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
我今天在一间咖啡店遇到了她。
她穿着制服站在柜台后面,相当尽职地摆出甜美的笑容,问我:“先生,这边可以帮你点
餐了喔。”
她好像还没认出我,这是当然的,如果只看外表,我也绝对认不出她,但她的名字实在太
特殊了,在这国家要找到跟她同名同姓的人,机率实在微乎其微。
我转头看一下身后,没有其他客人在排队,刚好有时间可以跟她聊聊。
她眨眼睛看着我,笑容固定在她脸上,正在等待我的点餐。
“妳好,”我指着她别在胸口的名牌,说:“妳的名字很特殊耶。”
“喔,很多人都这么说。”她有点害羞地瞄了一下名牌,双手不自然地往上半身挪动,好
像想把名牌遮住。
她的名字当中有一个“梅”字,仿佛能让人透过文字直接闻到梅香,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问:“请问妳以前是读○○国中的吗?”
“啊?”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起来像是想否认,但却又无法说谎:“是、是啊……”
“妳也是第三十一届,读第八班吗?”
她这次没说话,只是呆愣著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妳还记得我吗?”
我说出我的名字,并说自己是她的国中同班同学。
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记得我,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她的反应就像程式错误而当机的电脑,原
本扬起微笑的嘴唇慢慢往下垂,眼神也开始失焦。
那短短一刻,她似乎忘了自己是谁,以及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哈囉?妳还在听吗?”
我弹手指呼唤她,她慢慢反应过来,拿起菜单对我说:“那个……你要不要先点餐?”
门口自动门传来开启的声音,有其他客人进来了,我不能继续霸占柜台,只能先点餐,让
她继续工作。
她的动作很俐落,两三下就把餐点交给我,拿餐点入座后,我一边吃,一边打量著这位十
年没见过面的国中同学。
她在国中时并不是很漂亮的女孩子,连普通也称不上,甚至可以说是全班最丑的女生,没
想到今天竟然长成这样子了。
老实说,我真的被她一开始害羞的样子给勾住了……人怎么有办法变这么多啊?
回想起来,她在国中时根本没有打扮过,头发总是脏兮兮黏成一团,脸上长满痘痘,我不
记得她国中时的长相,因为根本没有人想看她的脸。
除了长相之外,她在国中时还有个毛病,这毛病也让她成为全班排挤霸凌的对象。
她经常不定时的流鼻血,不管是上课上到一半,还是午休睡到一半,她都会突然流起鼻血
。
因为怕沾到她的鼻血,班上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常常都是她一个人在座位上用卫生纸压住
鼻子,独自跟鼻血奋斗。
她每次流出来的鼻血量都非常恐怖,有时候整张桌子都堆满沾血的卫生纸了,她的鼻血却
还流个不停。
奇怪的一点是,我从来没看过她因为流鼻血被送去保健室,不管她流了多少鼻血,止血后
都是一副没事的样子,没有头晕、贫血这些症状,好像流出来的血不是她的似的。
至于当年全班霸凌她的手段,其实我也想不太起来了,毕竟当时我们只是国中生,根本没
人会去想后果,只是觉得“这样做很好玩”,然后大家就一起动手了。
现在想起来也惭愧,因为我当年正是参与霸凌的主力成员之一……不知道事隔多年之后,
她还会在意这些吗?
餐点吃完后,店里的客人也比较少了,柜台空闲下来后,她开始收拾台后的一些东西。
我抓住这个时机走到柜台边,问她:“哈囉,现在不忙了吗?”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我,或许是没想到我会再回来找她吧,她的表情有些错愕。
“我有几句话想跟妳说。”我清了一下喉咙,明明没有绑领带,但我还是拉了一下领结,
慎重地说:“以前发生的事情……我想跟妳说对不起,毕竟我们当年都不懂事,不知道自
己做了多么愚蠢的行为。”
她张大眼睛,嘴唇微微表情呆愣地听我讲话,好像我的话让她难以理解似的。
“妳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我把双手放在柜台上,对她低头:“我是真心对妳道歉的,
请妳原谅我。”
如果她愿意原谅我,那就可以顺口问她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为了补偿以前的错误,我今天
请她吃晚餐,然后再慢慢攻下她……
“你……”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脸上就出现了一阵明显的抽蓄,她的眉头先是皱成一团,然后又舒展
开来,嘴巴先是咬牙切齿,然后又很快的面对微笑,好像有好几种表情在争夺她的面部肌
肉。
现在是怎样,中邪喔?
