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老康过世前所言,纪衍良的母亲之前是搬到宜兰的某个乡镇去。
纪衍良也没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情报上,一路上他仍然不断留意母亲有无迁移到其
他地方的可能性,但都一无所获。
即将离开新北市前,轮到方孝贤开这辆货车,孙雪英坐他旁边,其他四人则坐在车斗
上。纪衍良一直看着远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便祕的话找间药局停下来,希望之前搜刮的人有留一瓶浣肠剂给你。”坐他对面的
祝恒雨抱着他的弓箭,忽然迸出这一句。
纪衍良感觉自己的青筋跳动,很不爽地朝他比个中指。
“是担心找不到伯母吗?还是怕她出事?”祝永晴安慰道:“先不要担心,一定很快
就会有消息的。”
纪衍良看向她,眼神瞬间变得很温柔,但再回头面对祝恒雨时,又是一副沤屎面的样
子,“我女友既温柔又善良,跟你这个没良心的独眼龙就是不同。”
兄妹俩互看一眼,最终谁也没说什么。
直到几分钟后,祝恒雨才冷不丁开口:“昨天给你的那包饼干,过期一年了。”
纪衍良正在喝水,差点把水喷出来,“你为什么把过期的食物分配给我?”
“不能浪费,总要有人吃。”
“那我真的有事也应该是拉肚子才对,为什么说我便秘?你讲啊混帐!”
“按常理是有可能腹泻,但是对于你这个人,不能用常识来思考。”
“……你就是想酸我而已吧?”
其后,还没进雪隧,一堆废弃的车辆就永远塞在那里了。看现场血迹斑斑,之前大概
发生过大规模的活尸咬人事故吧。
“早知道走北宜了,没有路况广播真不方便。”方孝贤说。
“下次如果要到花莲,千万别走旧苏花,动不动就坍方,现在又没人抢修,是不可能
通过的。”孙雪英也随口说。
于是一行人只得下车步行。
一路走走停停,到达老康说的位置附近,已是几天后的事。幸好老天爷也没有太折磨
他们,在和另一个偶遇的活人团队起冲突前,方孝贤和祝永晴顺利从对方口中打听到,纪
衍良的母亲可能在这附近的社区活动中心。那里作为国定的天灾避难所,自灾变以来,已
有不少当地居民在此共同生活。
纪衍良闻言心头一震,赶紧问了大致的方向,火速赶过去。后来又得到当地巡逻队的
许可,他终于得以靠近活动中心。
远远的,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活动中心的旁边,用废弃的电线晾衣服。因为
太久没见,他一开始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人,还前进几步反复观察了好几次,这才相信
答案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们……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个人过去。”他和同伴说这句话时,正努力克制自
己不要哽咽,更怕自己再离母亲近一点就会哭出来,那很丢脸,之后肯定会被祝恒雨嘲讽
一辈子的。
其他人大致明白他的想法,所以统统留在原地观望。
随着纪衍良越走越近,这对母子终于相见,可是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祝恒雨见纪母见到儿子的第一个反应竟是下意识后退一步,而非兴奋地拥抱他,当下
皱眉道:“总觉得不太放心。”
祝永晴紧抿唇,点头附和。
纪母的表情果真毫无喜悦,只有惊慌:“良良……真的是你吗?”
纪衍良觉得很悲哀,如果这些年他们有见过面,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双方还要经过确
认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着身形憔悴又苍老许多的母亲,他正待说些什么,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忽然冲
出来,抓住纪母的衣角,甜喊道:“妈妈,快过来,看我发现什么!”
妈妈?
纪衍良呆愣住,半晌才问:“她是谁?”
纪母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她是谁!”他开始不耐烦。
“你的……妹妹。”她支支吾吾说。
纪衍良瞬间懂了,原来母亲早和别的男人共组了新的家庭,“你们只有这一个孩子?
”
纪母的手举在半空中,想抓抓头发,又想摸摸自己的脸颊,一副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样
子,但最后只是对小女孩说:“乖,先去找你爸或你哥。”
接着,她才对纪衍良道:“我们到后面说。”
纪衍良点点头。刚才的“你哥”这两个字让他特别心痛,其所指的明显不是他,而是
母亲的另一个儿子。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远离了活动中心,来到一片满是杂草的荒地。这里的房子都不高
,不需抬头就能眺望远处青翠的山峦,很是幽静。
纪母止住脚步,呐呐道:“你……过得还好吗?”
“应该比你差一点。”纪衍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不该因为嫉妒那两个小鬼头而
与母亲呕气,他稍稍整理一下情绪,才又说:“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嗯。”她低下头,没敢看他。
“我知道他是个王八蛋,你离开以后,换我被他毒打,我也没有真正离开那个家,是
因为怕你回来会找不到我。后来知道世界变成这样,我不只一次想过,过去怎么样不重要
,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都没来看我,只要你平安活着就好,可是……可是现在……”
母亲明明还活着,也还可以爱人的,为什么忽然把所有的爱都一起带走,再不愿意施
舍一点给他?
