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想开一间像“深夜食堂”那样的咖啡店的。
就是客人们来店里久了之后,彼此间会开始熟识,甚至变得跟家人一样,而我这个老板就
是他们的大家长,除了在店里用餐之外,大家还可以分享自己的故事,演出各自的人生小
剧场。
不过吧,那样的画面果然只能在漫画跟电视剧里看到,开店后的真实情况离我对“深夜食
堂”的憧憬差太多了。
有些咖啡店选择开在商业大楼旁,是为了吸引商务人士方便开会或能约客户见面,也让没
地方去的业务员有个暂时休息的地方。
我的店则是开在住宅区的小巷子里,就像歌舞伎酊巷子里的居酒屋那样藏着,因为我希望
来的客群是当地的居民,大家可以把我这间店当成下班回家前的中继站,或是半夜睡不着
时可以来我这里喝咖啡清醒一下……没有错,我的营业方针跟深夜食堂一样,都是从晚上
营业到天亮。
我把店名取名为“Think Coffee”,是从电玩游戏“Coffee Talk”所得来的灵感。
咖啡店在深夜的生意比我预期的还要好,有几位顾客常常来,看得出来都是住在附近的人
,但他们都很安静,彼此间没什么对话,也没有主动找我聊天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受到
店名影响,他们来店里就是来想事情的,而不是来聊天的。
虽然跟我预想的样子有些落差,不过深夜里看着许多人在店里安静地喝咖啡,那种静谧的
氛围其实也不错。
咖啡店开幕时,我把以前的同学死党都找来店里聚餐庆祝,那天晚上的咖啡店被我们弄得
跟夜店一样欢乐,不过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没再来光顾过了,毕竟他们都不是在地人,没
必要为了一杯咖啡跑个大老远来找我。
不过这天晚上,一位预料之外的同学出现在我的店里。
他刚到店里的时候,直接坐到吧台正中间的位置,低头看起菜单。
“你好,今天晚上想喝什么呢?”我问。
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依稀觉得他的脸有点眼熟,但还认不出他是谁。
“给我一杯拿铁就好。”
听到他的声音,我马上就想起他的名字了,他的声音跟高中时一模一样,低沉又有磁性,
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时,我都觉得耳膜好像在震动,当时很难想像一个高中生能发出这样的
低音,都可以直接加入阿卡贝拉合唱团担任低音了。
我直接问:“你是宇康吗?”
“你还记得我,真开心。”宇康脸上淡淡一笑,他的声音不变,但从眼神跟样貌上看得出
来,从高中毕业到现在的这十二年之间,他跟我一样都历经了许多风霜。
把拿铁泡好放到他面前后,宇康用吸管慢慢搅动着杯子里的奶泡,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咖啡店开幕的时候,我并没有邀请宇康来店里庆祝,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之间的友情只
能算普通而已,我跟他在班上是两挂完全不同的人。
当时班上有好几个小圈子,有运动圈跟游戏圈等等,我是属于游戏圈的,跟几个朋友整天
到晚都在讨论游戏,毕业后我也只跟他们维持联络,咖啡店开幕时我邀请的就是他们。
宇康则是运动圈的,他的低沉嗓音在篮球场上指挥起来非常有魄力,在适当的时机下达命
令还能震慑对手,虽然宇康的球技普通,但组织进攻的能力很强。
趁店里现在不忙,我帮自己也泡了一杯咖啡来陪宇康,十二年不见、完全没有消息的宇康
,今天怎么会来我这里?我可要好好问清楚。
手里端著咖啡,我问道:“毕业后就没见过了吧?十二年了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开店
的?”
“我前几天有从门口经过,然后就看到你在吧台后面忙,我想说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像王
剑辉,就决定走进来看是不是你了。”
宇康说完后终于喝了一口拿铁,他喝下去后面无表情,看不出来他对我的咖啡评价如何。
“剑辉,你还有跟班上的其他人联络吗?”
“有啊,就当年打游戏的那几个,佑宸、逸群、仕奎……”我一一说出这些同学的发展:
“佑宸现在是保险公司的经理,赚得可多了。逸群帮好几间公司管理粉丝页,是职业小编
。最意外的应该是仕奎,他现在考上警察了,想不到吧?他以前跑个一百公尺就快挂了说
。”
“他们很常来这里吗?”
“没有,开幕后就没来过了……”我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开这间店,就是希望以前的
朋友可以常来这里坐坐,也能从顾客中认识更多新朋友,就像深夜食堂那样,变成一间浪
漫又有人情味的店。”
“听起来你是害怕寂寞,所以才开这间店的。”
宇康一语道破,我也大方坦承:“是啊,结果开店以后变得更寂寞了。”
每个人都害怕寂寞,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手段来对付寂寞,这家咖啡店就是我的手段。
当然,开店到现在也不能说没有收获,我还是跟几个顾客交了朋友,但他们可能突然哪一
天就不见了也不一定,他们的离开不需要报备,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
每天打烊后的时间,对我来说是特别孤独的时刻,那些空无一人的座位总是不断提醒着我
,我只剩一个人。
而从一个人要走到两个人、一群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寂寞的心魔悄悄抓住我的时候,宇康又问道:“除了那几个人之外,你还记得班上其他同
学吗?”
“其他人吗?我想不太起来耶,这么久没见面,可能要回去翻毕业纪念册,看到照片我才
想得起来吧。”
十二年前,社群网络还不发达,智慧型手机也还没普及,当时最好用的社群网站是奇摩家
族,功能接近现在脸书的社团,我们班上也创了一个家族,里面充满了珍贵的回忆跟照片
,可惜在奇摩家族终止服务后,存在家族里的所有资料都被删掉了。
“不是你想不起来,而是不见了。”宇康又开始搅拌起杯里的奶泡,他的眉头紧皱,好像
有心事被锁在里面。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听不懂宇康话里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现在看到以前同学的照片,却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的话,该怎么
办?”
