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鼓山并不称得上是本市特别著名的景点。
但这里树翠鸟语,再加上地处距离平地略高的位置,因此空气宜人,尽管没什么特别的壮
阔景观,每年三、四月份的油桐花季还是常常吸引部分喜欢爬山的游客造访。
东鼓山往东北的方向顺着台33线公路走,约莫五公里便是大路的尽头,而后便是只有少数
人家的顶寮坑,这里地势比原有的山路再更高一些,顺着绕山而走的产业道路向道路高处
的风景看去还能透视远处山峰的棱线;紧邻在山边的,则是湍急的言虎溪,由于水势磅礡
,加上奇石遍布,每年夏天都见得到慕名而来的泛舟客在此。如果循着溪水继续向下而去
,则是直出台湾北部的东海。若非言虎溪的水势正如其溪名的凶猛,对于只求戏水的一般
民众而言很难以亲近,这里如果要发展出常态观光活动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要从此自
地图上发光发亮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我们一行六人骑三台机车顺着蜿蜒的山路跑,这个秋天时节里的褐黄枯叶像被搅翻似的散
了满地,加上海拔略高又近水的缘故,使得湿气弥漫着整座山谷。整座山除了淙淙水流声
和因风扫动的树枝摇摆声以外,就属我们的引擎声最吵。
我们就在这令人神识迷濛的情境下,意外在山路的路肩看到这艘船。
骑车的大忠、顺宏和我,是高中就认识至今已超过十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各自载着今天刚
从交友软件上认识的女伴,在气温相较前阵子比起来已经偏冷的秋天上山上玩,老实说我
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主要是秋天本来就有凉意,上了山后更是寒意逼人。但我也提
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平常外出只会在家门五公里内活动的我实在对出游该去哪里没
概念。要不是大忠和顺宏一直怂恿我,我根本就懒得出门。
为首的大忠是这次活动的主办人,他在行车的过程中看见这艘船后反应相当迅速,几乎在
第一时间就打了方向灯,兴奋地示意大家靠路边停。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而出现在山上的这艘船,由于船体不小,所以我们所在的位置只看得见
其中一个斜侧面,在底部还写着Pioneer的英文字样,应该是指这艘船的名称,英文字的
右边一个角落用黑色的中文小字写着“最大乘载量三十人”。船身锈痕遍布,从斑驳的漆
色看起来,这艘船放在这里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杂草树藤从山路旁的树林中延伸而来附
著在船体上,让它活生生成了树船。也不难想像大忠为什么会这么兴奋地要特别停下来,
因为在这种荒山野岭上看到这种颇具冲突感的奇特景象的确是蛮吸引人的。
“欸你们看,这种山上居然有艘船放在这里,不觉得很怪吗?”大忠拿起手机拍照,对船
体上上下下连拍好几张。
他载的女伴好像叫做瑜倩,在山下聚餐的时候本来大家都有自我介绍过,但因为不是我负
责载的人,所以我一直不是很记得她姓什么。
她也对于这奇景相当感兴趣,拿起手机一边录影一边说话,好像是在直播之类的,开录前
还迅速地整理了因戴安全帽而有点散乱的头发。顺宏则是调皮地刻意乱入镜头,好像巴不
得人家看到自己一样。
“这艘船看起来蛮破的,应该放在这里很久了吧。”大忠敲著船身发出轰轰的回音。
“这不是废话吗?看也知道。”顺宏载的女生名字我也忘了,只记得他的外号叫“小红豆
”这种完全意义不明的外号。虽然她嘴上不客气,但双脚倒也挺诚实地跟上前,摆着奇怪
的姿势和表情要人帮她拍照。
此刻时间是下午两点,天色正好明亮的时刻,阳光从大树参天的枝干狭缝中透入,让温度
感觉起来没有这么冷,我在路边闲逛,挑个照得到太阳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打
算进去凑热闹。
“拜托,可以快一点吗?无聊死了。”我负责载的女孩子叫做刘昱臻,性格很孤僻,整个
路上和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却要求人连名带姓用全名称呼她,没有任何外号、禁止只用名
叫她;虽然我可以接受这件事,但她一上车就臭脸到现在,八成是分配到我这种下下签旅
伴,所以才看起来是这么不爽──本来我是这么想的。不过在看到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人
家欠她钱、一视同仁的臭脸后我就不在意这件事了,想必她和我一样都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的怪咖吧。
