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婷从小就有阴阳眼。
她不到一岁就会说话,早到别的婴儿还牙牙学语时,她说的却是吓
坏大人的污言秽语,医生检查不出异常,求神问卜也不见效。
每当她开口,大人就会生气又害怕地捏她的嘴,让她从哇哇大哭到
学会沉默如死。
别乱说话,假装没看到,安静地躲在角落才安全。
小学一年级时,妈妈带她去上学,路上遇到一个笑嘻嘻的老人,妈
妈看不见那个老人,也听不到老人说话。老人的脚微微离地,走动
时不扬起任何灰尘,张惠婷立刻知道他不是人。
‘女娃,妳看得见老朽呀?真好,真好,匆匆吃了太可惜,不如好
生养著,将来可得更多好处。要不要和老朽定个约定,妳每日折一
朵纸莲花来,在我面前烧了,我就不杀妳家的人好不好?’老人说
完又自言自语:‘这小女娃听得懂我的话吗?’
“我懂!我答应你!”张惠婷冲口而出,将剩下的话藏在心里。
不要杀我的家人……
“张惠婷,妳又看到什么了吗?”母亲扬高嗓音问。
她赶紧摇头。
从那天起,她拚命遵守和老人的约定,老人为了让张惠婷能顺利烧
纸莲花给他,教了她很多事,包括怎么避开大人注意去买材料,也
不让任何鬼随便靠近她。
不敢和人互动,总是将视线藏在书本或画纸里最安全的张惠婷,理
解力其实比同龄的孩子好很多。
关于她的家庭,父亲曾经是个不信邪的铁齿人士,认为张惠婷生来
脑袋就有问题,但他在张惠婷国中时迷上六合彩,经常要女儿报明
牌,张惠婷被逼得受不了,随口说了些从野鬼口中听到的号码,结
果无一中奖,总让她被毒打一顿。
后来张惠婷央求老人告诉她真正的明牌,不惜用许许多多的纸莲花
去换,代价是她大病一场,全身精力被抽干。
中奖后的父亲又将奖金拿去签注,到头来赔得更多,母亲和他离婚
了。
张惠婷觉得很幸运,做了一笔好交易,虽然折一朵莲花烧掉后总觉
得比写一份作业还累,但比起过去动不动就被异类骚扰或大人责骂
的惊惧生活已经好上不知凡几。
直到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天,张惠婷还是躲不过命运的捉弄。
“妳上课时在抽屉里玩什么呢?”
“我……我在折小鸟。”坐在隔壁的同学文文难得主动找她说话,
张惠婷结巴地回答,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红色色纸娴熟地折成纸鹤
。
“哇!好漂亮!能不能送我。”
“好。”
疑似被忽略排挤的学生终于交到新朋友,三年信班的班导师因此表
扬了热心照顾内向同学的文文,其他女生也因为文文和张惠婷往来
,渐渐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
那时的小学生非常流行玩碟仙游戏,甚至从书店就能买到召唤碟仙
的玩具组合,造成每个班级都玩得不亦乐乎,文文和小婷所在的信
班也一样。
好景不常,家长不断抗议小学生沉迷灵异游戏,老师们统一没收了
碟仙游戏组,于是孩子们又找到一个召唤方式更简易的问鬼游戏─
─笔仙。
笔仙的材料很简单,只要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在白纸中央画一个
圆作为本位,在圆里写上一到十的数字和“是”、“否”、“可以
”、“不可”等指标,小孩子们继续三五成群趁下课时间在偏僻角
落避开老师注意玩得不亦乐乎。
当时学校里有几个同样具备阴阳眼的孩子,但他们从不互相往来,
坚持假装看不见,张惠婷也不例外。
同学玩笔仙时,张惠婷留意到有个似人非人的异物出现,它在教室
间穿梭,有时在林子里观望,却愈来愈接近召唤笔仙的孩子们,她
非常害怕,只知道绝对不能被那个东西注意到自己。
有几次,那个东西几乎贴在小学生背后,无人发现它近在咫尺。
“笔仙笔仙请降临!笔仙笔仙请降临!”
“来了!”
“嘘!小声一点!”
“笔仙,我想请问忠班的学艺股长生日是几号?”
