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参
“妳说……”唐先生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困惑，迷茫地望着她：“小枫吗？我的女儿吗？”
“先等等。”华以容还没喘平气，越过男人肩膀瞪着他身后的海洋，站起身将他拉到身后
。
海潮在礁岩边紊乱地翻涌，急切的像沸腾般，一次比一次还要高，拍打在每一道缝隙中发
出呜呜哀鸣的声音。
“退下！”华以容对着潮际大吼：“同为人魂却渴求人血，祢们即使靠这种方式回到冥府
，就不怕罪狱之罚吗？”
气势是十足的，但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与搧得让人发疼的猎猎海风，她的喝斥显得苍白无
力。水面上伸出无数湿淋淋枯瘦的手，带起浪潮，在她脚下的石礁上挠抓着张狂愤怒。
海潮有种特殊的魔力，它们呼唤著、用与呼吸相近的频率吸引人们对它亲近向往。每天来
到海岸眺望彼端产生轻生念头的新鲜血液不知有多少，但像这男人心中真有如此深刻裂痕
的不多。这段时间祂们耐著性子喂养着他的寂寞与痛苦，每一次每一次在他到来时都忍耐
着想将他的血肉活活绞碎生吞的冲动，只为了这一天、等待他自愿地将灵魂也一起投掷进
来。
明明再一点点、还差一点点祂们就得手了……
为什么被一个区区人类出来打了岔？可恨、好可恨啊……
失智的鬼伥与魍魉的复合物群在水波间发出没有意义的啊啊声，凭借著直觉般的意识，在
水面下滚出像从破洞的鼓皮吹出的嗓音：“深渊漂流的日子无尽……来吧、一起来试试…
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华以容看着水面之下的东西以相当惊人的速度聚合为一大片黑影，从岸上看去像是拓开的
湿发，密密聚集著、绵延拓开了几十公尺之远。
喷泼上岸的浪花掀起半层楼高，夹杂着那些纠结曲折的躯干像腐败的黑水，伸长的手臂一
层一层地堆叠起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华以容早有防备，本能性地抓起口袋里备好的香
灰迎著海风迅速地洒出去，水花在接触到神的结界时发出了残破的哀鸣，硬生生崩解成一
片水雾。
水里的东西阴恻恻的潜了下去，天空响起轰轰雷声。她当然知道辽阔如海，里面除了亡魂
水灵还混进了很多别的东西，能救回小枫的父亲已经是千钧一发，她再侥幸、凭一己之力
也不可能与一整片水域抗衡。
更何况他们是被天道默许存在百千年、已与自然合为一体的厄业。
潮际线退得很远，看起来澄澈而安静，仿佛深蓝的女神吐息间娇柔的喟叹，一时之间看起
来平和而静谧，下一秒却夹杂着千军万马之势随着海风朝岸边奔腾而来。
亡灵可能无法对她做什么，但自然可以。
眼前瞬间涌起足有两层楼高的潮幕，像把张开的大扇以极张狂之姿盛开，她一时怔傻了来
不及反应、有一瞬间想着这次大概真会就这样被卷走，身后的唐先生却拉过她的手臂回头
狂奔，两个人齐齐被沈重的浪花拍落在地，不过威力已减低许多、水舌只来得及卷过她的
脚跟。
“妳、妳从刚刚开始就在干嘛？”男人惊魂未定，本能性地抓紧她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
刹那间就变得疯狂而狰狞的海象。
华以容终于回过神，在第二波海浪袭来之前跌跌撞撞地拉着男人退到更远一些的公路边，
无数的黑暗亡灵卷起暴躁的海潮，伸出湿濡腐烂的臂膀朝他们的方向虚捞、无力回天似地
发出盛怒呼啸。
“……谢谢。”她靠着公路旁的护栏喘气，心底盛赞著捡回一命的美好。
“妳怎么会找到这里？我、我应该没跟任何人说过才对……”唐先生此刻看起来思绪很紊
乱。“而且妳说，妳认识我女儿……妳是她的朋友吗？”
华以容看了男人一眼，安心下来之后才意识到在秋末海风中浑身湿透的两人都开始瑟瑟发
抖，她磕磕绊绊地拖着男人到租来的小车上，抖着手发动汽车将暖气开到最强，两分钟后
好不容易才终于温暖起来。
“冷吗？”车上什么都没有，她只能跟男人对分了一盒面纸。“这代表你还活着。”
“……妳为什么要救我？”男人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安心下来之后反而又忘记了绝处逢生
的喜悦，一脸沮丧地说。
“你为什么要自杀？”
“……小枫死了。”
“我知道。”
“妳没有孩子不明白，她是我全部的意义。”
华以容没有接话，只是把大部分的纸巾都留给男人，让他无力地掩著脸。