说真的,一群人都出社会好几年有了,还来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真的还是颇令人提不起兴
致。
“不过就是艘破船有什么好看的,有拖车拉着,这种船想上玉山都不是问题。”她盯着手
表,如同补充说明似的不停碎碎唸,对于其余四人在那里像是挖到宝藏似的举动像是看到
白痴一样充满不屑。
看来她真的很不爽。
“嫌无聊不然我们先下山啊。”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正好我也对这种活动没兴趣。与其
在这里吹凉风,不如回家打电动。但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觉得连讲一句话很累人
,于是最后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大伙一阵嬉闹后,大概也终于拍照拍够了,开始站在一起看方才拍的成果。
没事干的顺宏沿着船身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接着不知打哪来的想法,冷不防地一个
提议说:“你们看!这边有楼梯欸,不然我们上去看看好不好?”
船的入口处似乎在背面那一侧,因为我这边看过去只看得见甲板和窗户。里头乌漆墨黑的
完全看不见内装。
众人开心附议。当然,除了我和刘昱臻除外。我只想站在这里晒太阳哪都不想去,那刘昱
臻更是连下车都不愿意,霸占我的机车坐垫一动也不动。
仔细一看,这艘船看上去并不像是渔船,而是属于游艇一类的船只,两侧耀眼的扰流翼设
计和上层的跳水板,都显示这艘船目的本身的设计就是为了娱乐用途。只是像这样的游艇
怎么会被运到这种荒郊野外的产业道路旁?离这里最近的言虎溪狭窄又多礁石,流速更是
又快又急,根本不是这种船能够下水的地方,真的令人匪夷所思。
就在我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时,大忠一行人已经一边说著话一边在顺宏的打头阵下依序走
进船舱内,就连我这个位置还听得见踩上梯子的咚咚声。
我看着锥形的船头,虽然布满锈蚀痕迹,但如果多仔细观察下去,就会发现这艘船很有可
能没航行过几次。证据就是它船底并没有在海里航行常见的绿藻依附,反而是出自这座山
里的蕨类植物侵门踏户,像条腰带似的攀在上头,好一个绿意盎然。
若是要当大型垃圾弃置在这里,总不会特地去清理船底吧。我肯定是无聊过了头,居然开
始研究起这艘船的来历。
大忠和顺宏他们上船后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我已经开始玩起手机游戏了。一直到刘昱
臻突然开口说话,我才抬起头。
“欸胖哥,他们是怎样,怎么这么安静?”
“……嗯?”原来是在叫我,我一时还没意会过来她在说什么。通常只有我的同学会这样
叫我,理由是高中的时候我很胖,大概八十公斤左右,但老实说这个体重以我的身高而言
还算正常。
“我说船里面啦,他们进去这么久了,怎么都没声音。”她用手指比著船一脸不悦。
“可能在里面探险吧,这种船隔音都很不错……还有,别叫我胖哥。”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边刷着手机游戏的活动。
“谁叫你刚刚自我介绍的时候不在,你同学直接用这个外号介绍你啊,我就想说你哪里胖
了。”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表情有点愧咎,似乎也觉得这个外号很冒犯人。
我想起来几个小时前在山下用餐的时候,自己离开座位去上厕所过一次,看来我错过什么
了。
“……算了,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外号,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就这么叫吧。”我苦笑,想不
到这两个家伙还是这么会害人,“话说他们就喜欢去这种奇怪的地点探险,以前也常常去
废墟还是墓园之类的,应该没事啦。”
“可是都去这么久了里面完全没有声音捏,也太奇怪了吧。”她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
“完全没有声音。”
“怕的话我们可以先走啊,我不介意先下山。”我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打算理会。
“我去看看。”
刘昱臻下了我的车朝船的方向走过去,脚底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响。她绕到我看
不见的角落,可能是发现在另一头的入口,我听见了“跶跶跶”的登船声。
我低下头正打算继续玩自己的游戏,突然一阵尖叫划破了寂静。
“呀啊啊啊啊!”