“‘五月……十四……’真的吗?”
“嘘!不能怀疑笔仙啦!”
“笔仙,我这次月考会及格吗?”
“‘否’?哈哈哈哈!”
“笔仙笔仙,你是男生吗?”
铅笔笔芯在纸面迟疑地游走,最后在是与不是处都重复圈了好几次
。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大胆男生继续问:“笔仙,妳是女生吗?
”
笔尖再度于“是”与“否”都同时作答。
“请问笔仙,你们不只一个人吗?”
“‘是’。”
“你们是我们的祖先或守护神吗?”
“‘不是’。”
气氛一瞬冷却,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冒出再玩下去不太妙的恐怖感。
“阿强,问到这里就好了啦!”
“胆小鬼闭嘴啦!好不容易真的请到鬼欸!笔仙,你几岁了?”
铅笔忽然不受控制滑动,纸面瞬间充满大片混乱黑色线条,众童惊
吓大喊:“笔仙笔仙请归本位!”
铅笔动得更厉害了,“嘶嘶”数声,纸张被划出数道裂痕。
“是谁恶作剧?别闹了!”
“我的手没动啊!”
上课钟声响起,其中一个男生毫无预警松手起身逃跑。
“我、我要去上课了!”
“笨蛋!快回来一起送走笔仙!别丢下我们!”
这时阿强忽然强烈头晕,胃部一阵翻腾痛得厉害,忍不住哇地吐出
了未消化完毕的早餐,虚弱地往旁边一倒,泛著胃酸气味的糜烂呕
吐物让两名同伴不禁掩鼻。
被阿强忽然吐了这件事转移注意力,两个小孩子下意识跟着松开手
却不自知。
阿强摇摇晃晃站起,接着,他冲向另一个留小平头的男孩,将铅笔
刺进他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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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警笛声穿越校园,上课钟响后过了许久,导师依然不曾出现上
课,阿强和建明也没回教室,每间教室都在议论著三年信班有人玩
笔仙出事,警察和救护车来过学校,将伤患载走了。
“仁班的男生说阿强拿铅笔刺建明的肚子,他全部看到了。”文文
和好友们围在一张桌子旁讨论诡异的意外。
“好恐怖!建明还活着吗?”
“好像没刺到要害,可是也很严重。”
张惠婷缩了缩,摊开国语课本,双手却压在课文上尽量不引人注意
折著纸片,正讨论笔仙事件沸沸汤汤的班级中,无心关注的反应显
得格外突兀。
“小婷怎么了?好像不担心阿强和建明的事?”
“说起来以前我们有人玩碟仙她都躲得远远的,她是不是讨厌这方
面的话题,想当好学生讨好老师?”
“阿强有可能被鬼附身了,他会不会被警察抓去关?”
“可能真的是这样,不过我们是小孩子,应该不会坐牢啦!”
“那要怎么办?”
“我妈妈说要到庙里给人作法驱邪。”
女生们七嘴八舌讨论一番后,两个空座位带来的异样感仍然挥之不
去,文文眼尖发现张惠婷折的并非纸鹤,只是将一张张白纸对折成
长方形的小纸片。
张惠婷见好友靠近,匆匆忙忙藏起正在折的纸片,文文想也不想就
问出口:“你折的不是纸鹤,那是什么?”
“该不会妳也有玩笔仙吧?平常偷偷摸摸把手藏在抽屉里,有什么
东西怕我们看到吗?”一个男生蹲下来迅雷不急掩耳将手伸进抽屉
里,拖出一串用橡皮筋绑起的纸片。
“这是啥?小抄?”
另一个同学接过纸片组合研究,恍然大悟。
“阿嬷去世的时候我有跟大人一起折过,这是烧给死人的纸莲花,
她干嘛每天都折这个?好恶心!”
“喂!张惠婷,说啊!妳折纸莲花要干嘛?”
她低头不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晓婷从椅子上跌落地面,无声
地看着文文求助。
“一定是她叫恶鬼附身到阿强身上,阿强上个月开过她小玩笑,她
偷偷记恨!”
