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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刻唯无边孤独,一人默默在水中消殒的驱魔人遭孤独吞没。
可倘若谈孤独,明镜真人一生绝不亚于弟子,有过之无不及。
“陪伴孤独,享受孤独,供奉孤独。”
孤独对他从来不是大事--不管是封真人之前或之后--在第十五代师父领进道门时就告
诫过:“求道,是荆棘路,不只满布荆棘且遥遥无尽,你要用一辈子时间去得到永恒。”
,想修得真仙、想得道飞天、想位列仙班,要耗费的时间远超常人所想且往往没定数,过
去无数道友、前辈费十年、三十年、乃至一甲子前仆后继,但绝大多数仍功败垂成,过程
很痛苦、折磨、煎熬、不舍、绝望。
最多的还是孤独。
“听好了,死囝仔,不想得道成仙的道人,不是好道人。”
名号“绳道人”的老迈师父嘱咐那时不到十岁的小朋友。
这小朋友没有名字,50年代他本在一座玻璃工厂混饭吃,七十几年前还没什么童工问题,
直到遇上来看风水的绳道人,道人瞧面相、看手相、对八字,大喜过望,就花了一笔钱带
走了这小朋友,也帮这小朋友取了个小名--小玻璃。
小玻璃反问,“什么是得道?”
“道可道,非常道。”绳道人只是含糊其词,“能确定的只有……孤独,孤独,常伴求道
者,一直都是如此,忍受不了孤独,无法得道。”,师父这样下注脚。
小玻璃铭记在心,只是当时无法体悟,直到岁月渐长。
“有够促咪,什么求道者,我看应该‘囚’道者吧。”
那曾经认为自己一定要娶回家的女孩讥笑他,笑得很甜,记得她叫小薇,很美的名字。可
惜小玻璃听不太懂,根本不晓得女孩说的是哪一个囚字,他的确认识的字不多,因为没上
过几天小学,对于绳师父来说,全心全力修行求道才是光明正途,念国语数学能干什么呢
?至今跟他对于阿星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
“你为什么不找工作呢?”
他喜欢看小薇笑,可惜她后来越来越少笑,总愁眉苦脸。他们终究没办法走到最后,理所
当然没娶进门,因为没有爸妈会同意女儿嫁入道门。
尤其是穷道门。
“娶不娶亲跟求道无关。无关要紧。”绳师父如此下注。
师父是那一种隐居山林,与世彻底隔绝的古板老道人,就像罗大佑的家喻户晓的《童年》
歌谣所写:“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绳师父相信神仙一定都
住山里,想得道成仙当然得先去实习一下,便在荒山野岭中建了一座名为“阆苑”的铁皮
屋,关在里头,小玻璃不许进去。
阆苑,是传说神仙住的地方。
绳师父总将自己反锁其中,十天半个月才会出来一次,平日小玻璃就在外头兀自修练,与
其说修练也就是干一些打杂打扫、烧水砍柴、拔草种菜、做饭送饭等等,跟阿星12岁之前
练得差不多,大道门一脉相承,可以说:小玻璃也只晓得这一套修练办法没有其他办法,
绳师父怎么教导自己,他就怎么教导徒弟。
绳师父的深居阆苑即是坐禁,是闭关,是求道捷径。
小玻璃童年日子就那样孤孤单单地过,打从收养之后,他一年也见不到绳师父几次面,对
老人满是陌生感,他童年也就如《童年》所唱,“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
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绳师父最后就在他那一间不可擅入的阆苑里断了气。
那一次长达三十七天没出来,饭菜好多天都没碰,听说仙人不再需要进食,小玻璃本以为
好事近了,也许不久师父就能飞天遁地带着他云游四海。可不久他闻到是漫天恶臭冲天,
孩子偷偷从门缝中窥视,只见老师父脖子歪斜吐舌、大小便溺满地,暴毙前遗容深深烙印
在眼中,但即使这样小玻璃还是不敢造次。
“敢进来就打断你的手,以后用脚画符掐诀,听到没?”
没绳师父允许,不准擅进阆苑,这是规矩。规矩就是规矩,不容逾越。
“‘规矩’即是道的展现。”小玻璃谨记在心。
又过了一十七天,师父道友前来拜访才让这一出惨剧落幕,小玻璃孑然一身。
绳师父有没有成仙?