是刘昱臻的声音。
“靠胖哥你快来!欸,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这不好玩!”刘昱臻突如其来歇斯底里的哭
声在这荒山野岭间听起来格外凄厉。
我皱了下眉头快步跑去,还差点因脚下铺满湿滑落叶的道路而滑倒。当我绕过船身到了另
一侧,看见船的真面目时大吃一惊。
这一侧的外观和另一侧破旧锈蚀的模样相差甚远,简直像是刻意磨光擦亮似的,如同新船
般地刚保养过。两边的天差地别的反差感让人感到十分不适,尤其是门口那丝毫不透光的
黑暗,完全看不见内装,像要连光线都妄想吞噬的大口不知通往何方。
我单脚踏上楼梯时发出声响,立刻感到全身发冷,甚至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在这寒意逼人
的深山里突如其来的冲击感更让人仿佛置身冰库中。
大忠和顺宏刚刚都没发现这种异样吗?真的神经大条成这样?
我在心中暗骂一声,几经犹豫后还是把心一横,加快脚步往黑暗中冲去。
“喂,你们在哪里?”可能是因为窗户被树叶还是藤蔓之类的掩盖起来,再加上这艘游艇
停放的位置刚好就在被树林环绕的庇荫下,导致船舱里一点光都没有,我打开手机的手电
筒功能,却是杯水车薪,可视范围小得可怜。
“大忠!有听到吗?不要玩了,这活动烂死了根本一点都不有趣,难怪你万年交不到女朋
友啦!”我扯开嗓门大喊,“顺宏不要跟他玩这么北七的游戏啦,智障喔。”我一边移动
一边呼叫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连自己的回音也没有听见。
“刘昱臻,有听到我声音吗?妳在哪里?”
我靠着有限的光源,几乎是摸黑的情况下前进著,途中踢到了不少类似桌子和沙发之类的
家具,偶尔还会踩到类似像是碎玻璃的东西,使我前进速度慢了不少。
“这艘船是怎么回事?”我所在的位置疑似是船舱的客厅,虽然不大但也因为太黑的缘故
,费了不小的功夫才走到底。我持灯一照,前面还有座往下的楼梯,显示这艘船还有其他
能够探索的空间,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我可能会很兴奋,但此刻我只觉得这座楼梯简直给
人添麻烦到爆。
“拜托……不要告诉我们你们在下面吧……。”我可不想下去。
我朝底下喊了两声,深不见底的黑暗连掷回回音都懒,如同石沉大海,名符其实的音讯全
无。
我开始明白刚刚刘昱臻说的“完全没有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干!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拿起手机轮流打给大忠和顺宏,但毫不意外的完全没有接听,我奋力捶墙骂了几句,就
算是开玩笑这也太过分了。
我生气地拿起在楼梯上的伞架朝楼梯下方丢去。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咚!