“变态!巫婆!”三年信班的学生你一言我一语指谪。
留着一头短发的张惠婷眼眶发红,仍然倔强地不发一语。
文文很生气,她觉得被小婷骗了,小婷折的根本不是纸鹤,她瞒着
大家偷偷保留一些祕密。
“妳不是和她很要好吗?文文,叫她说话。”
“才没有!是老师要我跟她当朋友,我看她一个人很可怜而已!我
怎么知道她在折那些恶心的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上课了!统统回到位子上坐好!张惠婷,是谁欺
负妳?”导师走进来阻止剑拔弩张的事态。
小学生们鼓起脸颊瞪眼睛,稚嫩脸庞浮着与年龄不符的仇恨猜疑,
却又如此真实,导师不禁打了个寒噤。
“老师!健明还好吗?阿强有没有被带到警察局?”随车处理笔仙
事件的班导师一回来,立刻被潮水般的问题淹没。
张惠婷默默扶起椅子回到座位上,从此她又失去那个亲暱的“小婷
”称呼。
直到那次男生被铅笔刺伤的事件发生,出手攻击的赵国强看起来恢
复正常,赵家付出一笔赔偿金后双方和解,只是赵国强也变成同学
口中的“疯子”,就像张惠婷变成“巫婆”一样,同学经常故意包
围他们,开玩笑要“疯子”和“巫婆”结婚。
张惠婷偶尔怀疑赵国强被附身了,却看不出他身上有那个怪物的影
子,加上她已自顾不暇,听说赵国强后来变得很爱打人,经常被老
师处罚,小五时终于在许多家长抗议下转学,从此不知去向。
她更加小心不露出任何与灵异有关的证据,因此只是一直普通地被
欺负而已。
四年级经历一次分班后,文文和她已不在同一个班级里,直到毕业
之前,经常听说张惠婷人缘不好和装神弄鬼的传闻。再也没见过三
年信班那些孩子,张惠婷和母亲一起生活,直到她十六岁那一年,
更残酷的考验应之降临。
母亲总是对她很冷淡,至少还会照顾孩子吃穿,接送上下学,虽然
她认为张惠婷被鬼附身,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加上母亲不希望老
年无人奉养,总是要张惠婷感恩,快点长大赚钱。
张惠婷的成绩够她读公立高中,她却选择商职,希望快点出社会,
就算做个小会计都好,结果她连高职都无法毕业,原因是母亲认识
了一个高人,高人说她的女儿是当仙姑的命,必须弃凡出家才能福
佑家人,母亲于是命令她住到高人家里修行。
那时张惠婷已经长大到足以看懂男人对她心怀不轨,而高人家的神
坛满满的都是鬼。她拔腿就跑,同时离家出走,什么也没带,身上
只剩下零钱,没有能求助的朋友。
如果老人真的要杀她的母亲,她变成一样的鬼就可以阻止老人了?
就这样,张惠婷跳进深深的河水。
本以为会死掉,朦胧中有个眉目如画的古装男人带她进入一座城池
,替她找了供养人的工作,告知张惠婷阴间会为她准备房子,替她
处理生活难题,武判官亲自出马,将长年勒索她精气的老厉鬼痛扁
一顿逮捕下狱。
在医院里醒来时,张惠婷孤身一人泪如雨下,如释重负时,她仍然
不明白快乐的滋味。
※※※
结束回忆,张惠婷将城隍爷与女祕书请入客厅,暗忖她又离那个世
界更近了一步。
曲沃石被随处可见的纸扎房子震慑了,这些大的足足有半人高,小
到不过一颗篮球的纸房子放置多层柜中,从西洋别墅到中国草芦样
样俱全,仿佛来到建筑模型博物馆。
“请问三位要先参观还是用茶呢?”张惠婷问。
“请示范妳的工作内容让城隍爷看,麻烦了。”蔚心说。
“好的,那么我先去准备供品,请各位稍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厨
房里。
曲沃石感慨道:“张小姐反应好冷静。”
“她担任供养人超过十年,有时也需要跟阴差鬼神打交道,工作嘛
,不过就那回事,干久就习惯了。”小红颇有经验的评论。
厨房传来锅铲声,过了一会儿,张惠婷推著餐车出来,抽出托盘和
一叠药纸,接着手脚麻利用筷子挟起一小撮米饭放在正方形药纸上
,又用吃布丁的小塑胶匙各舀上一平匙黑白芝麻,一份迷你供餐就
完成了。
她双手各拿一个托盘,里面摆满迷你餐点,正要走上楼中楼,蔚心
又开口了:“城隍爷,你替她拿杯子如何?”
