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厂以来,老灰一直都守着他自己的那七口炉子。跟我们这些八零后的人不一样,老
灰好像没有家也没有生活,任何时间我们都可以在他的七口炉外看见他。
他的左眼有一层白眼翳,据说是早年烧东西时没注意给烧坏的。但小鹏有次发现,老灰
盯炉的时候用的不是他那完好无损的右眼,而是那只让人看了不大舒服的白色左眼。
对老灰而言,我们这群两千年后才进来的崽跟他是两个时代里的人:他弄不懂新厂里面
的那些微电脑调制解调器,而我们也弄不懂他那些复杂的齿轮机械按钮。老灰负责的炉子,
据说是我们厂里最久的炉。估计除了他,连厂领导都不知道要怎么摆弄那七口炉。
他的炉子跟我们新厂的炉子不在一块,而是在新厂区后面的旧厂区里。大部分的人都想
要在新厂区里烧,可总是有几个老爷老奶会特别交代子孙们,一定要将他们的身子交给
老灰,由老灰的那七口炉来烧。
噢,我忘了说,我是个烧尸工——对,就是那个将遗体烧成骨灰的烧尸工。
我这份工,讲好听是积阴德,实话讲不过就是烧东西的活儿,有点胆儿的谁都能来。薪
资还行,五险一金不缺,就是说出去不好听。我现在这女友处了六年,问她当时怎么肯
跟我处对象?她说她当时没弄清楚,听我说是在炉旁工作的,还以为我是烧瓷看窑的。
骨瓷骨瓷,好像也没有差很多,对吧?
这份工作,天转凉或转热的时候都是“旺季”——老的身子不好容易出事儿,小的脑子
不好也容易出事儿。我后来总觉得大概所谓的“命”就是这么样的一件事情:不管老的
小的,该出事的时候,跑不了你的。
但这阵子,天气不凉也不热的时候,我们厂里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件数。就那件事儿
嘛!搞得咱们整天整天的开炉,微电脑的温度都下不来。最可恶的是那些医院派来的,
冷冻车开过来,把袋子扔了就跑——我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去载下一批,可稍微挪近点
是能耽搁多少时间?要知道他们那儿有配两套防护轮著穿,我们这些看炉的可只有一套
。开炉门的时候温度高点,袖子都烧熔了,还是得将就著穿。
从没开过全天的炉子,这次整整开了一个月没停。控炉的就只有我、小鹏跟老灰三个,
而且老灰还只会控那七口烂炉子!
要按照原本的方式,一具具烧,哪来那么多美国时间?
说到这件事情,厂领导也知道我们现场的困难。他老人家自己不想下来,就去外面招了
几个临时工来帮着扛袋子。你说那些临时搬运工知道啥?就顾著把袋子运进来,没标记
连批次都没有,问他们哪间医院给的、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没法子,只好混在一块儿
烧。反正烧完,装盒,家属不去开也没人知道。
我知道这样是不厚道,但也没办法。实话说,拿着灰回去念想的,也只是自己的记忆:
都烧成了灰,盒子里的和自己想念的,不也都是一个样?
其实若是有三个人控炉,按我这烧法也不至于大伙儿都没得睡。老灰那里的炉子虽然破
烂,好歹也有七口,一次烧个三、五具还是不在话下。可是他偏偏还是坚持着一个一个
烧。要不是我们都不懂操作,我跟小鹏早就撬开他炉门塞给他烧了。搬运工东西搬到他
那里,连头尾都得按他的规矩放,放错了还会招来一顿骂。烧完的骨头全厂大概只剩下
他还一块块捡,咱们这儿都秤斤均摊,省事儿!不然哪烧得完?
不过这事儿有点奇怪:搬过去的袋子上也没写里面的是谁,为什么老灰都知道盒子上要
写啥?
开工后,件数稍微少了点。咱厂领导大气,跟隔壁省借了三个人来顶两天,放我们几天
假,让我们自己把事情处理处理。但除了第一天咱们睡个十足饱外,剩下的日子,既不
能跟家人碰面,外面到处都在管制,咱们还能去哪儿野?
