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看着这团被送来的碎肉，着实傻了眼，脑浆和内脏混在一块，头跟
脚都分不出来，她身上难道写着“神医再世”？为什么她一个玩花草的园艺
家要跨行到外科去？
小蝉蜷着手脚，脸朝下伏地，跪趴在地上。
孟姜觉得小蝉可怜，但还是顺着她的意骂骂她。
“连个人都顾不好，妳这只小八干什么吃的？”
“呜呜！”
孟姜徒手从肉酱中拉出唯一完好的外皮，摊开头部和身躯两部分，用灌
香肠的方式，重新装填骨肉。
“孟姊，前辈的心在这……”
“好，只要他心肉还完整，魂魄的痛楚会降低许多。”
小蝉抽泣地说，应该是鬼王陛下帮忙保住陆判的心。
孟姜听见陛下的名号，稍微顿下动作。鬼王陛下和她再不熟，总是她名
义上的夫君。
“前辈叫陛下快点跟人类女子分手，他们有吵架……”
“说来好笑，陛下喜欢上别的女人，那也是陛下的事，阿判却觉得对不
起我，什么事都要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孟姊是姊姊……”
“不然我早就把他扔下河作水流尸了。”孟姜伸手半掐住陆判重新接合
的脖颈。
小蝉看孟姜清幽的竹棚子，自从陆判跳河后，逐渐堆满医学用书，听说
是陆家那个学医的大哥亲手抄写治鬼的古籍送给她。
孟姜见识过陆氏长子的医术，直接从生人剥下魂皮、缝合阴鬼，还有笑
著抚慰伤者疼痛的超然心态，令她望尘莫及。
──孟姜妹妹，妳要是治不了，没关系，我会来把他带走。
孟姜实在不甘心。千年来，阴间总要陆判屈从他的理念，为大局想、服
从、认命，却有人一心只为他着想。
孟姜回忆中灿然笑着的陆氏白袍，化作趴在陆判床边哀鸣“前辈、前辈
”的小蝉，这个黑暗世界大概只剩下这个笨蛋值得陆判留恋。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趴地的小蝉可以从地面的声响感受到大事不妙
，停下无谓的哭泣，掀起帘子，没想到会看见数十个官兵包围竹棚子的大阵
仗。
“怎么回事？有大恶鬼逃出来吗？”
带头的年轻官兵，看着小蝉，几乎说不出话。
“报告陈大人，阎王大人有令，押送罪人陆氏入官牢。”
小蝉不再是新死的菜鸟鬼，这种事已经吓不倒她。
“阿俊，你弄错了吧？公文拿来我看看。”小蝉上前确认，代理督察颤
抖拿出盖上大印的书令。
“是阎王大人亲笔下令，真是真的……”
小蝉看完公文，露出可爱的笑容。
“没有啦，判官大人怎么会是罪人，脑子进水该去关一关的是阎王大人
才对。”小蝉说完，用力把逮捕令撕成两半。
众鬼大叫：“陈判佐！”
小蝉以前手残，不小心撕破过公文书，结果陆判气冲冲在她面前现身，
她才知道如果破坏上级下达的公文，就会被盖印章的上司痛扁一顿。所以这
次她不是失手，而是故意这么做，逼出躲在后头耍阴招的阎王大人大驾光临
。
果然，银发银眸的俊美男子，衣衫翩翩出现在小蝉面前，银线织成的鞋
子一点灰也没有。
“妳真是好大的胆子。”
“阎王大人，阴曹没有王法了吗？”小蝉沉声质问，先前是谋逆，这次
换作渎职，不管怎么做，都是陆判的错。
听见“王”这个字，阎王爆出大笑。
“以往是本王不追究，但陆判身为判官，应该作为众官吏的楷模。为了
端正阴曹的吏治，本王虽然心痛，但陆判擅离职守是事实，不得不罚。”
小蝉这次没有被气哭，只是郑重表明：“陆判前辈一心为公，前辈没有
渎职，这绝对不是事实，你不要心情不好就乱讲。”
“本王就事论事。”
小蝉管他一二三四：“你心情不好，我还是看得出来，不要否认，你就
是迁怒，就是私怨。”
阎王不怒反笑，凑近小蝉耳边私语。
“我就看不惯妳那个好前辈，一听到陛下的消息，就跑去找陛下摇尾乞
怜，跟狗一样，还真是机灵。”
小蝉动手勒住阎王衣领：“闭上你的嘴！”
阎王得逞一笑，冷哼道：“来人，把陈判佐冒犯本王的双手砍下。”
