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壹
十一月。
生在亚热带气候的台湾，这可能是华以容最喜欢的月份。
多雨的台北在这个季节趋于干爽，视线尽头远处叠著胖墩墩的积云，白日会有阳光暖暖地
晒下来，蓝天与金黄的对比在绿意犹在的街道上成为一幅舒心风景，风的力度已够卷起外
套下摆，在微凉的天气中又同时能被晒暖，正所谓秋高气爽。
华以容坐在往郊外的火车上，她今天有点太早出门了，两手撑在工作用的随身行李箱上，
微微打着盹。
今天是她的“出差”日，每个礼拜五早上她都要像这样到邻城去一趟，这是她的熟客介绍
给她的生意。那位熟客太太有位朋友想给久病在家的母亲找一个居家芳疗师，在那位太太
的大力推荐下约了华以容去登门拜访一次，不管谈吐还是技术都让那位老夫人赞不绝口，
从此每周五早上到邻城去那位老夫人的家、就成为了华以容定时定点的工作。
路途可以选择火车与客运，华以容总是选择火车，因为她觉得车厢运行在铁轨时溢出的叩
隆叩隆声、与偶尔经过平交道时那当当当当由远而近的声响，对于生活在车水马龙台北的
她有一种放松灵魂、走回老时光般的安神效果，所以即使耗时较长，她也总是搭火车出这
趟差、并且乐此不疲。
早晨通勤时段。班车虽然不算人满为患但也一位难求，一节车厢坐满后大概还有20位左右
的站客，说不上拥挤、但一个不小心动作太大可能还是会干扰到周遭旁人。
也因此让华以容一个抬眼间，留意到离她数步外走道上的一位大叔。
大叔大概40多岁，穿着洗旧的西装与衬衫，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模样，不过他无论是气色还
是身形都有点病瘦，这让他身上那套显得略大的西装将他衬得像田野间的稻草人、透出一
股酸涩的滑稽感。
而真正让华以容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的，是他片刻不离拎着一个蛋糕盒大小的方盒，
外层裹着粉红色的水玉包巾，用双手小心又慎重的抱在怀里。火车颠簸，但不管男人怎么
踉跄、甚至不小心踩到别人引来侧目，他也只是陪笑道歉后继续想办法努力在颠晃的列车
中伫稳，双手却一直没把盒子放下过。
看他摇摇晃晃的实在太危险，华以容站起身、从后头点了点他的背：“大哥，不介意的话
请坐吧。”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后感激地连连道谢，坐下后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长长地吁了一口
气。
华以容让完位后就站到门边、支著自己的行李箱小寐，偶尔抬起眼睛，会看见那个大叔一
直定定地望着窗外列幕而过的风景，不时也会低下头盯着手上系著包巾的盒子。
在华以容目的地数站前他起了身，下车前眼神和华以容对上，双方点头致意了一下、男人
便踏步离开。
没有过多的交集与谈话，相当短暂的一个萍水相逢。
那天工作结束之后她回到台北市区，顺路溜到中山区的百货公司去买一些工作用的东西也
补充了居家用品，心满意足地要回家时意识到肚子有点饿了；中山这个一级战区最不缺乏
的就是餐厅，很快的她就被路边一个发传单女孩的拉去注意力。
“欢迎光临里面请！道地好吃的纯日式手工拉面！浓郁博多汤头欢迎品尝看看喔！！”
其实在车水马龙的中山区叫卖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分贝有限的人声很快就会被各种嘈杂
与轰轰的引擎音吞没，但女孩的声音清亮很有活力，在繁华疲惫的市中心给人一种充沛的
生命感，让华以荣忍不住在她眼前停了下来，朝店门口的招牌看了一眼。
女孩开心地在她眼前递过传单：“姊姊里面请，我们家的拉面吃过了吗？日本师傅来台开
店、原材料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自家制面、保证是道地纯粹的日本味哦！”
华以容没有接传单，只是朝她点点头就走进店里，在店员的引领下点了份招牌。
面的味道确实不错，滋味甘醇、口感层次丰富，每一样配料都是考虑过协调性并与面体汤
头皆达成完美平衡，没有任何滥竽充数之选。
孤身在异乡、外食经验相当资深的华以容不得不赞叹，这确实是间好店。
她心满意足地推开木门走出去，外头的女孩子依然很有活力地发著广告纸，看她要离开，
十分有活力地对她挥手。“谢谢您，欢迎下次光临。”
华以容点头微笑回应，隔天、再隔天，每逢晚餐时段，她都会特地再次绕来这里。
“欢迎光临！姊姊妳今天也来啦？”已经连续第七天见面、女孩一转头看见她就笑出了可
爱的虎牙，青春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语气非常崇敬：“妳好厉害啊，我没遇过有人可以连