“好的。”曲沃石便在张惠婷指导下,拿着大竹篮装入干净的清酒
杯,提起茶壶跟着张惠婷走上二楼,小红和蔚心则紧跟在后。
“哇赛,房间里也都是纸房子?”还比客厅更加壮观,近百座纸房
子全数用轻钢架制的展示柜摆得整整齐齐。
“二楼和三楼的房间都是。”
曲沃石留意到这些纸房子全装在沙盒里,每栋均不相连,瞇眼看去
竟在房子里看见灯光和人影,是错觉吗?
“里面好像有人在动。”曲沃石指著纸房子向祕书说。
“一栋住着一个魂魄,你看得到房子里有人表示没问题。”蔚心压
下他的手。
一人一栋纸别墅好像不赖?他还以为养鬼要养在小坛子里,听说精
致的纸扎房子一栋要好几万,这种供养还真是大手笔。
“小红要开始记录了。陈善有在否?李阿郁在否?”
小红拿出点名簿,每呼一个人名,曲沃石就听见纸房子里传来一声
微弱答应,张惠婷便在这时将放好食物的药纸置入纸房子门前沙地
。
“张小姐,妳这样忙完一次大约要多久?”曲沃石帮忙倒茶放杯子
同时顺口问。
“四小时左右,有时我也会分段供养,三天一个循环。”张惠婷答
道。
“阿婷很仔细,总是做到一丝不苟,我想花的时间应该更多。”小
红插嘴。
“妳的气色不太好,做这份工作健康管理很重要,最近就有一位供
养人没办法继续做下去,虽然由那边负责的魂魄得到妳的同意预定
转移到这里来,但我还是不太放心,才让城隍爷过来看看了解情况
。”蔚心仔细观察著女屋主的气色。
“我会反省改进。”张惠婷有些紧张。
“不需要太勉强,这是积阴德的工作,过头反而变造孽了。”
“住在这里真的很开心,安静又单纯,不会勉强。”张惠婷冲口而
出,生怕供养人的资格遭到取消。
“那样就好,妳是目前做得最久的供养人,其实我们阴间也不希望
同一个人做这份工作太久,妳的情况特殊,没办法才会如此。”蔚
心态度虽友善,但为了代替毫无威严的城隍爷处理魂魄管理的工作
,仍然用强势的语气叮嘱张惠婷。
小红和曲沃石站在一起闭嘴乖乖看着,貌似其中还有隐情。
帮忙摆完一个房间的供养进度后,蔚心终于满意曲沃石的劳动表现
,提议暂停喝茶,继续就供养人的工作做些说明,于是一行人又回
到客厅,张惠婷问客人们要咖啡或茶,众人都选了咖啡。
趁张惠婷去泡咖啡时,曲沃石再次检查客厅的纸房子,却发现里面
没有迷你小人的影子。
“这是备用的空屋,还有一些是供养人张小姐预定卖出的作品。”
蔚心望着同样精致的冥器。
“蔚心姊说得没错,不嫌弃的话,请跟小红一样喊我阿婷就好,当
初受妳照顾时太紧张了,连谢谢都来不及说,一直感到抱歉。”张
惠婷端著咖啡出来,腼腆地说。
“没想到妳还记得我,当年的小女孩都长这么大了。阿婷,就像我
说的,不用担心,妳已经做得很好。”蔚心也回以一抹温暖的浅笑
。
“谢谢妳,蔚心姊。”张惠婷垂眸掩饰少许激动,将四杯咖啡分别
置于客人面前。
小红奇道:“原来妳们认识,怎么瞒着我不说?”