这时，竹棚内传来虚弱的男音：“阎罗大人……”
“前辈！”小蝉转身冲回棚子里，阎王阴沉着脸，快步跟上。
陆判手脚还未接上，身上盖著防风的麻布，头部以白纱巾覆面，用断断
续续气音向阎王报告。
“此案事态紧急，未能事先禀报君上，望大人见谅……”
“前辈，你不要管阎王大人了，不要勉强说话。”
“废物……滚一边去……”
小蝉呜呜退下，陆判连骂她都没有力气。
阎王脸色稍霁，两人之间不再隔着谁，走近到他床前。
“陆判，你竟然背着我去见陛下，你要本王高兴到哪儿去？”
“是属下思虑不周……但时间紧迫，属下必须赶在肃牺大人之前出手。
此行成功保住陛下，大人的仕途必定更进一步……”
阎王听了陆判解释，撤下虚假的怪笑，不悦扁住嘴，让他看起来“正常
”许多。
小蝉听不太懂，也就是说，就算陆判不用压成烂泥，也会有别人把困住
的鬼王陛下人身救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别有居心？”
“属下心中……只有大人……”
阎王缓缓眨了下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什么，也就忘了要跟陆判计较。
“罪嫌尚待查清……人世各方角力，属下一时间恐难掌握全局……如有
线索……即刻上告大人……”
陆判向阎王说明的时候，白巾下的口鼻不停溢流出血水，把床单染红一
片。可阎王大人浑然不觉，兴冲冲和陆判讨论起案情。陆判就在他这儿，而
不是留着侍奉尊贵的鬼王陛下。
“阎王大人。”
“我在跟陆判谈事，妳别插嘴。”
“前辈很不舒服，你以后再讲好不好？”小蝉抓住阎王的袍袖。
陆判渗血的双目直直望着阎王，直到小蝉成功拉回阎王的理智，他才安
心合上眼。
阎王伫在原地，仍是不肯死心：“陆判，你再同本王说说，陛下和你说
了什么？祂对我们这些老鬼没什么好脸色，惟独对你青眼有加，为什么？”
“阎王大人，你不要一直吃前辈的醋，他喜欢人不行，人家喜欢他也不
行，你够了没有？我们走啦！”
小蝉从腰际抱着阎王，好不容易才把他这个作乱的压力源拖出竹棚子。
外头还围着待命的官兵，不知所措看着阎王和小蝉。阎王看也不看被他
支使来抓陆判的阴差，挥挥手叫他们撤了。
阎王把袖子从小蝉手上抽出来：“本王累了，我要回去歇息。”
“不行，跟我去工作。”
小蝉很会察颜观色，从陆判担忧的眼神看来，不可以放著刚发完神经的
阎王一只鬼。
或许阎王刚乱来过，有一点心虚，任由小蝉牵着他的手行动。
“陈判佐，陛下是否安然？”
“我带前辈走的时候，陛下没有受伤。”
“那就好。”
小蝉回头看向阎王，心里还是很生他的气。
“阎王大人，你要是都很坏就好了，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把你剁成肉丸子
炸掉。”偏偏有时候，阎王就像一个比较白烂的熟人，没办法完全讨厌他。
“鬼物不会改变，妳要厌恨本王也无所谓，反正我不可能变成好人。”
“哪有？你对前辈就变来变去……”
“陈判佐，妳跟本王去个地方。”
“去哪里？会很久吗？我还要照顾前辈。”
“叫妳去就去，废话这么多，我这是想到一个救治陆判的好法子。”
小蝉听了没有多开心，陆判拚命救下鬼王陛下，给阎王争取加分的机会
，回到阴曹却换来阎王兴师问罪，她实在好为陆判不值得。
“阎王大人，如果前辈不是为了你受伤，你就不要救前辈了吗？”
“他是我的臣下，当然要为我付出一切。”
当陆判所作所为符合阎王的期待，阎王就会施恩予他，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陆判从来没跟他讨过好处，每次说的都是国家百姓。
久而久之，只为自身利益行事的阎王，偶尔也会考虑到国家百姓，这让
陆判误以为，只要阎王愿意改变，他就能担当治世的明君。
阎王很明白，他自始至终只想要谋得鬼王陛下的君位，机关算尽，不择