小玻璃不晓得。
只晓得“绳”将自已束缚于深山求解,但玻璃想成明镜该得靠打磨。尔后他离开了那座深
山,他没有建立阆苑闭关修练,而是率先投入红尘人世斩妖除魔。
再见之日即是名动天下“征服魔山”之时,打磨十来年的小玻璃终于发出耀眼光芒成就一
面明镜,映射一干魑魅魍魉的丑恶,是年25岁的小玻璃一举征服了臭名昭彰的魔山,扫平
二十二头食人妖鬼,五十多年来为驱魔道家津津乐道。
从一座深山到征服另一座魔山,十几年转瞬,小玻璃成了明镜真人。
“不想成仙的道人,不是好道人。想得道成仙,斩妖除魔为第一要务。”
小玻璃走上跟绳师父截然不同的路。
唯一一样的是这一条路上依然只有孤独,绳师父选择出世闭关苦修无数寒暑,最后孤独死
于空屋,差点无人收尸;明镜选择入世,怎奈这浊浊尘世也难找到一个依靠,何况高处不
胜寒,敢跟真人为友者鲜,趋炎附势、阿谀奉承者众。
走遍人间除魔卫道,他享受孤独,已有了准备,小玻璃这一生将供奉孤独,只是这一脉得
找人传下去,道人会远去,但妖魔鬼怪可不会,正道得有人承接。
“要成英雄,要修练成仙,要得道就得忍耐孤独。”
“飞天小女警都有三个,为什么不能有三个英雄?”
唯一例外是阿星,从懂事开始就让人头痛的阿星,没大没小的阿星。
“到底谁跟你说得道是成为什么飞天……小女警?”
“师父自己说得道可以飞天,骗人。那我不要修行了。”
小阿星总让人七窍生烟,真人有时很后悔,自己干嘛不去闭关修练就好,让他们的相处维
持上一代那一种不冷不热即可,但小玻璃不想重蹈绳师父的覆辙;他不想让下一代道人再
次因为孤寂而痛苦,不想再次复制因七情六欲与苦难。
绳师父,道人,人,修道的人都要孤独吗?
那如果不是人呢?
22年前突发奇想的明镜真人决定寻找传人之时,决定要另辟蹊跷,反正没有人说道门的传
人一定得是“人”,当他合好那早夭可怜孩子的八字时,他出手了。
他“养鬼”,且是从婴灵养起,一点一滴供养于罐中,鬼可阴修、鬼亦能求道、鬼不受凡
尘七情六欲所苦,也绝不用再像自己跟绳师父终究迈向肉体腐朽。鬼魂自小地缚于家中,
不用交友、不用谈恋爱、没有人际关系,没有拥有,自然就不会因为失去所苦,对明镜真
人来说孤独不但伴随求道,乃是道的醍醐味,如果他的弟子能“孤独不苦”那就太美好了
,那即是养鬼继承最完美的理想。
“齁,为什么我不能白天出去玩?”
22年前明镜真人建起一座仿坛,将阿星供养于坛内,即是那一座深藏竹林里的红砖三合院
,有效隔绝过强的阳光,保卫阿星彼时还尚虚弱的魂体。阴修本非易事,老人几乎是无微
不至地呵护,药草浴、奉坛、小神龛、无数滋补食材与温养法器保护下,这小小的鬼魂如
愿慢慢成长茁壮起来,比起养小孩还费事。
当然,养小孩中最重要的付出是陪伴,玩抓鬼驱魔游戏、教授道门道家知识、看卡通、看
新闻,不知不觉竟花费了远超过绳道人培育弟子时间的数十、数百倍,本来他喜爱孤独,
竟然蓦然回首,小玻璃好像不再孤独,也得到了陪伴。
“这是不对的,孤独是得道必经之路。”
本想说“鬼”,一个没有朋友的鬼最是孤独,那孩子从小就习惯,以后也就再也不恐惧,
谁知道却事与愿违。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九岁小阿星有一天忽然道:
“师父,我好像喜欢我们班的林怡晨。”
“什么你们班?那谁啊?”
小阿星当然从来没去上过课。
一开始是遵从古法--养育婴灵满九年--须转移供奉,到有孩童活动地,让足够的童子
精气与灵气滋润魂体,老人所能想到的自然只有小学,谁知道阴错阳差间,小阿星的死魂
开始游荡于校园内,游荡就算了,竟然还出现了幻想?
