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蕗婆婆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睡着了。
她从地炉旁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缊袍。脑海中又浮现那男孩的脸，又回想起了那个梦
境。
梦中她手持祭具，以梓弓弦音呼唤亡灵。这个梦，自从上次秽年之后，她年年都要梦
上几回。
十几个年头以来，梦中只有弦音空响，无人应答，但这回，她却唤来了一名意料之外
的男孩。
那是一名性命若以纤细玉绪维系，似绝未绝的男孩生灵。
阿蕗婆婆始终深知她梦中呼唤的是谁，因此她明白，那名男孩并非她长久以来所等待
之人。
况且这不知为何被牵扯来此的男孩子，所言所语荒唐到匪夷所思，许多字词她不知其
意，让她觉得那孩子有些癫狂，似疯似傻。
是个糊里糊涂搀和进命运、懵懂无知的小童罢了，阿蕗婆婆心想，或许正因疯傻，让
生灵脱离肉体在外飘荡，无意间被她的召灵弦音唤了过来。
直至此时梦醒，阿蕗婆婆似乎仍能感觉到那孩子在此处流连不去。
今年，又到秽年了呢，她微微叹气。往年这时正是她开始忙碌的日子，今年却闲坐在
家，不知如何自处。
回想梦中男童所言，赤雾弥漫、村庄毁败、土坑中处处人骨，阿蕗婆婆不禁打了个寒
颤，在秽年时有此梦告，该不会正预示雾渊村的末路吧？
今年的秽年祭真能平安结束吗？
这会与她在梦中不停呼唤的那孩子有关吗？
她所呼唤的是在上一次秽年，她亲手流放进川河里的稚儿。
哇哇啼哭到满脸通红的初生稚子，未曾一尝母亲乳汁，此生入口的第一道浆液，却是
令他绝命的冰冷河水。
阿蕗婆婆不是毫无怜悯，但这就是双生子其一注定要面临的下场。
两个孩子之中，阿蕗婆婆选中了这男孩流放。
只见打转的河水将放著孩子的苇舟卷住，仿佛那孩子是片落在河面的枯叶，往下飘流
到视线之外。
随着啼哭声远去，那时她内心闪过一丝隐忧，或许流水会将那孩子托起，带出雾渊，
送到下游村庄，他将有人抱养。
但她随即摇头把心思打散，川流湍急，途中处处险阻，有高瀑深潭，大人落了河，往
往也成了搁在石滩上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初生的稚儿还能有什么机会呢？
更何况此时冬雪初降，方才光是伸手探入冰冷河水就冻得她咬牙，就算那孩子侥幸不
沉落河底，也肯定会在寒冻之中失去性命。
阿蕗婆婆转身从溼淋淋的河岸离去，要忧虑的事多不胜数，分不出神给一个命定终结
在水里的孩子，她走远到听不见河水奔流时，心思就转到了其他繁杂琐事上了。
那时，踱步在阴暗的林间路上，她想起了事情的源头。
当初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呢？小梅不是胖了，山村贫苦的孤女哪有身材丰腴的本钱？
阿蕗婆婆比旁人更早一步看穿，甚至比小梅本人还早。那晚秽年祭结束，见到角有神
大人附在小梅身上回归镇座后，她内心惊疑不定。
角有神大人怎么会选中怀着胎儿的小梅作为凭体？怕是不祥之事会接踵而来啊！阿蕗
婆婆如此在内心叹息。
阿蕗婆婆的猜想果真逐一应验。
没多久，小梅死了，死在藏神窟中的本殿里。
数百年来似是有神灵护佑，凭女不染疫疾，不逢意外，每个都负著神灵产生的障害，
结结实实撑过了十四年。
直到十四年后的秽年祭，才在神灵退去之后，一口气凋萎。
凭女早于秽年到来前死去，这恐怕是数百年来头一遭啊！
洞窟深处的神殿里，小梅倒在一片凌乱血污之中，她怀中紧抱的娃儿声嘶力竭地嚎泣
，回荡著慑人的音量。
阿蕗婆婆手持灯火，在石壁上晃出一片颤抖的影子。她蹲下，瞇眼端详著小梅沾血的