尽管发出了打到什么东西的声音,但仅此一声,整个空间立即回归宁静。
但刚刚落下的伞架声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制,在那之后我立刻听见所在的船舱楼层里发出呼
救声。
“胖哥你到底在哪里,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立即往回找寻声音来源。是刘昱臻,她就蹲在我刚刚经过的位置不远处的沙发角落啜泣
。
“现在到底是怎样啦。”我赶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光线依然是靠我那小得可怜的手机的灯
光。
“他们站在那边,一动也不动的吓死人了!”刘昱臻看见我像是找到救星一样,适应光线
后开始大哭了起来。
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位置大概是逃生门的所在,就如她所描述一样,四个人就这
样无声无息地面对着窗边动也不动。
“欸大忠够了喔,你吓到人了。”
我伸手去拉大忠,他却依旧动也不动一下,身体软绵绵的像是海草一样。
顾不得这可能是他们恶作剧的桥段,我用力搧了他脸颊一巴掌,然而大忠还是毫无反应;
顺宏和小红豆就站在他旁边,瑜倩则是站得稍微靠近门口,她头低低的,任由长发从前额
垂下一点一点地摆动。
他们站的位置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朝着窗外的方向面无表情地笔直站着,看起来像是
在梦游──如果梦游眼睛是会睁著的话。
我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也难怪刘昱臻会这么崩溃,因为这根本不只是恶作剧了。
我先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安抚刘昱臻,说服她帮忙尝试着拉动所有人,最后我们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人拉出船外,在下船的时候还因为重心不稳跌了一跤,把栏杆撞凹了
一小块,手肘好像也肿起来了。
“叫救护车吧。”我觉得自己好像太紧张又累过头了,一口气突然不顺险些晕过去。
但我还是勉强撑住身体拿起手机拨号,精疲力尽地坐在落叶堆里看着救出来的人心中充满
不祥的预感。
他们仍然睁着眼,视线仿佛无底深渊凝视船的入口,身体一边随风飘摇著。
自从东鼓山的事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
因为我手肘撞伤又有晕眩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也和大家一起被送去医院检查。被随后收
到通报而来的辖区员警臭骂了一顿,内容大概是“怎么胆子这么大,那种地方也敢乱去”
之类的。但这艘游艇实际上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倒也没说得很清楚,只知道这是类似像禁地
的地方。最后在一阵碎碎唸后帮我联系家人后就离开了。
下山没多久后,他们四人在医院里休息了不到一天就恢复正常。但事后问起来谁也想不起
当时在游艇内的发生的事。只知道一走进去没多久,可能因为内部空间太黑又没有光线,
呼吸一阵困难就晕过去了。我询问负责帮我看诊的医生,他认为这种情况很常见,因为长
年内部空气不流通导致一时的缺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案例。
本来我也这么想的,直到今天我连络不到顺宏。
时间大概是晚上六点左右,天色已经完全转暗,街道的路灯很尽责地亮起。我拿着提袋站
在约好的咖啡厅外,准备交还前阵子跟他借的游戏片。昨天晚上通电话的时候觉得他心不
在焉的,居然还问我之前是借给我什么游戏,好像根本忘了这回事,直到我提醒后才恍然
大悟。本来还想问他什么时候有空,约个时间一起回东鼓山把机车骑回来,但他匆匆忙忙
就挂了电话,不知道在急什么。
此刻我左等右等大概快一个小时了还迟迟没看见人影。
正当我打算再拨电话的同时,我在马路的对面看见正在等路口红绿灯的顺宏人影。他就站
在人群中的最前面。
“什么嘛,要晚点到就打电话说一下啊,我还要上晚班欸。”我放下手机,对着顺宏举手
。
但他没看见我,一脸呆滞站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乍看之下很像在发呆,只是相
比起来更加的无神,如果要比喻的话……如同一尊人偶,站得直挺挺的他此刻仿佛海草一
样左右晃动着,和平常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我觉得不太对劲,他的表情和动作就像那天在山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我正想出声去喊他的
名字,因为他离马路实在太靠近了,非常危险。
“顺宏!你站后面──”
逼逼!