修蛋几累!你什么时候跑去上课?还直接从二年级开始上?
那时,听阿星每天莫名其妙讲学校发生的事,明镜真人那怕见多识广纵横阴阳半世纪也全
然傻掉,也一片茫然,确实饲养小鬼自古就是一条偏门,留下的纪录不多,大多是断简残
篇,很难自成一套体系,就算是圈内人晓得的也不多。
为什么婴灵会自己编造出一段根本不存在的记忆?还信以为真,不可动摇。
无解。
“呃,那学校还好吗?”老人没有拆穿。
“不太好,大家都不理我,还没交到朋友。”
老人笑了,这不是废话吗,“因为根本没人看得到你!”,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知为
何,平常一向嘴巴不饶徒弟,话能讲多难听就讲多难听的老人,对于阿星这一段凭空变出
、幻想而生、无缘无故小学生活,他一直没有揭穿。
--直到今夜于碧波潭上……
“不理就不理,你也别理他,就扯平了,哭哭啼啼是不是男人!”
师父开始演员生涯,上演这一出本不该上演的对手戏,开始跟他讨论铁定无疾而终的暗恋
、讨论老师从来没骂过他、讨论他太优秀不用考试就能打成绩……
“靠,这么优秀不愧是我徒弟,呵呵。”
明镜真人只能摸石头过河,且战且走,想说:反正总有一天必须开始闭关,让他过一点正
常小孩的生活也好,让他也可能注定孤寂的人生,有一点不一样。
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孤独吗?
哪知竟然导致了差点不可逆的后果,先是破天荒交到朋友,听闻小阿星回来喜孜孜说:“
我有个朋友叫陈汗清。”,简直比听到他被排挤还让人紧张,好在那同学只是很初阶的阴
阳眼,他自己都不晓得,也没发现阿星是鬼,威胁不大。
惨的是后来一连串危机,先是黑白无常到校逮人,又牵连出在校上吊的老师穿梭电子萤幕
间摄孩童魂,明镜真人晓得这一池春水已然被搅烂,小学是彻底不能待,最后只好将奉阿
星的小玻璃罐挖出,替他办理“毕业”,就是阿星昏倒在大礼堂那一天,紧急牵走了他的
魂,让他完全失去意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对阿星比较好。但迟了,因为自己心软。
心软,就是养育阿星前半生所犯的错,打自小学毕业,真人就发誓绝对不会在培养阿星得
道成仙的路上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因为无聊的感情,坏了大道。
绝不能。
如果你问鬼怎能成大道?
明镜真人会说,“听过民间传说‘水鬼升城隍’吗?”
想必多少有耳闻吧,大致上是讲古时候有一头水鬼,这水鬼也如碧波潭的水鬼日夜盼抓交
替,其实全世界水鬼皆然,没人想永远泡在冰冷河水中,同样也没有鬼愿意,都想找替死
鬼换,可偏偏有个多事的渔夫跟水鬼当了好友,经渔夫百般阻扰影响下,水鬼久而久之放
弃了抓交替,就此感动上苍。老天爷最后钦点水鬼升任该地之城隍,传为佳话。这民间传
说就传达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水鬼可以晋升城隍。
鬼能成神。或许本就一体两面。
只要上苍觉得你才德兼备就能从最低下的水鬼,一跃成守护地方城隍爷,这跳度范围何其
大?怕比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书生还大,毕竟状元郎得先考过秀才、举人
方能应试,比起最无奈、最下等的水鬼不知好上多少。
“天公伯一直看着阮,谁好谁坏,谁对阴阳贡献,祂都会论功行赏,公平。”
绳师父告诫过,小玻璃记住了:有功的鬼天公伯会瞧到,不会亏待。供养阿星也能传承道
门,鬼修道亦可成仙,人鬼殊途同归,无不同,都行走于大道。
一切都为了阿星。
老人深信不疑:只要撑过漫长修行,定可将他培养成举世无双的驱魔者,等他神通封顶,
出关日即名动天下时。小玻璃相信,阿星没有入红尘,就不会受红尘之苦;只要没有接触
外界污秽就不会受污染;没有感情纠葛,就不会心痛;没有亲情,会坚强;没有友情,便
习惯与寂寞共存共荣,会成一颗比明镜还要闪亮的星辰。如水鬼都可以升城隍,那斩妖除
魔的婴灵为何不能得道成仙?