最后是笑脸胜出了,她微笑着对我说:“……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不记得、也不
在意那么多了。”
“真的吗?谢谢妳!”
我开心极了,就在我准备发动下一步攻势,约她一起吃晚餐时,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那熟
悉的液体。
“啊!鼻血!”
鲜红的血液从她的两个鼻孔中流出来,流得很快,几乎是像水龙头那样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
鼻血很快越过她的嘴巴,再沿着下巴滴到她的衣服上,她的胸口很快就染成一片鲜红。
我拿过卫生纸想帮她止住,其他店员也过来帮忙,但她却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对我们说
:“没关系的,不用管我。”
“妳在说什么啊?这么多血耶!”
没一会功夫,我的双手已经全是沾血的卫生纸了。
“要不要帮妳叫救护车?”我问。
“不用,让血继续流就好,继续流……”
她的声音有点奇怪,音调很高,好像正在笑。
我看向她的脸,发现她果然在笑,而且是直直地盯着我笑。
跟一开始友善害羞的微笑不同,她这次的笑容带着血腥跟杀气。
鼻血沿着她的嘴唇流进嘴里,将她的牙齿染红,她伸舌头将更多的血舔入嘴里,再一口口
咽进喉咙。
她吞著鲜血,脸上持续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2)她
我今天上班的时候遇到了他。
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马上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我的国中同学,也是害我的国中生活变成炼狱的罪魁祸首之一。
我国中的时候,因为从小就常流鼻血的怪毛病,加上我完全不懂得打扮自己,理所当然的
成为全班欺负的对象。
其中一个带头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哈囉?妳还在听吗?”
他弹手指呼唤我,好险,我的思绪刚刚差点就要被拉回以前那段最痛苦的回忆里了,我不
想再去回忆那一切,不要、绝对不可以。
外面有人在朝我们店的自动门前进,应该是客人。
来得好,刚好帮我把这个男的赶走,我现在不想回忆跟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拿起菜单问他:“那个……你要不要先点餐?”
自动门的声音响起来,他转头看了一下进门的客人,决定先让我继续工作。
他若无其事地跟我点餐,他刻意摆出的笑脸让我觉得恶心,这样的人竟然还有良心叫出我
的名字……但我身上还穿着公司制服,就算再怎么讨厌对方,我也必须用最礼貌的态度接
待他。
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餐点,让他回座位用餐后,我接着帮下一位客人接单,但我可以感受
到他的视线不断在看我这里。
他到底在看什么?是我这几年来的变化让他无法相信吗?还是他想跟以前一样,计划更邪
恶的手法来羞辱我?
不过很快的,我已经没心思在他身上了,因为接下来进门的几组客人让我忙了好一段时间
。
等柜台前完全没人后,我终于有时间可以收拾一下东西,但他却在这时候来了。
“哈囉,现在不忙了吗?”他站在柜台边,用假关心的口气问我。
我抬起头看他,等他说下一句话。
“我有几句话想跟妳说。”明明没绑领带,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拉了一下领结,说:“以前
发生的事情……我想跟妳说对不起,毕竟我们当年都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
行为。”
我张大眼睛,瞠目结舌。
他在干嘛?
“妳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他把双手放在柜台上,对我低下头:“我是真心对妳道歉的
,请妳原谅我。”
“你……”
讲出这一个字后,一股火直接从我的胸腔深处爆发,不管人的情绪是从身体哪个部位发出
来的,我的那个部位现在一定被怒火完全烧尽了。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要我原谅他?难道他忘记以前对我做过什么事吗?
无法抵抗的,我的意识被强制拉回痛苦的回忆中,虽然我早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是永远不
可能从回忆中被抹灭的。
他跟其他人的所作所为用邪恶这个字眼还不足以形容。
每当我在教室里突然流鼻血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助过我,他们叫我“脏兮兮的鼻血女”,
还会用卫生纸团丢我。
更恶劣一点的手段,就是趁我不在座位的时候用红色水彩泼在我的桌上,等我回来后,他
们再一起笑我:“鼻血女,妳的鼻血又流得满桌都是了!”
