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相见，陆判没有洒狗血的台词，略去繁复的拜见礼节，拿出一瓶清
水，以手为杯，端给鬼王陛下人身化名为“林今夕”的年轻人。
待对方饮尽，干涸裂血的唇瓣重新湿润起来，陆判承恩的双手仍恭敬端
在那张俊美脸孔下，温声询问地下王国的主君。
“敢问陛下何时忆起臣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鬼王陛下看来要装死到底，陆判直直盯着祂看，良久，轻叹口气。
“您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我’原本想救两个认识的人，结果摔下来看见亲生母亲的尸体，能
好到哪里去？”
“陛下，这只是残影，并非真实存在。”
“孤知道，但我还是被困住了。”
就小蝉收到的资讯，鬼王陛下转生后的人身小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由
现在的养母照顾长大。但就算时隔多年，面对一个请君入瓮的幻象，他还是
无法抛下孤伶伶死去的生母。
“如果我早一点想起来，她就不会死了。”
“恕微臣直言，您就算恢复记忆，仍是一点用也没有。”
鬼王陛下那双金属质感的眸子，低睨看着陆判：“你每次要直言都没好
话，也不给孤叫你闭嘴的机会，我现在心情很差，住口好吗？”
陆判不再说话，把手按在主上的膝头。
“放肆。”
“臣现在人身比陛下虚长几岁，以人间的伦理，陛下叫我一声哥哥也不
为过。”
“你想得美。”
陆判轻轻笑了起来，像是积云的夜露出月色，鬼王陛下紧绷的脸色也跟
著柔和下来。
小蝉在一旁看着，内心赞叹不已，陆判就这么一步一步把鬼王陛下哄到
忘了女尸，只能注视着他。难怪阴间不管哪一个王都超爱她前辈。如果陆判
去酒店工作，应该会当上红牌。
“陛下。”
“你都会叫阎罗的名字。”
“今夕，放弃吧。”
“这个世界本就属于孤，孤绝不放手。”
“臣不是要说这件事，反正臣的职责是镇守阴曹，是那群白痴十殿王要
去前线打仗，死一死给阎罗大人当脚踏垫正好。”
鬼王陛下口气透露几分不爽：“那你又要说什么白目话？”
“您身边只会说好听话的亲信不明白告诉您，就由臣来进逆耳之言：喜
欢自己的妈妈是犯罪，请停止您变态的行径，你们是不可能的。”
大帅哥陛下瞬间变了脸色，小蝉就算听见很不得了的消息，也惦惦站在
一旁当背景。
“我跟她又没有血缘关系。”
“我跟我义父也没有，我就没有成天想上他的床，你这个神经病！”
“因为你跟你爸都是男的！”
“你没有爸爸，你不懂成天被揉在怀里、每天被告白三次的感受。”
──盼盼，我的心肝宝贝，爸爸最爱你了！
“我妈每天至少讲七次以上，你那算什么？”
──夕夕、小夕，妈妈好爱你，世界第一爱哟！
小蝉看他们两只老鬼像小孩子吵架，有种欣慰的感觉，就算跟亲生的没
有缘分，还有养父养母捧在手心疼爱。
“今夕，你也知道她很爱你，不要为难一个单薄的人类女子。”
陆判请求说道，但看鬼王陛下的样子，执意不肯领情。
“更何况，你怎么可能赢得了白仙？她可是承白派恩情活下来的孤女，
天注定给白仙渡劫用的好棋子，你只是偶然占去白仙位子的恶鬼，无缘无分
，什么也不是。”
“孤就想问你，为什么会是白派扶养她长大？她精心设计的命数，综观
全阴间，也只有你写得出来。”
陆判不明说原由，只是概括认罪：“是我造的孽，由我来偿还，恳请陛
下高抬贵手。”
“她说过，她一生只为我而活，所以我只看着她，只有她了！你又要如
何偿还？”
陆判双膝跪在鬼王陛下面前，应该磕头来求，他却倾身揽抱住他。
“陛下，就到此为止吧，随臣回幽冥好吗？”
小蝉本以为陆判千里迢迢是来救摔下山失踪的鬼王陛下，没想到是为了
带陛下去死回国。
陆判虽然自己的感情事谈得乱七八糟，情商大约国中二年级的程度，但
他断论别人家的感情却见鬼地准确，得不到的，就是会失去。
与其看着高傲的鬼王陛下伤透心被抛下，不如由他承受一切责难把他从
颠沛的尘世带走，可惜人家陛下没有要领他这份情。
“我不要，阴间没有她在，我为什么要回去？”
鬼王陛下执拗地说著孩子气的话，陆判没有再劝，只是闭上双眼。
“陈知凉。”陆判直起身子，呼唤小蝉。
“小蝉在！”
“妳所在的地方是法阵和现世的交界，我等下会在空间之间‘搭桥’，
由妳领着陛下走出去。”
“明白！”
“好，妳趴下。”
小蝉指了指自己，陆判点点头。
“妳趴下去，让陛下踩过去。”
“所以我就是那座桥吗？”
“怀疑啊？”
“呜呜。”
陆判向鬼王陛下低身行礼，示意祂老人家先走。
