一直跑,有时回头看,黑犬没有追上来,但我很明白,只要
祂想,祂随时可以杀死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要逃得远远得就好。
等到回过神来,已回到租屋处。
这里不安全,可是到底有哪里是安全的?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那时候,天已渐渐亮了,开了门,房间就跟离去时一模一样,没什么不同。
可是,实际上,一切都不会再一样。
虽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但此时的我逃了一整晚,已经疲惫不堪,坐在
床上,身体一歪,竟然倒头便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