“逝者已矣，不管你怎么伤心，她都已经走了。你们连丧礼都办过了不是吗？”
“我不管他妈的逝者已矣！！！我只想要我的女儿回来！！！”男人怒吼出声，锤了一下
副驾的座椅，三秒后又懊丧于自己的失态：“抱歉……我迁怒了……非常对不起。”
华以容摇摇头，只是静静地陪着，听着身旁脆弱的父亲不断发出哭声：“我知道，我理智
上知道……”
女儿出事的那一天，他接到通知后立刻赶到医院，只看见苍白得发紫的遗体，还有哭得几
乎昏厥过去的妻子。
头七刚过，妻子就递给他离婚协议书。她说她想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她的丈夫只为了工作
而活，孩子是她在婚姻中唯一保持生活步调继续下去的调和剂；现在女儿没了，这场婚姻
也失去了意义。
男人知道妻子把女儿的死某个程度怪罪于他：如果那时候好好跟她说话就好了、如果让她
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如果…让她直到那天为止、对于“家”的记忆都还充满爱就
好了。这样的话，或许一点小小的细微变动、甚至只要少踏一个脚步，他们宝贝的孩子就
可以闪过某些关键点、不会悲惨的走到这种结果。
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
男人也这样怪罪自己，因此像具行尸走肉般默默接受了妻子的要求，亲眼看见她拖着行李
离开了大门。但很快的，他意识到原来下班后要靠自己打开电灯开关、家里才会亮，挚爱
的人必须都在身边，屋子里才不会持续响着那股沉默得像要爆炸的寂寞。
他陷入巨大的痛苦，夜夜在灰黯失去光采的屋子里曲身感受着撕心裂肺的煎熬，也就是那
个时候心底开始产生裂缝、让鬼物妖异们找到空隙入侵，将他引领到那片会让他感觉平静
一点的海岸，心甘情愿地对彼端的无尽深渊产生向往，放下希望一步步自愿走近。
他知道自己失了神，但宝贝女儿没了，老婆走了，他还有什么动力活下去。
他将脸埋在面纸里失声痛哭，华以容往后座看了一眼，女孩从后头虚搂着她父亲，垂著头
发出幽幽的鬼泣。
小枫在当晚向华以容道别之后，向来迎接他的鬼差提了要求：想再回家看最后一眼。
这个要求其实也没有什么，毕竟在宗教习俗与人情义理的双重规制下，除了横死者以外、
大部分往生者离开人间前往冥府的起步都是在自宅开道，这是阴差在两界间职能范围内能
通行的惯例，不是什么需要特赦的事情。
难为在一回家的小枫却亲眼看到父亲漫身笼罩着湿漉漉的黑影，那股黑雾的能力与成分都
和新死的、普通人魂的小枫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东西。祂们盘旋著、用极负面压抑的语言魅
惑著父亲的意识，引诱他失去生命力，脆弱著、在昏暗灯光下心甘情愿地写遗书。
小枫吓坏了，哭着求鬼差再给她一点时间，被无情拒绝后她立马干脆地转身、急奔回华以
容的租屋处；幸运的是那鬼差似乎是个稚嫩的新鬼，鬼镣的使用方法还没有很得心应手，
就这样硬生生被小枫钻到空挡逃脱了出去。
于是小枫才会孤注一掷、不管不顾也要闯入华以容家求助，随后气急败坏的鬼差跟着追了
上来，张牙舞爪地威胁小枫速速跟着他回到冥府去，省得祂延误交差被扣俸禄不说、还得
被无常厅的学长们吊起来打……阴官的鞭子是很损耗福报的。
华以容看着满脸发青（双关）的鬼差叹了口气，只能用自己的名字替小枫做了担保。向祂
保证她一定会让小枫乖顺随令回冥府，只是要先解决那个该死的抓交替BUG造成的错误因
果。
“事情圆满落幕还是比较重要的，否则她父亲命不该绝，说好的一条人魂变成两条命
，身为堂堂冥府公务员、还可耻地被魍魉妖异扣留人魂在海里带不回去……祢打算怎么上
报这笔额外业务？检讨书估计也要写个无边无尽不是？”
小阴差大概社会历练不深，被她唬得浑身发毛，只能收下她的契约、哀父叫母的把寄望托
在华以容身上。
于是天一亮华以容就去租了车，沿着男人可能去的海岸线疯狂寻找，最后终于在他之前下
车车站的不远处看到背影。她将车子往路肩一扔、使出全力狂奔才及时将他拉了回来。倘
若再晚两分钟到，那些蜷绕了他满身的黑雾估计已经将他成功拖了下去。
“已经来不及了，”那男人在副驾不断痛哭着重复：“那孩子死了啊……小枫、我的孩子
，她已经死了啊……”
小枫偎著千疮百孔的父亲，眼神显露著无尽的悲伤。她很难过，小小的脑袋开始想着是不
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自己清明了，父亲却陷入巨大的阴霾中。