续吃一个礼拜拉面。”
“还可以啦，而且你们家确实挺好吃的。”她想起来以前还在公司的时候一年有一至两次
需要到日本总公司出差，那时的上司是个大阪烧跟章鱼烧狂魔，连续一个礼拜都要陪着吃
那些东西，那才真的是地狱。
她从第一次到访开始每天晚餐都来光顾，每次都会稍微和外头这个发传单的女孩说上几句
话，渐渐知道女孩叫小枫，是附近一所综合高中的高三生，不可免地正在准备升学考试，
兴趣爱好是跳舞，已经有自己参与的舞团，明年大学想进入表演艺术系学习所长，一年前
开始在这间拉面店打工，因为时间不长不太耽误学业所以就这样从高二做到高三，赚的钱
全部自己用，大部分用来准备舞团参加比赛时的治装。
华以容对眼前小女生的好感又多了好几个百分点，她一向喜欢目标明确又努力过活的孩子
。
很快又到了礼拜五，是华以容要到外城去出差的日子；一大早的同样一班车、同样一个时
间点，她又看到了那个抱着方盒布包的男人。
男人上车的时间点比她稍晚，电车上依然没有位置，因此他依然艰困地在颠簸的电车中努
力站稳，华以容稍稍往旁边挪了挪，在与男人无处安放的目光对上时、拍拍椅子朝他示意
。
因为华以容身上也带着上回给他让位时同一只行李箱，男人对她还有些许印象。“谢谢、
小姐妳是不是……”
“是的，我们上礼拜也见过面。”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他手上抱着的东西一眼。“您要去哪
呢？”
“上次谢谢妳啊、今天也是。”男人温吞地对她点了个头致谢。“……我去看看海。”
一周都过去了，华以容觉得这再次会面不完全是偶然。“您每天都搭这班车？”
“嗯……快两个礼拜了。”他讷讷地点头：“我都到海岸边去，有时候待几小时，有时候
看一整天。”
“路途挺遥远的啊。”身为一个台北人，要看海其实就近去趟淡水就好，何况是天天这样
花好几个小时车程来回。
“嗯，不过不要紧，我只是单纯地去散散心。”大概是想着华以容就要把他当怪人，他无
力地补充。
“妳看我到这把年纪，一直到前阵子才完全想通了，人生不过是数万个交叠的海潮所搭建
起来的时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是那样在一天一天之间流失错过，但是失去了就
再也回不来……很不值吧。”他转头看着华以容，露出苦涩又落寞的微笑。
“不过差不多了……我这几天在想着，差不多就这样了……”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东西，
又轻又慢、独语似的呢喃。
“大哥，”华以容出了声。“你几点回台北？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最近知道了一间很不错
的拉面店。”
男人大概是被她没头没脑的邀请弄得有些哑然。“咦？啊、我…我还没有计画，大概中午
过后？”
“那就好，我也差不多下午就回去。”她轻轻一笑。“那我们晚餐时间碰面吧，就约在捷
运站好吗？”
大叔没有轻视和她的约定，依约出现在傍晚时分的捷运站，依然是穿着那套过大的旧西装
；华以容大方地上前和他打招呼，注意到他空着手。
“我先回家过了，带着东西……不方便。”
华以容也没多问，熟悉地带着他往最近常光临的那间拉面店走。
店门口今天换了个发传单的工读生，是个小哥，同样亲切地招呼华以容跟男子到店里就座
，男人有些好奇地不住张望，在店员的推荐下点了餐，坐在华以容对座跟她聊起天。
“大哥你……”
“我姓唐。”
“我叫华以容。”她露出诚挚而亲切的笑容。“我一个礼拜前发现了这间店，意外觉得这
里超级好吃，不过一个人吃饭有点无聊才想邀你一起，希望你别介意。”
“不、不会……”男人的说话跟思考似乎都温温缓缓的，不自觉地就被华以容的节奏拉着
走，好在餐点很快就送来了，他拿起筷子汤匙，在喝下第一口汤后眼睛微微漾起光亮，像
是终于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妳没说错，真的很好吃。”
“太好了。”华以容爽朗地接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精神很不好，虽然一
般也不建议一下就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但这里的面味道很温润营养也充足、希望可以
稍微激起你的食欲。”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吃着眼前的餐，同时不着边际地聊著。华以容告诉他自己是为了工作、
每周五都会搭上那班车。
唐先生则说他已经去了同一片海岸两个礼拜，不过今天开始打算不再去了，下次再去就是