“不能出去,就到我那儿坐坐吧!”老灰开口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老灰原来还有个房。
老灰的房子跟他的人一样,闷闷的。很常见的那种老农村房,水泥盖的,里外的墙壁都
没粉刷,裸露的水泥一摸还会扑簌簌的掉灰。门前小庭院里都是光秃秃的泥土,杂草都
长在了庭院的篱笆外面。老灰拿出他的白干,小鹏跟我整了几个小菜,我们三人就坐在
老灰家的客厅里,看着老灰家的老相片,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老灰聊天。
“老灰,嫂子呢?”小鹏眼尖,看见电视机上放著老灰的结婚照。年轻的老灰两只眼睛
都是清澈的,和照片上的女人一起,瞧上去倒也挺登对。看不出来老灰年轻时还人模人
样的。
“过去了,76年的事情囉!”老灰大概是喝昏了头,没看向照片,却看向了另外一侧:
“但我总觉得她一天都没离开过我。”
小鹏有些尴尬。不小心戳到人家的伤心事,这话题真没办法聊。于是我连忙转移话题:
“老灰,那穿学士服的是你儿子吗?挺好的啊!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也走了,89年的事情囉!”老灰语气淡淡的,我却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嚼了吞下去。
“你们甭多想,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灰看见我们不自在,替我们倒了点白干,说
:“再说了,他们也没离开。”
“咳,那个,老灰啊……”小鹏清清嗓子:“其实就像你说的,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
有你的日子要过,怎不找个老伴呢?”
老灰听了,却露出了我们两没见过的温暖微笑:“他们没走,成天陪着我呢!”
小鹏本想再说点啥,但我却发现有点不对劲儿,拦下了他。
老灰那笑容,与其说是对我们两笑的,不如说是对某个咱们看不见的人而笑的。
“我也是不信鬼神的。”老灰喝着白干,从嘴里吐出的句子却让我跟小鹏脚底发凉:“
可是,我却看见他们。”
“我媳妇儿是76年走的。那时候饥荒,你们见过饿死的人没有?身上皮贴著骨头,女人
身上连奶子都没有,就两个软瘪瘪的皮。饿到后来,整天都觉得冷,穿多少衣服都暖不
了。但你们知道吗?饿死人难。那些饿到后来的,许多都是撑死的!我媳妇儿就是这样
。上面好不容易派了方便面,管够。但媳妇儿饿怕了。方便面一发下来,整包整包的吃
。惨的是,她还喝了水。”老灰的声音带笑,听起来却格外凄凉:“被方便面撑死的人
,听过吗?但还好,人死了,这些饿呀撑死的罪呀,也都不用受了。”
“我媳妇儿的尸体是我烧的第一具尸体。响应现代化,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七口炉子
。她死了我就去应征烧尸工,想着怎样都要送她最后一程。从炉里烧出来时,我一边捡
一边哭。哭到后来,左眼长了白眼翳,看不清楚了。建军那时才9岁,小小的,跟我说
他看见他妈妈了。我打了他一顿,直到我媳妇儿站到我左边,我才瞧见她抱着建军朝我
哭的样子。我可不是在宣扬封建迷信怪力乱神啊!但我真觉得这样子好,媳妇儿回来了
,咱们一家又团聚了。”
“建军去念大学后,一年只能回来一次。最后一次回来,我是在炉子那儿看见他的。我
起初没认出他来,因为他整个人被辗得血肉模糊,尸体还缺了一只右腿。我烧了我儿子
的尸体后,他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烧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脸好了,
但缺掉的右腿却没有补上来。我后来偷偷烧了支义肢给建军——后来再看见他,就发现
右脚给补上了。但最近……我发现烧给他的右脚太长了,走起来有些拐。”老灰轻轻的
笑,笑声里充满慈爱:“我想我是得再烧一只新的右腿给他才行。”
小鹏和我都觉得老灰喝醉了。如果不这样想,我们没法儿面对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知道你们不信鬼神。我也不信。”老灰那白濛的左眼好像闪过了一抹光,看起来有
些妖异:“我想这就是一种精神病。但对我而言,挺好的。一家子就像没散过一样。”
老灰笑了,笑里却满是苍凉:“我觉得是福气。”
“你觉得好就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老灰啊,你也知道,外面这场病
实在太猛了。你也甭拗,一炉烧个两具,加快点速度,也算是替我们分担分担。”
老灰摇摇头:“你们那种烧法,也还好你们没有我这病。”老灰叹了口气:“你们不知
道哇!你们那几口炉啊,外边站着个大家伙呢!那大家伙就是你们那种瞎法子烧出来的
。”
“老灰,尸体实在是太多啦!”我吞了口口水:“咱一炉不烧个三五具,堆在外头的都
可以淹了咱们。咱可没法子像你那样烧。横竖我们都瞧不见,家属也看不见,又何必跟
效率过不去呢?”
