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底的迷离雨点若有似无的拍打在座舱透明窗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滴滴答答,
咚咚答答,“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吵的那场架吗。”伯翰问。
“记得阿!你像平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一样的是你那天在里头突然发疯,乱
摔东西,我敲你门你就大声骂我,吵个几声冲出门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已晴仰卧在伯
翰膝窝,边玩着他的手指边答道。
“我感觉到他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妳开口,又气又恼之下才会变成那种连自己都
觉得失控的样子。”
“失控有什么,你被黑暗面取代的那个样子才是最可怕的好吗。”已晴坐起身,若无
其事的反驳道。“你回不来都让我这么害怕了,真不知道我回不去会让你变成怎么样。”
“我们一起回去吧。”伯翰冲口而出。
“傻子,妳想让自己变成神经病啊!”已晴槌了槌他的胸脯,躺回他的膝窝,“我看
开了,反正就当作我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再也不离开这样不就好了。”她这么说。
伯翰耐著性子听她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早就打了定主意要带着她一起离开,人格分裂
也没关系。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反而言不及义的聊起其它话题。
“妳还记得妳最喜欢的伍佰的那首歌吗?”伯翰问。
已晴笑了笑后答:“爱情的尽头。”
“恩…”伯翰抚着她的发梢,用不成调的音准轻轻吟著,“下著雨的夜晚最美,将所
有景物抛在半空之间,有妳的笑我无法成眠…”
“可以跟我说那最后一个祕密吗?”已晴在弥留的歌声中突然这么问,她想听伯翰说
出在望高寮上,那藏在心里的最后一个秘密。
伯翰轻吸了一口气,“我爱妳。”他淡淡的出口。
他才说完,已晴立刻知道那芋圆里的神祕味道是什么了,既非单一的甜,也非单一的
苦。那是爱情最深层的样子,是苦甜参半的眼泪咸味。
“我爱妳。”他又说了一次,眼泪跟着不坚强的滴滴答答的落进已晴眼里,已晴的眼
角也被扎得酸了起来,滴滴答答,咚咚答答。
“快让我没有力气,快让我没有力气去想念你,让我可以随着落在窗外的小雨消失在
,茫茫大地…”已晴边扎痛着眼,边和他用震颤的音准,泣不成声的唱。
两人就这么伴着雨声,边唱边哭,边哭边和,待到雨声渐息,他们已沉沉睡去。
隔天,伯翰被一阵强烈的白芒刺开双眼,他睁开眼后才发现那白芒并非来自曙阳的晨
光,而是像幽浮收服物体打下的灯光,从外头沿着圆圈慢慢烧向这里。
“已晴,快起来!”伯翰摇醒身旁还在熟睡的她。她醒来也同样被刺眼白芒螫得睁不
开眼,“这光是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伯翰推开摩天轮舱门,“应该是子人医生关掉音乐了!我们要快点回去打倒黑暗面,
搭上车回到原来的人格。”他边跑边拽著已晴的臂膀奔进草堆,往云霄飞车区跑回。
以前的自己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那么坚定过,坚定并恐惧著。
草堆外,他们越过阻碍和栏杆,回到了云霄飞车的三层台阶下,准备迎来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没有和弦,没有多余节奏。只有一镜到底,全由最简洁的亮白色组成。
*
“你们回来啦,我的上帝和小妞。”黑暗面站在台阶上。
我准备好要出发了,你们也该准备好享受这里的宁静生活了吧!他用表情这么告诉著
台阶下的两个人。
伯翰放开已晴后再度冲上台阶,此刻的列车座位已经开始隆隆的运转起启动的声音。
伯翰拳头直指黑暗面眉心,想和他来个一拳定胜负。
“才一个晚上不见,不会是练出什么绝招了吧。”黑暗面戏谑的说。
“我没有绝招,只有非得跟她一起离开的决心。”伯翰说完,黑暗面侧过身,跟着一
掌朝他胸口推下,又是和昨天一样的结果。他咕噜噜的滚下台阶。
“小妞,看来妳昨晚剧情帮我走得不错喔!”黑暗面自信满满的说,完全不知道自己