鼻头一酸,他连语气都明显变得很难过,“我就问你,你有没有一次……哪怕只是站
得远远的没有靠近也好,你有没有一次真的搭车回来想要看看我?”
“我……”她知道自己不能说谎,只得道:“我回去过一次。”
“只有一次?”他点点头,内心一片凄凉,“就是趁那个王八蛋死后,回去把家里剩
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那一次,是吧?”
纪母闭起眼睛,“可以不要再问了吗?”
“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大声说:“所以你真的是因为在外面有男人才离开的?
把我爷爷和老爸留下来的遗产带走就是为了养你们的孩子?”
“不是!”她也大声反驳:“他当初是怎么毒打我的,你也都有亲眼看到,又有哪个
女人又受得了?是他先对不起我啊!难道我就没有权利给别的男人疼爱?”
“所以钱呢?你没回答我,你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在乎的其实不是那笔钱,他
才不希罕那个王八蛋留下来的东西,但问题是,这是他眼下唯一能拿来衡量母爱的标准,
他要确定母亲是否真的完全不考虑他的死活,而把一切都给了后来生的两个孩子。
对于这个问题,纪母明白自己理亏。虽说她确实是先动了离家的念头才和别的男人在
一起,而且她和纪衍良的父亲一直没离婚,是以有夫之妇的身分生下其他孩子,所以她大
可安慰自己,他们家的遗产她也有一份,何况像猪狗般挨打了这么多年,她是该得到补偿
的,可是事前事后都没有知会纪衍良,甚至没留一点给他,是太超过了没错。
现在的问题是,明明答案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这孩子为什么还要追根究柢?那笔钱
就算还在,也不能拿来花了啊。
“如果我说了,你会对你的弟弟妹妹不利吗?”她的眼神充满戒备,那模样深深刺伤
了他的心。
“原来你真的是这样看待我的吗?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确在外面跟着帮派厮混,最后还因为打伤人去坐牢了,不是吗?”
“是啊……”他绝望了。噩梦已成真,这个最亲最亲的人,已在心中认定他就是父亲
的分身,这辈子体内都会流着暴力恶毒的血液。
那个王八蛋死掉那年,她回来拿钱时,听邻居说儿子犯法被带到安置机构,还以为人
是他杀的。后来邻居解释死因其实是肝癌,她还不怎么相信呢。
这件事,是同一位邻居转述给纪衍良听的。
听到母亲当时竟是这种反应,他也以为这位邻居是在捉弄他,或者哪里搞错了。她的
冷漠和疏离,他一直都知道啊,结果到头来,他们母子俩都是一个样,只愿相信自己想相
信的。
而现在,她又狠狠戳破了他用来蒙蔽自己的美好泡沫。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她根本不关心。他为什么会翘家、逃学,又为什么要和帮派厮
混,她根本不懂也不想懂。他的无助、徬徨和寂寞,自始至终都是他独自一人在承受、排
解。
他很悲伤,也很愤怒。
对母亲的恨,还有对那两个孩子的嫉妒,此刻一口气爆发出来。他温和体贴的那一面
已被划得支离破碎,只剩冰冷及无情。
“对他们不利?”他冷笑,“谁知道!一个人被愤怒冲昏头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本
来就很难讲。”
尽管他此刻压根没有找那两个小鬼头出气的心思,这番话却是客观的事实,只是落在
纪母的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充满了可怕的暗示。
误会大儿子是真心恨他们这一家子,连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都不放过,她的心中
充满了恐惧。随着痛苦的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她眼前这个儿子的身影,渐渐和他父亲的
轮廓重叠了。
她永远都清楚记得,某次为了钱争吵时,那个男人面目狰狞的模样。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接近他们。”害怕噩梦重演,曾被打到骨折的手脚止不住颤抖,
她再次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你走!离开这里!”
“你就这么讨厌我?”方才母亲刚见到他时毫无欣喜的表情仍历历在目,他忍不住大
吼:“是不是对你来说,我干脆就死在外面最好?”
“是!”她回道:“我只想要重新开始啊!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真后悔生了你!拜
托你快去死一死!”
这句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纪衍良的表情极度痛苦,不想再承受一字一句
。
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见她骤然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紧接着手脚也僵硬不自然地摆动
起来,且身体抽搐得愈发明显。
“妈?”他呆呆看着,一时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她倒地,又爬起,再抬头时,那肤色与五官的变化令他陌生又熟悉。她已经不是原来
的她了,和他过去所击倒的无数只活尸没什么不同。
狂吼一声,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身经百战的他知道自己应该反击,可是当对象换成
自己的母亲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
他下不了手啊!
眼看自己就要死在母亲的嘴下,在闭上双眼等死之前,他好像看到,天外飞来一枝箭
矢刺穿了她的脑袋,就和他初次到幼儿园时被拯救的情景有些相似,瞬间让他产生时光倒
流的错觉。
是啊,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就好了……
最终,他没有选择看清楚后来的情况,而是任由眼睛闭上,同时身体向后倾倒,倒在
那仍翠绿到令人嫉妒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