“是啊……”老灰叹了口气:“你们看不见,怎么会相信呢?”老灰喝光了最后一口白
干:“要是你们也瞧见一次,一次就好囉……”
那个晚上我跟小鹏没回厂里。老灰喝挂了,我跟小鹏安置了老灰后,将就著在客厅的摇
椅上和木桌上,边聊边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我有些内急,却不知道老灰家的厕所在哪
儿。瞌睡劲儿很强,我索性直接推开门,想在外面墙角解决就好。
但一开门,我就后悔了。
晴朗的夜空里没有一片乌云。一盘圆月挂在天上,看起来格外庞大清亮。月光照的整条
路像白昼,连篱笆外面的杂草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东西。
东西不比篱笆高多少,但很宽,是老灰家篱笆门的两倍宽。在皎洁的月色下,我清楚的
看见那团东西就是一团肉滚着肉的丸子。里面有人类的手、人类的脚、还有人类嘶吼哀
号的面容,或者是人类闭眼皱眉、忍耐痛苦的模样。我仔细一瞧,才发现丸子的本体,
是肌肉纤维和血沫。那些血沫和纤维不停滚动,团子里面的人努力撕扯著里面的手脚,
好像是跳进毛线团里的猫,被毛线捆了,努力找回自己的四肢百骸。只是他们在找的,
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身躯——而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也很怀疑他们能够找到完整的身躯。
在这不算寒凉的夜里,我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每根寒毛都抖的像筛子一样。我想喊,
却喊不出声音。那东西就在篱笆外面,东西本身不停翻腾,但整团肉丸子却只是静静的
待在那儿,既没有要往前,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看见了?”
不知何时,老灰出现在我身边。“你们烧的百家灰啊,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拍拍
我的背:“你们烧得越多,这家伙就长得越大。”
我猛然回头,看向老灰。
月光下,老灰的白眼熠熠发光。而在他的身侧,是照片上的年轻女子,以及穿着解放军
大衣的跛脚青年。
“厕所在里面,去换条裤子吧。”被老灰这样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有股热热的
水流。压抑着惊恐与尴尬,我拿起老灰给的裤子,一溜烟跑到厕所。等我换好裤子出来
后,老灰已经回房睡下。
至于小鹏这个没心没肺的,始终都没醒过。
返工之后,我稍微留了个心眼。一炉里烧的还是两三具,但我弄了个小层架,起码把三
具的灰给扒拉开来。虽然多了道工,有些费事,但因为外面得到了控制,事情倒也没有
之前那么多。厂长对于我这样的行为,也就没说什么。
老灰还是守着他的七口炉子。小鹏跟我抱怨过几次,我没搭理他,他觉得没趣儿,也就
不再多提。只是从那夜起,每当月圆皎洁的时候,我总是会拉上窗帘——我想,除了我
怕再看见那庞然大物之外,大概也是因为我打心里觉得,只要看不到那样的怪物,终究
能让我自己保持着唯物主义的信仰,当个普通的正常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