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把人带到的时候,陆判已经正装坐在公堂上,准备开庭。
小蝉在心底佩服她家前辈料事如神,时间抓得刚刚好,只听陆判冷冷地
说:“我在妳身上下了追踪咒。”
“前辈!”小蝉好不感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被主人装芯片怕走失的
小宠物。
陆判没有下令特别戒备宝生,让他在堂下站着,再沉声喊道:“带徐氏
一家四口。”
徐氏夫妻被押进公堂,看见宝生只是露出疑惑的眼神,后头的小姊弟倒
是先反应过来。
“啊,大哥!”
“哥,你也死了吗?”
姊弟俩放下早就不能用的手机,直溜溜望着宝生。
宝生看当年还很年幼的弟妹记得他,有些不知所措,迟疑地走近半步。
“什么哥哥?他是谁?”徐母防备问道。
宝生停下动作,微微缩起手脚。
小蝉认为宝生不是施咒的人,虽然亲手架出让道界第一天才动弹不得的
铃铛阵,其实对法术一知半解,而且他的反应比较像受创的被害人,小蝉从
后方握住他手臂,让他安心一点。
陆判要宝生陈述他旧时在徐家生活的遭遇。
“前辈,不好意思,他不能说话……”小蝉被轻拉一下手腕,转头看去
,捧著糖果铁盒的宝生开了口,发出低哑的男音。
“小时候不知道自己有问题,只是额头常常会痛。我没有去过医院,都
是爸妈动手把我头上的‘肉瘤’挖掉。等我长大回想起来,那个不是肉瘤,
是眼珠子。”
孩子头上多了一颗眼睛,而且不管怎么挖,眼珠就是长了又长,一般人
家的父母早就被吓疯了。他爸妈从来不敢向外人提起这件事,只是独自忍耐
著,夜里无奈地怨叹和哭泣。
陆判问:“你是为何离开徐家?”
堂上的判官大人正全神聆听着,宝生十指掐紧在一块。虽然他不熟悉幽
冥,但能推测出他的说词会影响到他父母的判决。
宝生记得他被红袍术士带走的那一天,父母哭着道歉。
──对不起,我们只是想要正常的孩子。
宝生哽咽道:“没有人想要生出怪物,是我太恶心……”
小蝉看着想要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的宝生,嘴上说要报仇,到头来,
还是不忍心。
一旁跪着的小姊弟举高手,陆判同意他们发言。
“没有吧?大哥除了多长一颗眼睛,其他都很正常,比班上会杀狗杀猫
的神经病正常多了。”
“就是啊,现在有病的孩子真的很多。”
他们还以为消失不见的兄长是婴灵一类的东西,今天才知道大哥被父母
丢了。在他们的记忆中,大哥虽然是长子,但是胆子很小,每次下雨天打雷
,总是圈著两个小的瑟瑟发抖,眼巴巴望着大门,痴痴等著爸爸妈妈回家。
他们姊弟有自己的房间,大哥没有,都跟爸妈一起睡。家里就只有兄长
没有去上双语幼稚园,算数和认字都是爸爸妈妈亲自来教。晚上从房门看过
去,父母一人围着一边,微笑注视画著画的大哥。
看着看着,会让人以为,爸爸妈妈心里只放著一个孩子。
除了兄长定期被父母押在浴室挖眼睛,滴滴答答全是鲜血,他们一家子
没有什么不正常。
“所以你们是模仿父母的暴行去伤害同学?”小蝉低下身询问,她记得
姊弟俩生前有多次伤害前科,学校强烈建议家长咨询精神科医师,只差没说
你家孩子有病。
姊姊反问:“什么暴行?”
弟弟耸耸肩:“大哥又没说痛。”
姊弟俩一脸无所谓,就算把同学吓得一个月不敢来学校,也不觉得哪里
需要反省。
小蝉还在想怎么让他们明白做错事,陆判就从堂上丢了两枝笔过来,正
中姊弟俩的额头,让他们痛得哇哇大叫。
“好奇不会戳自己的头?手贱就是手贱!先去枉死城当个一百年工读生
反省,再看你们的表现决定之后的去处。”
陆判下令阴差把两个青少年带走。姊弟俩不去喊无动于衷的爸妈,而是
叫着“大哥、哥哥”,看宝生跌跌撞撞追到大殿门边,忍不住咧开嘴笑。
“你一个人绝对活不下去,胆小鬼!”
小姊弟故意嘲弄宝生,想要让他一辈子记得他们。
小蝉拉住宝生,审判还没结束,他不能离开。
最后轮到徐氏夫妇,但他们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怔怔盯着宝生看。
徐氏夫妇因术士的血咒失忆,从第一次开庭就只会说“不知道”,小蝉
正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醒他们,叩地一声清响,小蝉看宝生扳开糖果铁
盒的盖子,从里头拿出一颗腐烂混浊的血目。
徐氏夫妇看见眼珠,触及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失控大叫。
“滚开!怪物!啊啊啊!”
陆判敲打惊堂木:“肃静!”
好不容易等衙差把徐氏夫妇压制下来,陆判望向难过得紧闭上眼的宝生
。
“他们忘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时被恐惧冲昏头,不是你父母真
正的样子。”
小蝉在一旁帮腔:“没错,相信我家前辈!”