二十二年前,对到生辰八字的老人下定决心:将阿星培育成最好的驱魔道人。
一路走来他没有后悔过,只要想到阿星有一天能除魔卫道,一如他当年征服魔山魍魉必能
得上天垂怜,他就打起精神,不断挺起腰杆对垂垂老矣自己打气:
“支持下去,阿星有天必名扬阴阳。”
鼓舞的话老人从来不会讲出口,他尽量抹杀阿星对自己的感情,不想让多余情感影响孩子
修行,不要像他小时候知晓师父死去时那样泪眼婆娑,多余情感对得道成仙没帮助,一点
都没有,反倒会成就“执念”,谁都晓得执念对鬼来说是毒药,不仅毒害自己还会戕害天
下人,更可怕的是还会药物成瘾如鸦片。
无须多言,只要阿星对“修道”有执念足矣。
“不愧是我徒弟!”
明镜真人这些年最感欣慰的时刻,铁定是阿星出山那一天初露锋芒,一展闭关八年修为轻
取独眼蜥蜴妖之时,当剑尖指向妖孽头顶,老人由衷感到慰藉。
“成了!”那时老人心中是多么振奋啊。
有此等修为不论是人、是鬼,阿星业已是这驱魔圈子,不,那怕在这阴阳界他都是不可忽
视的角色,也许还略逊于当年征服魔山的自己一筹,可他才二十岁呢,未来不可限量,以
后铁定非虎即龙,“星真人”不再是挂在嘴边的唬烂,而是成为可预期的未来,可以看见
,龙道人后纵横阴阳的下一个传说于焉诞生。
就此踏上斩妖除魔,匡复正道之路,那水鬼升城隍,还会远吗?
老人坚信:“不会!”
可怎奈上苍捉弄,下一秒全然崩溃,他这一辈子到死都会记得那瞬间,阿星怒气冲冲质问
,在他眼前像个陌生人。
“你知道这妖孽真身是谁吗?”
喔,孩子,为师当然晓得,再清楚不过--金纸店的女儿,他父亲专走偏门左道遵循一套
“养鬼化形”,一种让死去灵魂续留人间并炼造肉身的邪术,本是逆天而为,且极容易吸
引各路邪魔歪道来分一杯羹,果不其然,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发展,他横死女儿之鬼魂转为
妖魅。妖魅诞生,当即把父母吞下肚,从此肆虐人间,藏于山林以食人为乐,此类魑魅魍
魉据山一方,拦路吃人是必然的结果,相对地,去消灭吃人妖孽,则是我驱魔道人的责任
、义务、亦是荣耀。
是必然。
为师晓得:那是你曾以为的同学,是你暗恋过的女孩,是在大礼堂中邪被摄魂尔后坠楼的
可怜人,是你在网络游戏中相逢的知己,是被邪术炼化的妖魅。
可一旦干伤天害理的事,是谁都不重要
此即正道,小玻璃懂事七十年来一直遵守的道。
“妖魔以食人为乐,岂能坐视!”是老人一生信仰。
从来没有动摇吗?或许有,至少在面对阿星的眼泪时,老人一瞬间曾经考虑过:“干脆好
好超渡这个妖孽,给她一个机会?”,但很快被真人自己给否定。
拦路吃人,这样作恶多端的妖孽天理不容!
阿星哭了,怀疑了,跪下了。老人却一点都不晓得如何应对,因为师父不了解,不了解怎
能去同情一个这样的食人恶魔?怎么能将情超越理法而姑息?
那不是道。
明镜真人没有留情,自然没有,举头三尺有神明,说不定上苍正考察这一切人间事,就像
监督河里的水鬼有无抓交替,如果老天爷看到阿星为了一段虚无飘渺的网络恋爱私情而纵
放妖孽,怎么办?这二十年努力是否转眼功亏一篑?
所以师父出手,不能让阿星这一条求道成仙之路有任何瑕疵。
“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就此,师徒最后一线关系彻彻底底断裂。
决裂。
小玻璃苦吗?