女儿的生日，想陪女儿一起。
“为什么是海边？”华以容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去看看……啊、可能是因为仔细想想，上次带她去海边玩
，好像已经是她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
“人生好短啊，活到这个岁数才突然注意到，以前错过了好多风景，明明有很多很多更需
要珍视的事情。”
他凝视著面里的汤佐一会儿，抬起头。“华小姐年纪还很轻啊……妳结婚了吗？”
华以容摇摇头。“我单身。”
“是吗…不过单身也没什么不好，现在这个时代不论男女、没什么是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静静地说，又吸了口面。“不过有机会的话，还是要有个孩子哦。”
“哦……？”
“抱歉，突然说这个很唐突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孩子，结婚之前甚
至可以说提到小孩子就反感。”
唐先生抬起眼，改去一直挂在脸上、深海一般死水的眼神，漾起暖暖的光亮：“但是很神
奇的，从自己有了孩子开始、看世界的眼光会因为他们完全改变喔。”
然后他一边吃饭一边跟华以容分享小孩子从出生到牙牙学语、开始会走路到一点一点走进
学校、走出自己的世界后，当父亲甜蜜又微妙寂寞的心路历程。
虽然也有抱怨、也有些不谅解，但他一直是笑着的，散发著霭霭慈光。
“大哥，”华以容在中间找空挡接了话。“你女儿多大了？”
“17岁，是个让人有点伤脑筋的年纪，”他放下筷子、苦笑了一下。“我以前傻，总是觉
得工作忙、让家里吃饱穿暖就是对她们好，大部分贴己话她都是跟她妈妈说，不过她很懂
事也很乖，有自己的想法，独立又聪明，仔细想想几乎没怎么让我操过心，真的可以算是
千年一选的完美小孩了。”
“你很重视你女儿啊。”
“这是当然的。”他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她是我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宝贝。”
华以容隔天又去吃面，店门口还是那个活泼轻快的少女，蹦跳着说她昨天休假了、所以才
没出现。
“真不巧，我还推荐了朋友来。”
“嘻嘻，谢谢，要常来哦！”她边说边对路过的路人又递出了传单，习惯了行色急促的台
北人对骑楼下卖力工作的工读生视若无睹：“对了姊姊，我们舞团下个月要比赛了，妳愿
不愿意来看？”
“好呀。”
“太好了，我给妳入场的门票！”她高兴地欢呼，然后顿了一下：“啊、不过我把票放在
家里，如果妳没事的话要到我家来拿吗？很近。”
没等华以容回答她就接着说：“不过我家可能有人，妳不要介意哦，也不用跟他们说话没
有关系。”
“妳爸妈？”华以容问：“为什么不用跟他们说话？你们关系不好？”
“不是啦，我跟我爸爸在冷战。”小枫耸耸肩还翻了个白眼：“我不是说我要去考表演学
校吗？那个臭老头知道了以后刺激我不切实际、跳舞不能当饭吃、做艺术的大部分都会饿
死、我不可能是硕果仅存留下来的那个……到最后还逼我退出舞团。我实在是太火大了，
就跟他吵架了。”
她俏皮地闭起一只眼睛伸出舌头，比出食指：“一个多礼拜了，还没和好～✩。”
华以容只能苦笑。“嗯，我知道了。”
她那天吃完面就在店外滑着手机等小枫下班，那孩子一走出店外就亲暱地过来勾她的手、
边走边聊地左拐右拐到达她家，小枫跟父母一起住在一个清幽的住宅区，老公寓的格局，
空气闻起来冰凉凉的，客厅里没有点灯，不过有一个房间从门缝下透著光、里面隐隐透出
电视播放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家。
华以容跟着到房间，在小枫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看女孩开始翻箱倒柜找表演门
票，等待的时候华以容往书桌看了一眼，桌面散著几本写到一半的题库与作业，笔记本封
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学号与班级。
等小枫终于（在活力四射地像核弹炸过的少女房间）挖出入场票、开心地要对华以容展示
时，房门敲响了。
“…妹妹？”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华以容低头、看见了拖鞋的影子。“妹妹、是妳回来
了吗？”
少女吃了一惊般转头，往房门口定定看去。
“……对不起啊，妳还在生爸爸的气对不对？”
“爸爸那天话说得太重了，我仔细想过了，这是妳的未来、妳的人生啊……”
“我后来想通了，随妳喜欢的去做就可以了，爸爸一定、一定会一直支持妳的。”