“谈不上认识,当年文判官带着十六岁的阿婷生魂进九芎城,请求
城隍府同意让她当供养人,为了专心和武判吵架,把这孩子托给我
照顾。仅此一会,之后过了十五年都没再见面,反正小红妳这张嘴
也说得够清楚了。”蔚心说。
“哈哈,文判官吵赢了嘛!”小红大笑。
话题转到文判官身上,曲沃石发现张惠婷有些脸红,将她的反应暗
记在心。
曲沃石担心他的手会穿透咖啡杯,结果很顺利地拿起来喝,简直就
像他没死过一样。
“像我们这样喝生人泡的咖啡,也是接受供养。”
蔚心握住杯耳轻轻一提就将咖啡杯举起来,桌面上的咖啡杯却还留
在原地,仿佛用魔法复制了一杯相同咖啡,小红则摸索许久,好不
容易才学蔚心的样子端起一杯模糊的咖啡影子。
“请问,妳年纪轻轻就当供养人,家里不会担心吗?”曲沃石啜饮
咖啡,只觉入口香醇,相当受用,顺口问了个问题。
张惠婷对新城隍的问题茫然以对,曲沃石也感到气氛有些尴尬,正
要假装没问过那句话,张惠婷挣扎片刻却勇敢地回答──
“我早就没有家了。”
她平静地描述那段遭到排斥、亲人不理解,最后不得不逃家自保的
过去。
“然后文判官大人出现了,他跟我说不用孝顺父母,因为他们已经
把和我的缘分都消耗完,还透支了,不再跟父母见面也是为他们好
,免得我的父母再起贪嗔心。爸爸后来又跑来家里想带走我提供明
牌,可是他们报警寻人还是找不到我。爸妈又没老得不能动,活下
去没问题,我也得为自己好好活着。”张惠婷转着咖啡杯说。
“没错!就是这样!”曲沃石大声表示认同。
“将来死了,住进九芎城,就可以继续帮文判官大人做事,像小红
姊和蔚心姊一样,当阴间公务人员,那里好像很缺翻译。”
“傻丫头,妳如果没安享天年就不能进九芎城,积这些阴功也白费
了,可别偷偷想不开。”小红指著张惠婷的鼻子警告。
“想当城隍府翻译的话,起码学十种外语,原住民语也行,常见的
就不用了。”蔚心很实际地建议。
“我知道。”她又垂下脸。
“城隍爷,你怎么哭了?”蔚心问。
曲沃石用衣袖遮著脸:“别看啦!这么致郁的故事我怎么受得了?
给我卫生纸!”
这时候还规定人家外语要学几种,祕书真的是鬼啊!
城隍抱着卫生纸盒连擤好几次鼻涕,好不容易恢复自然。
“后来呢?”
“忽然有天堂用品工作室的人录取我当学徒,还帮我安排宿舍,一
开始我供养的魂魄只有五个人,后来出师在家接Case,赚的钱也够
用了。这栋别墅不是我的,听说是修道者捐给九芎城的阳世别馆,
但像我这样的人能住在这里已经赚到了不是吗?”张惠婷望向手边
的纸屋道。
“方才妳说折纸莲花其实是恶鬼要你的精气,那供养这么多鬼岂不
是被吸干了?”曲沃石总算知道蔚心为何要仔细监督张惠婷的健康
了。
“供养人的工作不一样,供养一户约只耗费我一次呼吸的精气而已
,因为这里的魂魄需要的不多,我可以很自由安心地准备供品,或
许,我也被供养了。”张惠婷说。
“此话怎讲?”
“魂魄会托梦给我,如果不想要,可以拜托阴间用法术隔开,但我
不想这么做。住在这里的魂魄大多是好人,就算做过坏事,也已经
彻底忏悔修行,他们教导我许多事,好像多了许多老师一样。”
“难道不能跟活人交朋友吗?也不是要妳变得很活泼,交同样兴趣
的朋友一起作模型之类?”曲沃石担心地建议。
“城隍大人,张惠婷的人生是,不知何时就会有鬼附在活人身上接
近我,搬到这里以前,我分不出人鬼的差异,因为,我不懂什么是
正常人,好几次差点就因为这样被恶鬼害死,比如上下楼梯就不能
让同学走在我背后。”张惠婷苦笑。
“现在有好一点吗?”他又鼻酸了。
她点点头。
“听到这里,当供养人不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了?还是一个人守着
一大群鬼呀!”