苦,自然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徒弟,过去是他的宝贝,本该成为他的骄傲,只因为一介食
人妖魔几乎割开师徒关系,往年种种回忆涌上心头,那是多么苦。
“除魔卫道者注定孤独。”绳师父所言甚是。
少年的孤单,中年的寂寞,乃至老年的孤独,卫道者的宿命。
后来两年看阿星宛若行尸走肉,修行要不停摆、要不敷衍了事;看着老人的眼神满是怨怼
与反抗;一讲话便是讥讽、嘲弄与恶言相向,过去盼望当英雄、憧憬成为驱魔人、胸怀壮
志咬牙苦修的男孩荡然无存,而且大概在也不会返来。
午夜梦回之际老人扪心自问,“这就是我努力后半生的结果吗?”
苦不苦?
苦,但没有退路了,只能走下去,一路走到黑,不能回头。
没有回头路,小玻璃这一生从孤单到一无所有,因阿星曾获得的短暂放松、片刻安宁、须
臾天伦之乐,但在继承道门这不断滚动的巨轮下依旧辗得粉碎。这样下去,如果没有意外
,他也会跟绳师父一样某一天死在自己房间里,给阿星来收尸,尔后他继承下道门斩妖除
魔也好,敛财贪婪也罢,就这样结束吧?
可惜,意外还是发生,那用以封锁鬼魂,黏贴于三合院所有门窗上的灵符,给道行早不可
同日而语的阿星给破解,他离开了,前去一个他不该回去的地方。
碧波潭。
Ψ
碧波潭大吊桥耸立夕阳西斜,铁锈斑斑的桥墩涂上陈旧古铜色,可惜桥上三三两两、假日
傍晚来游历者屈指可数,多是来往于潭水两端的在地居民,揹书包匆匆行走的学生、踩皮
鞋的疲累上班族、赶上晚班、忙做生意形形色色者各异,就是没有什么人驻足下来,欣赏
这一幕难得的落日余晖,可叹美景孤独。
除了她。
一袭艳丽深红连身短裙女人轻轻扶在吊桥围栏上,一头乌黑俏丽的长发只简单地挽在肩旁
却更添姿色,她的眼神迷离而深邃,比这俗称魔幻时刻的日夜交加之时还要迷离;比那奇
景碧波潭之潭水还要深邃,似乎世上无人能看得明白。
只有他。
“你疯了。疯得可怕。”
魔幻的红衣女没寻声音回眸,只是轻轻叹一口气,颇为无奈,“我是疯了。”
不疯不成魔,魔女早晓得自己疯了,可她一点都不想抗拒,反吃吃笑了,笑得是风姿嫣然
,声调楚楚动人,“你可别忘了,我会疯,你居功厥伟,恶道人。”
八旬老者脚踏编织草鞋,踩在木制吊桥上悄然无声,一袭玄青道袍前锈太极,苍白发髻,
手掐剑印正气凛然,正是阴阳界半世纪以来的传奇--明镜真人。
“一切都是注定,道,亦如是。”
听到命与道女人回首了,姣好的鹅蛋脸面色阴沉,“没有道,只有你这老不修的欺骗、自
私与罪孽,如果你今天是要来忏悔,我可以考虑少折磨你一点。”
“放肆妖孽,满口狂言。”
道袍一抖,束束红绳索一一垂下,每一束红绳都好似有生命,如那吹笛者圈养的眼睛蛇不
断随波起舞翻腾;比金刚指左手探出,指缝上四枚铜钱内方外圆兀自散发金属碰撞所特有
的沉重感,不愧为一代真人,一旦摆开降妖除魔的道家阵势,不可一世的气场一览无疑,
他甚至还没有展露出招牌的八卦镜。
“我本不为降魔。你只要放过阿星,我可考虑,给你一个痛快去超生。”
听闻阿星,魔女白皙脸蛋爬出一根比一根还粗的青筋,美丽脸蛋下像藏着无尽的仇恨,不
论如何都无法消弭的仇恨,登时勃然大怒的女人森然道,“你要我放过阿星?这一句话原
封不动还给你,明镜真人,你霸占他二十几年了,而我不过才刚跟他重逢不到两个小时,
都还没好好摸摸他,你却跑来要放过他?”
“他的命定就不属于你,22年前你因执念堕魔,为何22年后依然如故?”