“所以……所以妳不要再生爸爸的气了、好吗？”
华以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着小枫的侧脸，看不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昏暗房间里
，女孩背影马尾下的后颈线条此刻显得相当僵硬。
大概是房里一直不回应，门外的男人拖着脚步离开。“……晚安。”
她们就这样在房内沉静了一会儿，小枫才若无其事地转身、将票递给她。“抱歉啊姊姊，
我没想到他会来敲我门。”
“不要紧。”她淡淡地往门外空荡的地板瞥了一眼。“不跟妳爸爸说话没关系吗？”
“才不要呢。”她气噗噗地往门口方向做了个鬼脸。“那天他骂我骂得可凶了，奇怪耶我
要去哪里上学是我自己要决定的，不想帮我出学费我就自己打工啊，为什么我只是选个学
校要被他那样骂啊？臭老爸！讨厌鬼！”
华以容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心知肚明此时不是说一些“妳爸爸只是担心妳”、
“他只是不希望妳成长的路上太辛苦”诸如此类废话的好时机。
少女送她出门，一路蹦蹦跳跳地下楼，在一楼大门外活力十足地朝她挥挥手。“姊姊再见
！要记得来看我表演哦。”
华以容也对她挥手告别，走在回家路上她慢慢踱步、抬头看着星空静静沈思了一会儿，转
身改往子孟的店方向走去。
两周之后，男人再度出现在先前到访多日的海岸。
天气有些阴暧，彼端天边层层叠叠著厚实的积雨云，让整片海岸线都染上一层荫郁的苍蓝
，风刮得他西装下摆不断翻动，他手中那只盒子系口的粉红布头也翩翩翻飞。
男人独自在海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一会儿，接着静静拆开包布，露出里头素雅的白色瓷罐。
“……2486克。”
“妳知道吗，这是18年前的今天、妳出生时的体重。”
“妳刚出生的时候好漂亮…明明以前、我看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孩，怎么看都嫌他们皱皱丑
丑的，可是妳一出生的时候我就觉得好不一样，妳有妳妈妈漂亮的眼睛跟嘴巴、还有妳老
抱怨我遗传给妳的塌鼻子，但那个时候我就是觉得妳好完美、全天下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像妳这么漂亮的女娃……”
“小时候妳超级黏我…黏到妳妈都会装吃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妳的脸摸起来温温软软的
、还有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头发，总是爬在我肩膀上要我载着妳四处玩、不然就是要搭在我
膝上要我把妳推起来飞高高……”
“呐妹妹，我一直没有对妳说，妳出生以后，爸爸才找到人生存在的意义；这么简单的事
情，为什么我都没亲口告诉过妳呢……”
“好轻啊……”他低头打开瓷盖，看着瓮里一把细粉，与被安置在最上层、白皙纤细的头
骨碎片。“……18岁了，为什么妳反而比刚出生的时候还轻呢？”
男人坐在海岸线边、抱着白色的骨灰坛哭得涕泪纵横。
“对不起啊……为什么妳人生的最后我跟妳说的都是些不好听的话……”
“爸爸不是故意的，为什么…那时候不好好听妳说……？”
“在那边害不害怕、痛不痛……妹妹……被撞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不要害怕，”男人哭了一会儿平复心情，吸吸鼻子站起身，将坛子里的骨灰轻轻洒进海
里。
“不会孤独的，爸爸这就去陪妳了……”
他留下了那片头骨碎片收进胸口的西装口袋、同时取出遗书放进罐子里，结结实实地将瓷
盖栓回，摆在脚下的岩石边。
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纵身迎向海面，冷不妨背后一紧、被猛力拽了回去。
领带勒得他一瞬间平不来气、呛得连连咳嗽；而出现在他身旁的女人处境也很狼狈，跟着
他一起摔在坡上，素净的洋装染了一身沙土。“还、还好赶上了……呼、呼……”
唐先生回过神来，跪在礁岩上惊愕地看向满头大汗的华以容。“妳为什么……会在这里？
”
“我有话要跟你说。”华以容喘着气、朝那只白色的瓷罐看了一眼，冷冰冰的罐面镶著一
张照片，是那个连站在拉面店外呼客都亮丽得闪闪发光、笑起来有可爱虎牙、眼神晶亮
的孩子。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叫唐羽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