还有人去女厕的垃圾桶捡用过的卫生棉,先偷偷塞在我的书包里,等上课的时候他们就“
好臭!什么东西那么臭!”的开始吵,然后分开去找臭味来源,最后从我的书包里拿出卫
生棉丢在桌上,全部的人一起笑我。
跟其他人一起做了这些,现在竟然要我原谅他?
我恨不得他去死,死一千遍都不够。
我在心里诅咒他去死,但从我嘴巴上说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不记得、也不在意那么多了。”我说。
“真的吗?谢谢妳!”他开心地举起双手庆祝。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讲出那样的话?
我想骂他,把他以前对我做的事一一列出来,但我却说不出来,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那些
话镇压在我的喉头,不让它们钻出来。
我知道那只手掌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在长大成熟后该有的自觉。
以前的仇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应该成长并原谅对方,毕竟当时大家都只是小孩子。
长大了,就该懂得原谅。
……是这样吗?
不对,这样不对。
长大了,然后呢?他们留在我身上的伤痛会消失吗?
若不是我这几年努力改变自己,他会来要求我的原谅吗?搞不好他一看到我的名牌就会说
:“原来鼻血女妳在这里上班啊?那么多年过去妳还是长这样子,以后不来这间店啦!”
弱者不变强,他们就会继续欺负弱者,这是不变的道理。
温热的液体在我的鼻腔里流动,我能感觉到血液从我的鼻孔里流出来。
又要开始流鼻血了吗?
“啊!鼻血!”
突然看到血,他显然有些慌张,但他很快抽出柜台的卫生纸帮我压住鼻翼,并要我把头往
后仰来止血。
真白痴……要是国中时他有帮过我一次,就会知道流鼻血时将头往后仰是错误的方法。
我感觉到鼻血流过我的嘴唇,沿着下巴往下滴,胸口溼溼热热的,一定全都是血了。
其他同事跑过来帮忙,一些客人也凑过来看自己能做什么,但我却对他们说:“没关系的
,不用管我。”
“妳在说什么啊?这么多血耶!”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在脑中看到他了。
眼前慌张想帮我止血的这个他,还有出现在我脑中的那个他,两个他的影像在我眼前重叠
。
我脑中的那个他站在一个黑暗的封闭空间里,正用刀子划着手腕,血从他割腕后的伤口流
到地上,源源不绝地漫延到整个空间,占据整个地板,越淹越高。
明明人的体内没有这么多血,但血却从他的伤口里无止尽地流,淹尽地板后,鲜血又淹过
了他的鞋子、再来是膝盖……
现实中,我的鼻血也跟他的血一样停不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希望鼻血流越久越好。
从小到大,只要我流鼻血的毛病一发作,我脑中就会浮现有人在割腕的画面。
本来以为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但我后来发现,那其实是一种预警的天赋。
在我脑内割腕的那个人,将会视我流出的鼻血量,在现实中受到相对的伤害。
譬如说,有一次我脑中的画面是某位同学在割腕,但鼻血流一下就停了,结果那个同学在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跌倒,两个膝盖受到擦伤,看起来很痛。
还有一次,在我脑中割腕的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大叔,我的鼻血大约流了五分钟左右才停止
,结果那位大叔晚上跟老婆吵架,大腿被老婆砍了一刀,花了一个礼拜才出院。
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我的鼻血流得越多,在我脑内割腕那个人的伤势就会越重,甚至会
死掉。
“要不要帮妳叫救护车?”他问。
“不用,让血继续流就好,继续流……”我说。
我的声音听起来好诡异,我好像在笑,但我自己竟完全没有发现。
嘴巴里咸咸的,我用舌头将鼻血舔入嘴里,再一口口咽入喉咙。
就算流干我身上的血,我也要拖你下地狱。
我笑着看着他、诅咒他。
死定了,你这次死定了。
我脑中的他已经完全被鲜血淹没。
我此刻沾满血的笑容,一定跟恶鬼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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