一辆正要右转的汽车在我面前行驶而过,因为要叫顺宏的缘故站得太靠近马路,这辆准备
右转的车子差点撞上我。
“干什么啦!行人了不起是不是,路都不用看的喔!”车窗降下来,说话的是一位长像凶
狠的大叔,我赶紧识相地道歉。
车子加速开走,我再抬头时适逢行人绿灯之刻,马路另一端的人群正跨步朝我这方向走来
,然而我却已经不见顺宏的人。
“奇怪了,刚刚不是还在……我看错人吗?”我搔头,站在马路中央的斑马线寻找,但奇
怪的是直到绿灯的读秒结束前仍是一无所获。
“搞屁啊!我还要上班欸。”我拿起手机又打了过去,这次终于顺宏终于肯接电话了。
“干你老欸,人勒?刚刚不是还在长兴路路口的红绿灯那里,啊怎么不见了蛤!”我生气
了,再十分钟左右我就得去上夜班,算了算时间可能要迟到了,我的全勤奖金可能不保。
“……”
“怎样,说话啊。”
啵、咕噜──
电话的那头没有回应,反而是听见持续不间断‘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好像泡在水里一样
,接着阵阵急促又沉闷的拍打声敲得砰砰作响。通话持续了大概五秒钟便自动切断了。
我着急地回拨电话,这次却是转入语音信箱,接下来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未再打通过。
“刚刚那是怎样……”我打了个寒颤,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
正当我束手无策的时候,电话突然震动起来,是刘昱臻。
“怎样?”我口气很急促,大概不会让人听得太舒服,但这也没办法必经刚刚遇到这么诡
异的事,还没冷静下来。
电话那头的刘昱臻啜泣著说她的室友已经连续消失好几天了,不管怎么样都找不到人。她
的室友就是大忠和顺宏那天出游时载的女生──瑜倩和小红豆。刘昱臻说自从离开医院后
,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两个。瑜倩和小红豆的家人因为连续好几天连络不到人,已经察觉
不对劲跑到租屋处来找人了。
最后刘昱臻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我耿耿于怀。
“欸,你记得那天是几台救护车来救我们?”
“记不得了,我和你因为比较好处理所以先被送去上车,所以没看到后来是怎么处理…
… 好像是两台还是三台车?”
刘昱臻声音还在颤抖:“可是我记得到医院的时候只有我们这台车……后来再看见红豆和
瑜倩的时候已经是在病床那里……”
我赶紧制止她继续讲下去。
“妳先冷静一下,应该只是妳没看到而已,不要乱猜。”
我忘记我是怎么结束通话的,只知道脑袋里一片混乱,当下用发软的双手立刻改打电话给
大忠,心中不断祈祷著。
然而电话并没有接通。
隔日清晨我下了夜班正打算回家休息时,在大楼门口遇到了当天在医院骂了我们一顿的警
察。
他看起来年纪约四十多岁体格健壮,穿着藏青色的合身制服,手上提着一包透明资料夹。
“我本来是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但是你都在通话中。就想说直接来你留的连络地址找人
了,不介意吧?”
“如果我说介意的话你来得及离开吗?”
“来不及。”警察先生拍了拍手上那包透明夹。“毕竟都报案了,你还有一些文件还没签
,有些行政程序要跑一跑才算结案。”
“那请问有什么事快说。”
他先自我介绍了一下说自己的名字叫竣和,然后拿了好几张纸要我签名。
“歹势,现在的新规定有点多。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也签一下。”
我提笔随便签了字填了一些资料后立即转头要上楼,突然想到一件事。
“只有我要签吗?”
“你女朋友那边喔?不用啦,找报案人就好了。”
“什么女朋友?”我一头雾水。
“啊靠,那天你叫救护车的时候跟你一起上车的那个女的啊?我以为那是你女朋友欸。原
来是我搞错了,抱歉。”原来他说的是刘昱臻。
“当然不是,我们那天也才第一次见面耶。我是说其他人!”我大声反驳。
“什么其它人?”竣和歪著头一脸疑惑,像是我问了什么怪问题。
“就另外四个人啊,我从船把他们一个一个拉出…… ”
等等,拉出来?