“可是供养人的屋子有层层结界,吃得饱,睡得安稳,做精致纸扎
虽然耗时费力抽成又少,其实满有成就感,也存钱买了二手机车和
电脑,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张惠婷款款分析,担心曲沃石以为
她过得委曲,继续强调:“境遇比我悲惨的小孩子很多,也许有这
个天赋在,我才因祸得福,一个人住至少不会给别人带来危险。”
“妳又不会害人,怎么说自己危险?”
“害不到我的鬼怪会去害我身边的人,坦白说,我不想再经历那种
麻烦了。”
曲沃石无话可答。
“话说回来,不是有阴间吗?干嘛非得把要投胎的魂魄托给活人看
守?”曲沃石转向祕书询问。
“这都要问你呀!城隍大人。”祕书的笑意没到达眼睛,“理论上
这些受供养的都是得立刻送去投胎的干净魂魄,结果因为城隍没能
通过最终决策而延宕迄今,若和其他人魂混在一起又惹出事,之前
为了投胎做的一切准备等于付诸流水,只好特别保护起来。”
“八十年来噶玛兰厅该不会连一个魂魄都没投胎?”曲沃石觉得这
种情况太惊悚了。
“自然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能挑出最完善的档案商请其他
城隍帮忙审核再移交魂魄,但这种做法效率非常低落,而且城隍们
没人喜欢替投胎转世背书,辖区不同要验证也不方便,万一出差错
可是要下地狱受罚,不是阴间短期拘留人魂的小地狱,而是阎罗统
治的铁轮山地狱。”蔚心阴森森地强调。
曲沃石现在对“下地狱”三个关键字非常敏感,差点被咖啡呛到。
“虽然九芎城的文武判官很优秀,交到城隍手中的档案基本上已经
没问题,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咚咚’地盖章,您说是吗?”祕书
模仿武判官愉快的状声词反问。
“当……当然囉!我也很认真地检查!”只是速度慢了点,吸收效
果不明显,一个不小心就昏死案头。
警告起作用,蔚心见好就收改丢糖果:“反之,幕僚在你上任前就
尽力处理好一群投胎名单了,你只要一一确认无误便可放行。假设
你一天审定五人,只要两个月就能解决这间屋子的人魂,接着就算
有新的人魂进驻也不会造成阿婷太大压力。”
“没错没错!卯起来一天十人就只要一个月!”曲沃石被祕书口中
的美丽远景诱惑,忘了他花个把时辰还看不完一份档案的残酷现实
。
小红眨巴眼睛观察城隍与祕书的互动,继续咕噜咕噜地喝咖啡。
就在此时,门铃声又响了,张惠婷险些跳起来。
“可能是推销羊奶或来传教的。”曲沃石顺口安抚。
“我去看看。”张惠婷坐在沙发上紧张地搓手。
“不好意思!请问张惠婷在家吗?我是她的国小同学。”
客厅的众人都听见门外的呼唤声,众人相顾无言,末了小红主动发
声:“不去开门可以吗?”
“这边是供养亡者的地方,让活人进来不好。”张惠婷为难道。
“一楼算妳的私人生活范围,我们并未硬性规定供养人不能接待朋
友。”蔚心提醒。
“但是我……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她开始结巴。
“刚才妳说已经和过去断绝关系,国小同学坚持找到妳,应该有特
别的原因?如果避不见面,她还会一直上门。要不要趁现在将她找
来谈谈,我们就在旁边守着。”曲沃石猜测,看她的反应一定还没
当面谈过,进一步热心建议。
张惠婷犹疑不定,暗自希望门外的女人知难而退,但门铃与呼唤声
仍然断断续续响着,仿佛溺水者虚弱的求救。
“我去开门,请你们陪我一会儿。”半晌,张惠婷下定决心去应门
,声音却微微发抖。
为何门外那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让她那么害怕?宁愿找阴神壮胆也不
想和对方见面,张惠婷贫乏的人生中,基本上没有熟到会让她在意
的人。蔚心暗自推敲门神关于张惠婷的报告纪录。
“城隍爷,若你要插手活人的事就得管到底,否则不如任阳律自理
。”蔚心叮咛曲沃石,不觉得他主动揽事的作法聪明,按照小城隍
目前的情况,横生枝节的发展更有可能。
“我懂,但她也算我的部下,看看情况再说。”曲沃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