鬼王陛下让陆判扶起身，然后一拐一拐地走向小蝉，小蝉做好心理准备
，来吧，踩她吧！
“啊！”
鬼王陛下的长腿哪里不踩，直接踩上小蝉的头。小蝉感觉力道隐隐有加
重的趋势，还用脚跟用力扭两下。
“陛下，请不要趁机虐待我的属下。”
“我不喜欢东西被人碰，她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小蝉觉得冤枉，刚才陛下被前辈抱抱那么久，她都没说什么。鬼王陛下
超小气的。
好不容易等陛下踩踩乐结束，小蝉灰头土脸爬起身。
“前辈，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前辈？”
小蝉看向陆判原本的位置，都是石头，女尸和她前辈不见踪影，心头凉
了一半。
鬼王陛下看她慌张的模样，用那口好嗓子向她说明。
“我跟他都是人身阴魂，他代替我，让我先离开法阵，他再从内部破解
术法。”
小蝉没想到鬼王陛下会注意到她在担心还特别安慰她，看得出来他的人
身教养很好。逃出来也不走，就在原地等着陆判。
“我对法术不熟，前辈会没事吧？”
“那是压缩灵魂的鬼咒，他毕竟是千年老鬼，还能撑一阵子。”
“那个，没有了……”
“妳说什么？”
“陆判前辈转世被坏术士剥皮……加上之前跳河，孟姊说，前辈就跟新
死的弱鬼没两样。”
鬼王陛下不再镇定，拉开嗓门对着黑夜大吼：“停、停、停！”
一瞬间，风声、树叶和微小的流水，全都静止下来。
“陈判佐，挖。”
小蝉赶去陆判原先站立的位子，徒手搬开溪石，一颗两颗三颗，搬到第
七颗，清澈的溪底涌出血水，小蝉看得都傻了。
“继续！”
小蝉红着眼眶，早知道她前辈大老远跑来当替死鬼，就拦住他了。孟姜
告诉她，要是陆判人身死了，阴魂也差不多没了。
鬼王陛下厉声下令：“陆判，孤什么时候允许你死？给我回来！回来！
”
小蝉碰触到软肉，往下一抓，拉出陆判肢离破碎的魂身，同时间，陆判
脏器外流的人身落到鬼王陛下怀中。
鬼王陛下按压着陆判不停流出血液和体液的五官，但血水还是不停从他
指间流出来。
陆判昏着意识乞求：“陛下……放过她……”
白光乍现，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光团中，伸出一双属于女子的纤细手
臂，把陆判的人身往白光里带。
“请～放～手～”
小蝉认出，这是修女姊姊的声音。陆判身上碰触到白光的伤口以非科学
的速度迅速回复。
鬼王陛下没有动作，抓着陆判血肉模糊的双手，不肯就范。
小蝉冲过去，一把将鬼王陛下撞倒，才让开白光魔法的修女小姐顺利带
走重伤的陆判。
小蝉在鬼王陛下眼中看见几丝恨意，死死盯着陆判消失的地方。
“陛下，陆判前辈救了你。”
“我有叫他来救我吗？”
原来陆判口中那位会唱歌给亡魂听的鬼王陛下和阎王大人一样，不管陆
判付出到什么地步，不会感激他，还会嫌他做得不够多。
小蝉抹了抹泪，把陆判看不出人形的肉块用袋子包一包，要赶快送回阴
曹救治，只是小蝉一时间找不到方向。
把陆判强救回来，再看着他一次又一次被践踏，小蝉实在承受不了。
“四十年前，陛下跟前辈为了婴灵吵架，一气之下给他定了重罪。大家
都不跟我讲是什么罪，只有阎王大人幸灾乐祸告诉我，你给他判了极刑，就
是魂飞魄散的意思。”
小蝉含泪质问鬼王陛下，祂没有否认，句句属实。
“就算如此，前辈从来没有说过陛下一句坏话、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总
是很感谢陛下建立收留亡者的国度。就算陛下归冥就是他的死期，他还是努
力守着阴曹等你回来。”
“那是他应尽的本分。”
“那是因为他善良！”
小蝉很气，陆判为阴曹毫无保留，不是因为他自卑、他下贱、他命不好
，而是因为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人没有被珍惜？
“所以孤不能把他留给阎罗。”
小蝉停止哭泣，怔怔地，好像被雷打到，想通了某些一直在脑子打转的
问题。
“我时日不多，没法再护着他。可就算我是王，他也不会听我的劝……
”鬼王陛下站不稳身，小蝉想去扶，祂却向小蝉挥过手。
转眼间，小蝉已经置身在阴间，只剩下眼中一点视线还能看见祂按著胸
口、摇晃的身影。
“陛下，对不起，你一定也不想看到前辈受伤。”
“但他总是因为我受伤。陆判，我很抱歉。”
小蝉捧著的心肉颤了下，渗出来的血就像泪，滴滴答答。
小蝉往奈何全力奔跑，想破头也想不出办法，怎么做才能让他不痛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