当天的印象突然变得模糊,我开始不确定那个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走出来的还是拉着谁。照
理来说我应该至少有拉着顺宏出来才对,因为当时他就离我最近。但是此刻的我甚至想不
起自己是怎么下船、走了几趟。
“那天医院就只有你们两个啊,救护车送来的时候也只有一台车。你不记得了吗?”
我想起刘昱臻在电话里说的,开始毛骨悚然了起来。
“和刘昱臻说的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竣和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语气也从本来轻松的语调转变成严肃。
“那天上东鼓山的还有四个人,他们……他们走到船里面……”
我双脚发软差点跪了下来。
“不会吧!啊你当时怎么不讲?”
“我以为大家都出来了,我们还在医院说过话。”
“在医院哪里?说了什么?”
“我、我不记得──”
竣和再三和我确认过后,问了大忠和顺宏的全名和一些我所知道的基本资料,立刻打电话
联系所属的派出所请他们确认,接着又打给医院确认当天的急诊情形。
“你确定不是你的幻觉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医院说那天就你和一个叫刘昱臻的女
生挂急诊。没有其他人。”
“……”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当天只有我和刘昱臻下山,那么在医院我看的人是谁?我昨天晚上六点和谁约了还游
戏片?我在路上看到的顺宏真的是顺宏吗?如果不是,那现在他们在哪里?
诸多疑问冲上了我的脑袋,随着暴冲的血液急速流窜,我感受到自己血管在急速收缩,呼
吸急促地让思绪仿佛烟火一样炸开。
“你看起来脸色很糟,要不要先坐着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坐下,觉得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在这里中风。
竣和在等消息的这段时间哩,跑去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瓶甜咖啡给我,说是这个时候应该
要喝一点冰冰甜甜的东西比较纾压。
我转开瓶盖大口灌了一口,直冲脑门的冰凉感瞬间让思绪降温。好像真的有用。
大概是见到我冷静下来了,他的语气又回到比较严肃的口吻说:“说到那艘Pioneer号…
…就是那艘被放在山边的游艇。你知道那是一艘事故船吗?”
“知道的话我想他们就不会靠过去了。”
“也不是这样说啦,不管怎样那都还是属于私人财产,本来就不该随便去碰的。不过现在
财产的主人也死于那次船难就是了。”
“船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竣和清了清喉咙,自己也喝了一口水。
那是……我算一下……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靠东海的海岸边有很多渔民早期靠卖螃蟹和渔获赚了不少钱,但是历经时代变迁和渔获量
变少,有不少渔民为了生计就转型做观光业。刚好出海赏鲸的行程那时候很流行,像是从
这边开船去龟山岛那一带的旅游行程就很夯。所以有不少船主都会卖渔船来购置游艇。
那艘Pioneer号的船主人也是这样,毕竟是当时的主流嘛。
那一天船主人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在出海口的临时港旁招揽游客。那天客人很多,前一个行
程又玩得很晚,等到他们到港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照理来说是不应该出船的。
但是大概是心存“以前也都这样出团”或是“没这么倒楣”之类的侥幸念头,所以还是在
天色全黑的状态下开放乘船。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不打紧,最糟糕的是当天那团游客多达
两台游览车的数量,也就是快要六十个人。在那个年代的法规并现在没有现在这么完善,
没办法严格规范上船的人数。
所以,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当船刚离港没多久,这艘载着包含船主人和导游在内等七十一人的游艇不知道什么缘故,
出海没多久后船身开始倾斜。最初发现的人有提出警告,而且开始要大家穿上救生衣,但
救生衣根本没有这么多件,而这些游客一开始也不在意。直到整艘船撑不住超载又不平衡
的重量开始翻覆,这些人才意识到严重性。
船舱底部的卧室开始大量进水,那里有很多人包含小孩都挤在房间里玩耍,算了一算至少
有二十个吧,但那里是密闭的空间,又可能是因为过于恐慌,导致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没能
跑上楼梯,最后在这里溺毙。