“唐先生，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玄学，可能也很像废话。”她看着本来都已经整顿
干净、随时已经可以回冥府去的少女幽灵，随着父亲流下的眼泪开始散发出一股扭曲的执
念，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过你这样下去，只是把你女儿禁锢在人间的情障里，对你对她
都没有好处。”
“……妳是灵媒吗？”他在抽噎之间整理了一下思绪，稍稍冷静了下来。
“你姑且这么认定吧，我本来不想插手，但你女儿宁可耽误自己回到冥府的正确时机也要
救你……”
男人眼中闪过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光芒，紧紧抓着华以容的手：“你看到我女儿了？她好不
好？现在好不好？难不难受？小枫……”说到疼痛处，凹陷的眼眶又流下一串眼泪。
“她挺好的，你们该做的都做得非常到位，以家属来说已经尽心尽力做到圆满。”她安慰
著拍拍男人的肩膀，随即看着他的双眼认真严肃地表示：“唐先生，你有一个好孩子，我
知道你难过，但你再这样下去，孩子会被拘束于你的思念、想着是不是自己害了你。持续
一意孤行、终究会拖累她。”
她一边说，一边刻意在他眼前淡淡地往小枫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男人又擤著鼻涕啜泣了一会儿，呆呆地遥望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海面，低头审视浑身狼狈
的自己，当机立断地坚强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
华以容温润地微笑，很高兴他终于把话听了进去。
“你还有件事可以为她做。”她伸出手，指指男人的胸口。
华以容将小枫给的那张票让给了他。
她跟男人约在比赛当日碰面，亲自送他进了会场，然后一个人在场外慢慢的等。
场内的气氛随着比赛的进行越来越喧闹，连在场外等待的华以容都感受到了。比赛结束后
小枫待的舞团并没有得到名次，那群孩子在少了一个团员的情况下却坚持没有改变走位、
而是在谢幕时慎重地介绍了小枫的名字。因此虽然成为遗珠之憾，主办单位还是特意在大
萤幕上播放了小枫还在时、全员集合的完整练习影片。
镜头偶尔会带到女孩们的特写，其中包括小枫的。她不论是皱着眉毛发出锐气、还是回眸
甩发时眨下眼睛，坚毅的神采都那么具有灵魂、得意而骄傲地舞动着。每一个拉身与扭腰
都熟练得浑然天成，结合生命力与爆发性的身躯混在一群实力不殊的女孩里也毫不逊色，
自信着、如同一颗明玉般闪闪发光。
唐先生盯着大萤幕里女儿的笑脸禁不住热泪盈眶，音乐结束了，画面中的小枫与团员们击
掌时欢快的笑脸也让唐先生跟着一齐又哭又笑起来。原来在他不知道的部分，他骄傲的孩
子是那么闪耀、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成就，美丽得无与伦比。
他终于放下失去的哀痛，意识到孩子依然真真切切地活着，永恒而美丽地活在他的心里。
“感觉怎么样？”活动结束了，散场时华以容在场外等他。
“我错过好多。”唐先生眼眶还是红红的，却露出了骄傲的微笑。“现在才确信了我的宝
贝，真的真的是个很棒的孩子。”
他伸出手，紧紧抓着西装内侧口袋那片女儿的头骨。
数日后他们又回到那片海岸，男人打算将小枫最后的骨骸回归给海洋。
“对不起，是爸爸不好，没有好好支持妳的梦想。”唐先生站在岸边，离绝壁很近。“妳
是对的……继续跳舞吧，终有一天，爸爸会亲自站在妳面前为妳喝采、给予妳支持跟掌声
……”
“去吧，小枫，爸爸放下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华以容亲眼看他靠向岸边，温柔地舍去了那片遗骨；浪花潮起、沾染上他的鞋面时也只是
浪花。那些连结在唐先生身上与海洋间的黑雾终于全数断开，深渊的黑霾们咕哝著、愤恨
著缩回海底的深处，再也无法影响到他——这个曾经被阴霾几乎撕裂的悲伤父亲，终于坚
定地与自己的心魔告了别。
几天后他约了妻子在咖啡厅见面，带上那一纸没有签名的离婚协议书。
妻子在女儿过世之后就相当憔悴，与他记忆中那个热恋时满脸娇嫩、还有当了妈妈后一直
神彩奕奕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怜惜地与枯丧花朵般的她说了许多话，然后坚持着与她各分
了一半耳机，用手机播放了舞团那群孩子们给他的影片。