“胡说、鬼扯,是你抢走我的孩子,是你抢走阿星!”
讲到此刻魔女声泪俱下,泪如刀刃,悲伤与愤怒滑过破碎脸庞早非人类,整张脸在泪珠下
彻底融化露出白森森骷髅头,骷颅尖锐牙齿磨得“吃吃!”作响,响彻这沉痛控诉,控诉
这人间对她是如此不公不义,竟没有一天得以雪恨。
魔王的控诉,指控真人与正道。
“执迷不悟,等着你的是魂飞九天。”
“无耻强盗,魂飞魄散,便宜你了。”
桥上霓虹灯忽地全数熄灭,一片幽暗如被史前怪兽吞噬的吊桥上魔王与真人静静对峙,他
们屏气凝神时天地立刻溢满肃杀气,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魔手紧紧勒住所有人颈子,在即将
窒息时,最后一抹余晖自碧波潭卸下,随后渐渐退去。
“死!”
艳丽连身裙“沙沙!”撕裂如剥皮果实,魔王背脊血淋淋破出一对如鹰隼翅膀,登时一飞
冲天逆天而行,傲慢地盘旋于刚暗下的夜空,睥睨桥上踏老道。
“恶真人,今天就把多年恩恩怨怨一次了结。”
魔王制空占优势,桥上踏禹步的老道不慌不忙,慢慢亮出八卦明镜,镜如轮盘转动一闪一
暗,光芒照拂之下红绳利索地穿过镜框八孔,转瞬拉网,此网不仅涵盖住吊桥,甚至以缆
绳、支架还有钢筋为根基,猛撑开一片笼罩半座碧波潭的赤色网络,顷刻潭面在八卦镜射
下殷殷红芒如升赤色太阳,霎时万丈光芒。
“大胆妖孽,让本座会会你!”
晓得给老道布好阵就不妙,魔王没多等,手中亮出一把邪光四射老旧剪刀,一振翅如恶鹰
扑兔直朝桥上的老道刺去,真人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草鞋一抬便踩上自己搭起的红线,
即刻回避掉攻击,看那满天红绳兀自嗡嗡震动跃弹起。
“污秽的正道。”魔王攻击落空,翅膀再次甩动升空。
老道移动迅速,迈开双腿竟凌空奔跑于半,道袍被晚风吹拂“猎猎!”作响,草鞋行走于
钢索健步如飞,难以想像这是八旬老者,见他优游于自己搭起的网中时而滑过碧波一池春
水如白鹭鸶;时而游走于对岸山林之间若灵蛇;时而跃上漆黑苍芎,像是一抹星光闪耀。
纵横天地,才是当年征服魔山的明镜真人。
“跑,老鬼,看你多会跑。”
面对八卦大阵,这碧波潭魔王反击来得及快,挥舞手中满是锈斑的剪刀“嚓、嚓!”横切
竖夹,红绳一条又一条应声断裂坠入潭中,陡然间老道人在半空中如一只弹簧上下跃动、
左右回旋,惊险闪避剪刀忽尔长似浩浩河水、忽尔短如绣花银针、时而锐如长刀、时而捷
如闪电,古老剪刀变化莫测,无固定型态,唯一固定的只有渐渐被攻陷的明镜八卦阵,老
道不禁于夜空下显得左支右绌。
“好妖孽,竟以将怨念化为利刃。”
看这把无坚不摧的剪刀横移电光骤内,明镜道人心中一凛,晓得今夜遇上此魔修为远超想
像,寻思道:“龙道人栽在这看来并非偶然,确实很棘手。”,他当然明白--鬼魂的怨
念、思念这一些无形的执念想要化为“实体”何其艰难!
何以见得?
阳间的鬼为何爱吓人?不是因为喜欢吓人,如果可以拉头发、掀衣服、更甚者拿刀捅凶手
替自己雪恨,世上会有更多灵骚纷扰,可实际上能碰触到活人的鬼魂少之又少,一切端看
其修为高低,只有修为足够的魂才有“实体”,有实体才能干涉阳间,不然终究只能靠托
梦等间接手段。滞留人间的魂随修行、执念而增进,当这魔的执念幻化成有形兵器,且随
心所欲发挥,可知其早登峰造极。
“这把剪刀就是我这些年来的恨,对你、对这间旅舍、还有这世界。”
红绳一一崩溃陷落,大剪刀刮起一道锐利风暴,连番呼啸大作,只听连钢筋所搭建的碧波
潭吊桥都摇得“哗!哗!”隐隐闷响,似乎随时会被这魔刃硬生生割断,成那一首英国知
名童谣〈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的台湾翻版。
“恨了二十二年还不够吗?”