脸。
她脸皮依旧光滑无损，毕竟角有神大人凭附之后才过了几个月，而凭依往往要等待一
段时日，才会将障害显现出来。时间或长或短，端看凭女资质。
小梅那双爆凸无神的眼，让阿蕗婆婆看得心烦意乱，她摸索著将眼睛阖上，内心思潮
翻涌却还是静不下来。
先别说这产子之血污损了神殿，角有神大人没了凭托，会化为荒神作乱，这是古籍上
有的记载。但作祟的神灵又该怎么安抚镇压，身为神婆的阿蕗婆婆在她小时候从祖辈口中
听闻过，这么多年来，一次次秽年就这么平安过去，她只依稀记得该怎么做，可没着手实
行过哪。
而这孩子该怎么办呢？没听过小梅与谁相好，谁会是这孩子的父亲？小梅孤家寡人一
个，又有谁会愿意照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总之，先把小梅给抬出去，清理完剩下的血污杂秽，再思考该如何是好吧！
阿蕗婆婆用力掰开小梅紧紧抱着那孩子的臂膀，从她怀中抄起哭嚎的胎儿。小梅咬断
的脐带垂落晃动，阿蕗婆婆赶忙将婴儿用布巾包妥。她呼喊著身后持着火炬的村中女眷上
前来搭把手。
女眷们发出惶惶不安的声音，互相推搡，推出来两个年轻瘦弱、紧抿著唇的小姑娘。
她们弯身穿过栅门，踏上板间，将袖子用襷带系住，一个拉肩，一个抬脚，想把小梅从这
里弄出去。
轻浅的叹息从小梅死白僵硬的唇间逸出，抬脚的那个吓到手一松，小梅半个身体落在
地上。
——听见了，我听见了啊，死人的叹息。那个撒手的小姑娘惨白著脸哭叫。
——娃儿哭声震天，妳是耳朵里有虫子在爬吧！虽然阿蕗婆婆也听见了，但她还是这
么斥责。
拉肩的姑娘继续拖扯，接着又愣愣停手，看着有什么潮溼的东西从小梅双腿之间哗啦
啦涌出，滑落在地。
阿蕗婆婆硬著头皮将吸饱污血、溼答答的衣䙓扯开，那一瞬间，门外女眷先是波浪般
此起彼落地深吸一口气，接着同声尖叫四起。
——是、是死人产子啊！是双生子啊！不吉、不吉啊！
畜生腹产下双子是不吉之兆，更何况还是由个死人产下，惶然恐惧如暴风般卷过那帮
女眷。
尖叫、惊呼、骇然地喘气，那两个小姑娘丢下小梅，挤入栅门外的人群逃了出去。
阿蕗婆婆蹲下，紧盯着缠结在濡溼衣䙓中满身血污的小小婴孩。惊讶地发现那女婴纤
细的胸腹微微起伏，口鼻间吐出啜泣般柔弱的啼哭。
阿蕗婆婆此刻有如处在风暴之外，内心意想不到地平静安定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又早
一步看清了这异相。
角有神大人选定的凭体不是小梅，是蛰伏在胎内的这女娃。
时至今日，阿蕗婆婆仍能回想起当日的笃定。
她没有弄错，凭女不受疫病侵害，不会在秽年到来前死去，这女婴能在死人腹中存活
，不就正是神灵凭依的证明吗？
阿蕗婆婆以村中巫女的权威，扭转不吉异相，让一帮女眷逐渐镇定下来。嗡嗡作响的
互相探询中，有人发问了。
——那、那男娃娃该怎么办呢？
问话的那个农妇，年过四旬，膝下无子，眼里闪著光芒。
依循惯例，若生下双子，其中一人得作为忌子流放川中，因为忌子乃不应存在于世的
彼岸之人。
然而，同样的，身为神灵凭依就得断绝与尘世的联系，为母者无子女，为妻者无夫，
为子女者无父母，为姊妹者无手足。这女婴作为凭体诞生于世，纵使和那男婴同胎而出，
这两名孩子似乎也不应当成双子看待？
阿蕗婆婆想了想，她知道农妇心思，而她向来贪多无礼，阿蕗婆婆决定断了她的念想
，她要亲手将这孩子流放。
洗去血污后，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饿昏了，那孩子恬静沉睡在絣织绣花的襁褓中，任凭
阿蕗婆婆抱着他，在白雪皑皑的寂静枯林里，走往作为他命运终末的河川。
她抱着孩子在河畔呼咏著咒文，舀起一掌冷冰冰的河水，淋洒在婴孩红通通的脸蛋