船舱中间层的客厅又似乎缺少击破器而没办法打破窗户,很多乘客又因为太过恐慌的缘故
挤在没能打开的逃生门那里,最后也通通没能逃出生天。
只有一开始就站在甲板上的乘客游泳到岸边求救,整件事才曝光,成了那一年最大的新闻
头条。
清点整艘船的人员后发现,总共三十五人获救、三十四人罹难、两人失踪。其中大多数的
罹难者都在船舱底部的卧室。
据说救难队员白天带着照明设备潜进沉没在水底Pioneer号的时候,看到那些罹难者吓了
好大一跳,他们一个个水草似的,在水底飘摇著。
之后那艘船被打捞了上来。由于是刚买没多久的新船,后续也还有官司要打,因此家属没
打算销毁,但这么大一艘船也没地方放,就拖运至邻近东鼓山上的产业道路放著。东鼓山
这边的言虎溪下游出海口就是东海,临时港也刚好在附近,因此就自然而然的暂时放在那
边了。
只是偶尔我们辖区派出所会接到报案,说是有艘奇怪的船擦得亮晶晶的停在路边,好像有
人在里面招手要人进去。这一类的灵异传闻我们也是听多了,自然就没有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你知道为什么我那天会这样唸你吗?虽然我也没见过鬼,但我们也都隐隐约
约觉得那艘船很不妙啊,那艘船摆在那种荒郊野外目的就是不让人乱跑进去,结果想不到
人算不如天算,遇到你们这种的。”
竣和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但我已经脸色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竣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不时穿插著“嗯”和
“喔”的回应。最后他挂了电话。
“找到你的朋友了,在东鼓山上。”竣和皱着眉,“他们没事,但样子很奇怪。据同仁回
报说他们站在船的外面原地摇晃,对了──”
“就像海草一样。”
后来,我搭竣和个人的车子匆匆忙忙地赶往东鼓山,一路上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联络刘昱
臻告诉她这个情况。经过几番挣扎后,还是决定暂且不要。
到山上时我看见了大忠、顺鸿、瑜倩和小红豆四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游艇的外面,笔直站
著,身体不时随着山风晃动。
还好可以确定的是,四人都还活着。但如果再晚一点过来,事情会怎么样的发展可就很难
保证了。
只是无法确定的是,他们是一直都在这里?抑或是曾经下过山再折返?当中的原由已经无
法查证。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在医院看到的四人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常识外的存在。也无法肯
定那天和顺宏相约的情形,究竟是不是本人。
即便我手机保有通讯的纪录,但我也不禁怀疑起到底什么才是事实。
他们四人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住进了疗养中心,这几天他们怎么在山上不吃不喝存活
下来的、是不是和那艘船的故事有所关连?恐怕从此也难以得到答案了。
现在我偶尔会和刘昱臻去安置的机构去探望他们。但我们从不一起去,而是错开彼此的时
间。我想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只要看到对方就会想起在山上发生的那件事,小心翼翼地避
开彼此的伤疤才是正确的决定。
大忠和顺宏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客时可以正常说话,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像发呆一
样对眼前的人毫无反应,通常我也是放著慰问品后就离开。
瑜倩和小红豆的状况比较好,清醒的时候比较多。有时候我去会客的时候还能聊上几句。
据说如果持续好转的话,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
但无论是大忠他们、或是瑜倩与小红豆,当他们清醒的时候我从不问起关于那艘船的事。
那就像一道不该触碰的、该被仔细隐藏起来的开关,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姿态。一旦偏向
其中一边,或是稍微多一点刺激,那开关就会被开启。
“这样就好了吧。”
有一天我打了通电话联系刘昱臻跟她说我的作法,她也很赞同。
那艘停在东鼓山的船和这那发生的事蹟,就这样围起栅栏,重新埋藏在它深山迷雾之中,
不再见得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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