手段。当鬼王陛下带着十殿大鬼离开幽冥，等同把储位封给了他，成功唾手
可及，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判失望的眼神。
于是他把陆判叫来，问他想不想当人，抛下含冤惨死的前世，重新活过
一次。陆判不愿意，命簿已注定他不会存在太久，说他想留在阴曹，想留在
大人身边。
“可是人间有你没拥有过的父母、可以读书上学，你偶尔也为自己着想
一下，本王想看你幸福的样子。”阎王好不容易说服陆判去投胎。
陆判走时，斗胆越过阶级，用力握住他双手。阎王还记得那触感，微微
发烫，就像生人温热的体温。
──阎罗大人，谢谢、谢谢您。
陆判前脚刚走，阎王立刻抽换他的命格，让他还魂在一个刚病死的小男
孩身上，然后给合伙的公会法师下了指示：一点灰也不要留下。
可是公会那群术士实在太废了，陆判竟然硬是抽魂回到阴曹，含着血沫
向他质问：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阎王本该哈哈大笑，做足一个邪恶鬼大王的典范，但他却洒倒手中的酒
水，还在嘴边嗫嚅辩解“我不知道你会痛”，一整个破格，丢人现眼。
后来陆判被该死的陆家救下来，辗转回到阴曹。在他的地盘上，下手的
机会多的是，阎王每每缜密算计，事情也按剧本完美演出，可是到了最后一
步，他又犹豫收回手。
陆判眼神了然，只是说，再给他一些时间。
阎王以为陆判想法子要逃，怎么可能有人不逃？他把陆判的辞呈退了又
退，本想贬他到屎尿血池去照照他那张烂脸，但到头来，阎王屏退左右，把
已经病到不能握笔的陆判放在他的阎罗大殿。
阎王一边操办积累成山的公务，一边顾著卧床的陆判，他从未想过一天
自己会沦落至此，打死他也不相信。
陆判如果有办法睁开眼，总是安静看着他。
“陆判呀，你在想什么？”
“人总是会为了掩盖过错而犯下更大的错误……希望大人能有自觉您不
停在搞臭自己的名声……白痴……”
“算了，你还是住口好了。”
“大人并无意成为失败的暴君……但你已经为了处理我这个失误……走
偏太多……”
阎王本想说，会想把忠臣处理掉这种事就只有垃圾君主干得出来，但陆
判总有办法替他开脱。
“小人想了很久……我不在……对大人比较好……”
“你只是想逃离阴曹，本王不会让你如愿。”
陆判微微笑了，阎王还以为自己听错。
“我走之后……失了寄托的民心会重新回到您身上……待陛下归冥，就
是大人即位之日……不能有所差池……”
阎王听得焦躁，陆判可是千古以来唯一爬过御榻的小人儿，一定得赶在
鬼王陛下回来前解决陆判的事，否则陛下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想办法弄死他的时候，陆判突然唤住他。
“阎罗大人……”
“嗯？”
“谢谢你……”
阎王莫名涌上一股恶心感，对于陆判淌著泪的眼睛、对于会感到后悔的
自己。
“望大人……勤政爱民……”
其实阎王早该发现那就是所谓的遗言，但他只是对陆判无谓的期待感到
厌烦，他从来都不是仁君或明君，不想为了一个在他身上作梦的区区孤魂而
改变，批准他离职，把他赶得远远的。
消息传来，阴差谁都不找，就是找他报告。陆判已经辞官，他又不是陆
判的爹兄，和他没有关系，烦不胜烦。
陆判投河自尽，才不是他造成的，和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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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太急就章，还是得花点心力润稿才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