影片播完了，妻子咬著唇颤抖不已，走不出来的她还是一脸愤恨地不断控诉、发泄著不甘
与怨怼，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机来了通电话，没有显示号码。
唐先生就这样接了起来，一半的耳机还挂在妻子身上。
‘爸爸、妈妈……’
夫妻俩共同一怔。
话筒里继续传来他们朝思暮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谢谢你们，这辈子当我的父母
。’
“……妹妹？小枫？！”
‘我现在很好，必须要走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女儿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干净、爽朗、
那么的有朝气：‘对不起啊比你们早离开，可是我真的都没事了，千万不要为我担心。’
“小枫！真的是妳吗？妳……”
‘ 我最喜欢你们了，所以你们俩一定、一定要好好相处哦。那么我们天堂见了、掰掰！
’
电话断线，唐太太抓着话筒许久，最终伏在先生的怀里痛哭；唐先生只是静静地拍拍她的
背，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持续守在妻子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大过于他们夫妻俩相
互依偎的意义。
“这下没有遗憾了吧？”华以容张开眼睛，收起手机。
她抬头看着半空中飘浮着的小枫，虽然流着眼泪但笑得相当甜美，身旁跟着那个一脸如释
重负、脸色终于好看了些的小鬼差。
“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她伸出手心向上，抚过小枫冰凉的指尖。“希望妳下一段旅程
顺遂平安。”
“谢谢你，姊姊。”小枫真挚地行了个礼，乖顺地由鬼差牵着、渐渐融入树底下的阴影。
看了看表，午后三时。她在公园慢慢走了一圈，最后挑了个明亮的角落在长椅上坐下，抬
头迎著光闭眼深深呼了一口气，让舒心的秋阳将她一缕一缕静静晒暖。
风卷起落叶、伴随着树影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相当舒服的天气与气味……。她不确定自
己那样坐了多久，直到耀眼的光线被掩蔽。
张开眼，发现丽将手捋在她耳边，站得离她很近。
“……吓我一跳。”
“啊、突袭失败。”语气听起来很遗憾、他却弯著细细的眼眸笑得很欢。“好久不见，以
容姊。”
其实也不是真的很久，不过距上次见面确实隔了几个礼拜。华以容往长椅的另一头挪了挪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大方地坐下来：“回家路上。刚下飞机全身酸痛，打算慢慢散步回去。”
“去哪里？”
“日本。”丽摊开手臂将自己晾在椅背上、慵懒地抬起头：“啊～阳光真舒服。还是台湾
好，我没带什么衣服就穿着这样去，差点冻死在夜晚的山里……”
她看看他身上一贯的白色针织衫加牛仔裤，只搭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在十一月的日本
山里穿这样如果冻死真的不意外。
“你刚刚本来要做什么？”丽收回手的瞬间还是被她看见了他拿着什么东西。
“哎呀呀，还是被发现了。”丽挑眉笑了笑，站起身煞有其事地朝她行了个绅士礼。
“身为我身边硕果仅存的淑女，请允许我为您献上一份浪漫的礼物吧。”一边说，边从口
袋拿出某样东西插上她的耳鬓。
轻轻薄薄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华以容拿了下来。“……红叶？”
“我让芙蓉施过术，可以永保色泽不退。”他坐回椅子上，轻松地说：“那边不是正枫叶
季吗？觉得很漂亮就带回来了。”
华以容细细翻看刚拿到的纪念品，下意识将红叶拿起来对着太阳，看着叶脉间撒下的丝丝
金光。
金色的太阳与红色的叶片，都是她喜欢的颜色。会让她想起那孩子闪闪发光的皮毛、与红
水晶似的明亮瞳光。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很漂亮。”
“对吧？”丽笑着回答，也抬起头迎向秋季午后的阳光，在纷飞的落叶中舒服地瞇起眼睛
。
——
那个、上一篇的留言……（略。
＃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