又一条红绳崩裂,一个踉跄明镜真人单手抓一线绳,如穿山谷的流笼般勉强滑行于空,真
正“命悬一线”可他仍义正词严,试图唤回沉溺执念的魔王最后一线理智,“憎恨给你什
么,除了伤害无辜、除了让子嗣蒙羞之外,还有什么?”
“闭嘴!”魔王盛怒。
破风声骤然从后袭来,眨眼由远而近,突入老道士的后背,像某种恶质魔术、致命的把戏
,完全没发现何时被抓到这破绽,一滴冷汗流淌下脸庞,陡然大惊的老人来不及反应,多
年未曾实战让他低估魔王道行,一个失误就足以要命。
“不可能……”乌黑浊血自嘴角溢出。
猝不及防,寒冷的刀尖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如冰冻钻子直直穿透老人的背脊,鲜血淋
漓,长逾武士刀的剪刀一霎从胸膛破出,老人难以置信用眼角余光瞄著那通体黝黑发亮,
幻化如万恶罪孽凝固成的剪刀卡在左胸上,像玩笑似。
老道士直挺挺爬回在吊桥上,血染红夜色。
“我说了,你这无耻小偷,魂飞魄散太便宜你。你还得受很多苦。”
蔑视匍匐倒地老道,老道狼狈不堪望向魔王,魔王如黑色蝙蝠双翼“啪!”一声横展,一
对翅膀比之前对战时更为辽阔,一下竟然遮蔽了夜空,瞪大布满血丝与绝望的老眸子,明
镜真人对这一幕只剩下绝望,“你对这里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女人如痴如狂,“不过是永不结束。”
明镜真人“呕!”地直喷出一口老血,血洒桥墩,呕血是伤势,也是因为眼前竟是他无法
战胜的邪物,不管修为达到如何程度都无法战胜,眼中的“魔王”一直不是她当年溺毙的
肉身修练而成,而是怨念还有憎恨,无边无际的执念。她的外在形象全是怨念所构、执念
所筑,对鬼来说碰触阳间事物难如登天,她竟可幻化成一头飞天魔物,辅以无坚不摧的利
刃杀戮,这是何等的道行所致?
翅膀会粉碎,剪刀能熔解,魔王也将成灰,可唯有执念包裹的怨恨永不溃散。
“完了,通通都完了。”
这样的邪魔要如何战胜?
收服,行不通;降伏,做不到;超渡,不可行;歼灭,又灭之不尽。
老人慨然一笑,指缝里还夹有一枚钱币,掌心攥最后一纸黑色灵符,翻过怀中八卦镜,镜
里反射出他已是风中残烛,湿漉漉的道袍几乎将之压垮,浑身浴血的老道最后一次眺望红
尘人间,不禁感慨万千,一行苦涩的老泪珠倘过脸庞。
“准备好入阿鼻地狱受苦了吗?”
老道晓得这魔王续留在世上,往后人间只会有更多的无辜者受害,这碧波潭将永成为鬼怪
乐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怕往后百年也无人可收服之,可怜他这坐镇阴阳半世纪的
明镜真人,最后在此滑铁卢一泄千里,可怜呜呼哀哉。
“罢了,阮地狱里见吧!”
翻过吊桥围绳,受重力安排笔直坠下,“扑通!”一声渲红冷澈心扉的潭水,一霎间群水
鬼围攻而上,宛若见了砂糖的蚂蚁,不消片刻,老人杳然无踪徒留一段段的红绳索随波逐
流跟漩涡打转;一枚铜钱依旧在吊桥木板上“咕溜溜!”打着转,旋转、旋转、再旋转;
而最后一纸灵符静静卡在石头缝中等待。
日落时分,真人殉道。
罢了,就这样吧。反正都是孤独。
此时,风尘仆仆北上的阿星刚抵达旅舍小憩片刻。
快完结了
之后再来谈谈这一部对Skyowl很特殊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