“不会有这种事吧,好歹也同班过三年,一定会有记忆的啊。”我说,虽然我们不年轻了
,但记忆力可还没衰退到那种地步。
“难怪你会这样想,因为只有我发现而已。”宇康停止搅拌奶泡,将剩下的拿铁全都喝完
后,他拿纸巾擦去残留在嘴唇边的咖啡,说:“我该走了,来,这边钱刚好。”
宇康将咖啡钱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我急忙叫住他:“等一下,你说只有你发现?你发现什么了?”
宇康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
好久没看到宇康的这个表情了。
高中班际篮球赛的某段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当时比赛剩下最后三秒,我们班落后两分,人在场上组织最后攻势的宇康就是这副表情,
那是将责任都扛负在肩上的沉重表情。
宇康维持着那样的表情,问我:“你上次翻我们班的毕业纪念册,是什么时候?”
“以前偶尔会拿出来看,现在不知道收到书柜哪里了……”我说。
毕业纪念册这种东西只有刚拿到手的时候会觉得开心,感觉自己达到一个里程碑,所有回
忆都浓缩在里面了,但进入新环境后,毕业纪念册很快会被人们丢到柜子里永远遗忘,除
非因为搬家或整理物品,毕业纪念册上的灰尘才有机会被吹开。
“回家去把毕业纪念册找出来翻翻看吧,你会发现你失去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宇康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图案。
“我们班被这个给诅咒了,每年一个,我会走进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宇康放下右手,他的眼神跟表情发生变化,整张脸透露出哀伤的情绪,好像在哀吊什么…
…
我又想起高中的那场班际球赛,倒数三秒,宇康的最后攻势失败了,全班都因为输球而沮
丧时,宇康瘫坐在地上特别难过,他当时的表情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已经付出一切,却还是失去了重要的事物。
“再见,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会记得我。”宇康留下这句话,推开门离开了店里。
我的眼神顺着宇康刚才的笔划,在空中重新描绘那个图形。
宇康在空中画的,是一个“-1”的符号。
******
早上,Think Coffee打烊后,我到隔壁的早餐店买早餐回家吃,这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早餐店大姊也认得我,每次都会帮我打八折。
回到家后,我把大冰奶跟铁板面在餐桌上摆好,然后去书房里找高中毕业纪念册,我打算
一边看毕册来配早餐。
宇康说我们班被“-1”给诅咒了……我听不懂他的意思,难道是什么谜题吗?但既然他提
到毕业纪念册,那我就翻翻看吧。
之前搬家过来的时候,我把一些比较不重要的书籍都塞在箱子里没打开过,所以我先从那
里找起,运气不错,在第一个箱子里就找到了。
我从箱子里把毕业纪念册拿出来,在封面上轻轻吹了一口气,许多灰尘随着我吹出的风而
飞起,在拿出被遗忘许久的事物时,吹去上面的灰尘仿佛一种仪式感,代表着:“老朋友
,好久不见了。”
我带着毕业纪念册回到餐桌旁,先喝了一口大冰奶后,我开始翻起毕业纪念册,大冰奶的
味道也让我怀念起高中的福利社,记得那里卖的大冰奶也是这个味道……这些店家到底是
怎么做的,能让大冰奶的味道全都一模一样,而且每喝必拉?
翻到我们班的部分后,第一页是传统的全班大合照,后面是个人写真以及班上活动的剪影
照片,像是球赛、运动会、户外教学、同乐会等等,其中还有一张我跟佑宸、逸群、仕奎
在网咖里合照的照片。
再翻过一页,下一页的同学都是班际篮球队的成员,宇康也在上面,还有不少球赛时的照
片。
有张照片拍到我跟其他同学一起在场边加油,当时的我虽然不会打篮球,但只要在场边跟
大家一起加油,感觉自己跟场上的队员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班上的一员,这种融入感真
的很好,只是那种感觉在进入社会后就找不到了。
我继续往下翻,把全班的部分都看完后,我出于对青春的感叹而吐出一口长气,决定开始
来吃铁板面。
就在我要把毕业纪念册放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直觉,让我停下了动作。
不太对劲,刚刚在看照片的时候,一直有种很陌生、不协调的感觉。
感觉在翻页的过程中,有很多不属于我们班的东西也混杂在我的视线里。
那陌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再次翻开毕册,想找出那陌生的突兀感来自哪里。
既然已经察觉到了,那很快就能找到问题来源。
我发现班上有同学的照片跟名字是我完全不认识的,而且还不只一个。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我的同学没错,因为他们有出现在全班大合照里,活动的照片中也都
有出现,甚至还站在我旁边一起入镜,但我却没有跟他们有关的任何回忆。
他们对我的意义就只是印在毕册上的名字跟照片,我不记得他们的个性、不记得他们班上
的成绩、擅长哪些东西等等,我全都没印象,仿佛我高中时都没跟他们讲过话,没有任何
互动过。
他们在我的高中生涯里像是完全没存在过。
是我自己把他们忘了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就算出社会开店后很忙碌,我也不可能把这些回忆都忘了。
我伸出手指,在全班大合照上一个一个数起来。
像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完全空白的同学,有12个。
今年也是我们高中毕业第12年。
宇康在店里说的那些话,像子弹一样飞速射了过来。
“回家去把毕业纪念册找出来翻翻看吧,你会发现你失去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不是你想不起来,而是不见了。”
“我们班被这个给诅咒了,每年一个。”
我们班,被“-1”给诅咒了……
我终于听懂宇康的话了。
每年会-1,不是死亡,而是直接从记忆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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