上。
孩子呛了一口，颤抖著皱起脸，又开始哭了。
以河水为乳汁，以霜雪为食，将这不属于此世的孩子，以苇舟载送，送至彼岸常世，
切莫令他流连复返。
见着小舟漂过江流弯处，消失不见，阿蕗婆婆忽然有些后悔。
阿蕗婆婆那时不知道，起心动念的这一抹忧虑，往后的十四年都会在她意识边缘蠢动
，在她梦里纠缠。
她将梦见自己夜夜敲击梓弓，呼唤著这孩子的亡灵，十四年来没有回响，十四年来念
念不忘。
* * *
阿蕗婆婆回过神，拢紧了衣袍，觉得屋子里又更冷了。
此处地域受山背冷风吹袭之故，冷夏多见，她曾听闻其他村落常因冷害而年年凶作。
藩内饥馑连绵，领民苦不堪言，负荷不了沉重的年贡，农人往往弃耕逃散，留下荒村处
处。
有遇过几个企图逃亡到他处去的流民，迷途闯进雾渊时一身褴褛。他们口中的故事雾
渊村民不忍多闻，也不敢让他们久留，就怕会被藩主追究牵连。
听过那些故事一回又一回，她总会多生出一分庆幸。
一直以来，她相信雾渊村深受角有神大人庇佑，能躲过荒灾，是因为氏子们人人心存
崇敬，谨慎供奉角有神大人与其凭体之故。
只要角有神大人安分栖宿在凭女身上，其神德便能护佑雾渊之里永保安泰。
春夏万物滋长，秋收之际田中作物总是丰盈，冬季入山的猎师也都能大猎而归。
家户虽有贫富之差，但大抵上皆能温饱，没听过有哪家的老辈，会为了减少一张分粮
的嘴，而自缢于树上的。
万物有序，四时轮回，时光缓缓而行，一直以来皆是如此，皆是因为角有神大人坐镇
雾渊。
阿蕗婆婆漫长的一生中，对角有神大人的信仰从未偏移。
是什么时候开始，疑心暗生的呢？
阿蕗婆婆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是来自众人的闲言碎语吗？
是在今年焚烧鹿骨卜卦，预测吉凶，却发现从裂纹中读不出结果的时候吗？
是从去年收成突然遭逢冷害开始的吗？
是当她察觉自己在梦中频频呼唤著男婴亡灵的时候吗？
是她视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云翳，只能以指尖代替双眼，在凭女的脸上寻找障害
的痕迹，却年年落空的时候吗？
从女婴到女孩，最后成长到接近少女的凭女，脸蛋始终光滑如昔，无瑕可寻。
障害是神灵附体的明证，阿蕗婆婆足足经历了三次秽年，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神明依代
是可以不受障害侵扰的。
但让阿蕗婆婆困扰的，是她确实感应到凭女身上有神灵栖息。
她搓动念珠，口中唱咏神降咒文，朝向洞窟中的本殿日日敬拜，凭女身上的神灵依然
沉默。
她老觉得凭女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口。向村民抛出疑问，不仅得不到解答，更会
降低巫女威信。
是老了不中用，还是真有什么异状源自于十四年前自己的疏忽，正隐隐潜伏，等待破
土而出的时机。
阿蕗婆婆早些年收了个远亲作为养女，除了因为那名叫豆实的女孩颇有灵通之力，能
接任巫女职责，也是看中她那双勤快的手脚，阿蕗婆婆希望自己晚年能得到良好照应。
豆实并未感应到有什么不对，但她同样对凭女相当惧怕。
不光是因为凭女身分特殊的缘故，她出生时的异常，经过围观女众的推波助澜、加油
添醋，早已渲染上更深一层的忌讳。
然而更多的恐惧，是源于凭女本身的古怪。
凭女没有名字，七岁才开口说话，在此之前，阿蕗婆婆一直以为她是哑巴。
但她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小花她在赤松林下面的河谷那里，被熊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