陆判继续向宝生温声说明:“自古以来,三眼的传说多是有关神灵,古
人相信第三只眼能跨越人类受限的三维尺度,知古今、通天听。但你的双亲
宥于生长背景,见地不足,以为三眼不祥,连带教给你错误的认知。我可以
向你保证,你没有病,你只是很特别。”
小蝉听了陆判的话,连着点点头,激动拍打宝生的背,对,没错,就是
这个意思!绝对不是你的错!
宝生自幼年封闭情感流露出来,无助看向为了不让他一个人而特意站在他身边
的小蝉。
陆判受不了大吼:“陈判佐,不要一直摸他!”
小蝉赶紧收回手。
小蝉向陆判禀报她的想法:“前辈,徐氏夫妇身上的法咒应该是当年带
走他的术士做的,为的让他们断绝关系。”
“即使术士以诈术哄骗,施咒仍需当事人同意,是他们不愿意承担抛弃
孩子的罪恶感选择遗忘。两人做为扶养义务人,难辞其咎。”
小蝉先入为主以为死者就是被害者,没有想到他们才是整件案子陆判要
追查的“真凶”。
“前辈,可是他们不记得,又要怎么偿还?”
就像以前的鬼官便宜行事,罪魂不在阴间受完刑罚,直接放去投胎,说
是天命因果自有业报。先不论莫名其妙、只会给好人发便当的天命,忘记过
去罪行而受罪,对人哪有反省的效果?陆判主事后,鲜少有纵放的情事,但
严格执法的结果也让底下的阴差们跟着他过劳。
“不记得不代表没发生过,过去每件事都会在时空留下轨迹。阴曹这边
的技术最多只能调阅出事件当下的画面,但无法看出当事人的想法。”
小蝉伤透脑筋,总不能让宝生就这样对着木头人父母发傻。
陆判看向宝生:“你是否能看出人在说谎还是实话?”
宝生犹豫一会:“我是用‘听’的。”人说话的音调、频率还有共鸣,
都会透露出资讯。
“我有认识的修道士,他只要碰触到人,就能感知对方的心声以及欲望
和痛苦。确切来说,那是‘摸’出来的结果,不过道界还是统称‘天眼通’
。”
小蝉想了想,陆判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家四弟陆祈安。
“你手中的眼珠不是实体,是过去残留的执念,还余下几分灵能。我需
要你和徐氏夫妻说话来厘清实情,你抬起头,不要怕。”
宝生颤抖著,深吸口气,面对他十多年来的恶梦──年华老去的父母。
“爸、妈。”
在宝生的叫唤下,徐氏夫妇失焦的双眼恢复几分清明。
在夫妻两人成长的那个时代,社会不讲究情爱,人生求的就是成功和财
富,父母都在赶着孩子出去赚钱,快点结婚生子,再赚更多的钱。
长子出生后,他们才体会到被全心爱着的感觉。那双眼总是追着他们转
动,柔软的童音喊著“爸爸、妈妈”,好像他们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长女和次子出生后,对比更是强烈。比起只会讨吃讨抱、争宠吵闹的幼
弟幼妹,长子担心父母劳累,代替他们扛下照顾小孩的工作,没有一声怨言
。漂亮可爱、温柔体贴,但只要想到那颗多出来的眼睛,他们就辗转难眠。
书中所谓父母伟大的爱比他们想的还要来得早灭却,他们经商失败,赔
光所有财产,马上就决定要把怪异的长子送走。就算没有红袍法师来敲门,
他们也选定了育幼院,只差没有亲手掐死埋掉,把失去财富的痛苦全部迁怒
到孩子身上。因为他们心知,这孩子不会哭不会叫,绝不会怪罪他们。
没想到从此之后,他们只剩下行尸走肉的人生,再也没有人像那孩子这
么爱着他们了。
徐父叹道:“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徐母恍然大悟:“想说死了说不定能再见到,原来是你。”
这个说不清的念头,让徐氏夫妇最后决定走上绝路。
“小暖。”夫妻俩喊出被遗忘的名字,宝生静静淌下泪来,“对不起,
我们只是想要正常的孩子。”
眼珠在宝生手中化成一摊血水,徐氏夫妻短暂恢复的灵识跟着熄灭,只
剩下茫然的空壳。
陆判以抛弃血亲的罪名,将徐氏夫妇判决至地狱惩处。
堂下只剩下宝生一人。
陆判墨笔划去名册上“徐暖”的名字,用钉书机钉上过世的宝嬷嬷使尽
浑身解数硬塞给他写着金孙姓名的便条纸,盖印留下“宝銮”这个人。因为
新增的字段没有纪录,没有多余的福禄,也没有难以承受的不幸。
“宝銮,你的亲生父母已经用命清偿对你的罪行。从今以后,你就是你
,没有人可以为你的人生负责,你必须好好过下去。”
小蝉才知道,陆判的目的不是徐家悲剧的真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宝生
。
养育他的阿嬷死了,挂念的家人也都死了,没有什么朋友加上容易自责
的个性,夜半想想然后决定去死的机率大概有八成以上。为了挽回一条年轻
的生命,判官大人不惜派出他最可爱的小副官去人世找出宝生,解开他的心
结。
宝生有感判官大人用心良苦,颌首答应会活下去。
陆判命人击鼓,结案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