早就被两个人成串的泪珠给背叛了。
他话才说完便用力的踏下地板。碰的一声撞击传出,轰隆声接踵而来。伯翰起身握著
已晴的手,望着她双眸,“还记得那几招吗?”他问。
已晴想了一下,随即意会过来,微笑着和他背靠着背,“我都没跟你说,那招式名称
真的是取得超烂的。”
已晴说完,大批伯翰便上前朝着他们团团围住。
“这次人比较多,应该没上次那么好对付了。”伯翰语音未落果真就有七八双手,拿
著树枝朝着他们劈过来,已晴和伯翰相视一笑,牵着手齐声大喊,“虎鹤双心!第一式,
凤梨虾球拌著吃!”两人喊完跟着曲下腰,闪过劈击,又各自伸出腿,绊倒这使着数百根
树枝朝他们攻击的伯翰们。
伯翰们不间断的朝四面八方袭近,他们也接续使著第一式,有些耐不住摔的便再也站
不起来,但更多的是渐渐破解招式的敌手。
这第一式而后又使了十来分钟,持续到他们抛下武器,开始跳着脚闪过绊击,转而直
著掌用肉身切入进攻。
但伯翰和已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眼看伯翰们弹指间又转换阵势,像绞肉机一样,
从左后,右后,左前,右前进逼。想藉着人多势众用气势压倒他们时,也换使起掌法第二
式!五更肠旺必点,和蒜泥鲜蚵够味!来个以变制变。
伯翰们个个五指成箕,刺向伯翰和已晴的门面,伯翰和已晴同时侧身闪过,朝着他们
的喉头和神阙反制,“五更肠旺!五更肠旺!五更肠旺!五更肠旺!五更肠旺!五更肠旺
!”已晴像发了疯似的嘴里不停念著。
伯翰们在遭受他们俩的痛击下,泻了一地秽物,臭气冲天。臭得伯翰们都渐渐感到危
险,而退到秽物的臭味范围外,“都走了吗?”伯翰望向那自周围渐渐靠拢,示意他们离
开时间已到的白芒问。
“没有,虽然都退开了,不过他们还是继续围在我们四周。”已晴架着手防卫的答,
“真的好臭!那第二式应该改个名字叫蒜泥鲜蚵够臭。”
“都这种时候了,妳还有闲情开玩笑。”伯翰讲著,视线环顾四面。那些脚步已退到
极限的伯翰们又开始弯下腰,像在地上摸索著什么东西。
“他们想干嘛?”伯翰问,接着伯翰们开始扔起石块朝着他们两个痛击!
而这时的黑暗面看见白芒渐近,下面两个猪头都还正被另一群猪头们拖着时间,早就
好整以暇的坐上座位,系上安全带,准备启程迎接他新的精采人生。
伯翰和已晴勉强翻掌,接下几颗石块反击,“这跟那四个臭小鬼的程度完全不一样欸
!”伯翰说。
“贴著背守好,擒贼先擒王,打出破口就往上冲。”已晴沉着的说,她要伯翰朝着阶
梯入口处攻击,待那边的伯翰们被打出个空隙后再往上冲。
白芒越来越近。成堆的石块像流星一样不断坠落到他们身上,他们边挡着石块边朝着
台阶下的入口处持续反击。而这时,上头的列车启动警铃已开始发出铃铃铃的声音了,“
糟糕,他要走了!”已晴惊叫。
伯翰听见启动铃声大响,索性不挡了,他忍着身上不停歇的吃痛,放下手便抓起一把
石块,用力的往入口处丢,“生鱼片有血啦,干!”伯翰边骂边丢,下个刹那,破口出现
了!
他们眼看机不可失,便牵着彼此直直的冲出破口,冲上三层台阶,冲向那即将启动的
云霄飞车上。
黑暗面一见已晴牵着伯翰冲了上来,后方又跟了一群自己唤来的猪头,反而开始乱了
心神,他怒极的吼道:“操妳的!我们不是说好了!我的歌舞剧呢?”
“谁跟你说好了!”已晴吼回去。接着他们俩携手踩过轨道,跳上正咯咯上升中的列
车座位,从两边贴近,黑暗面由于身体早就被座椅卡死,想起身反击也无能为力,就只能
看着伯翰和已晴双掌贴成一拳。
“烤,香,鱼,最,鲜!”他们齐声大喝,接着像撞钟一样,双拳贴合,猛力敲破黑
暗面的脑袋!后头跟着拉在座椅末端的伯翰们,也在黑暗面被敲破脑袋,意识不清的状态
中脱力的倒下。
车子越升越高,伯翰拆开黑暗面身上的安全带。他望着黑暗面身子,要把他从高处推
落不是,要带他一起离开也不是,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间,“我来吧。”已晴在这时站起身,用神乎其技的平衡感站在近乎垂直的上升
列车上。
“妳想干嘛!”伯翰惊呼。
“带他一起跳下去!”已晴毅然决然的说,话语间没有半点不妥。
“带他跳下去,妳傻了吗!”
“在潜意识里,死不了的。”已晴这么说完,便扛起神智不清的黑暗面起身。列车
在这时终于上升到了最高点。接着,轰的一声列车坠落,黑暗面跟着坠落,全世界都在坠
落!刹那间,伯翰抓住了已晴!白芒在也这瞬间将他们吞噬殆尽!
吞噬殆尽!
*
吞噬殆尽后呢?在这我们得先将故事稍稍停歇,把时间推回三天前,那另一扇打开的
门。
水泥小屋木门被轻轻推开,我深怕小玉会受到什么伤害似的轻捧着她,停顿半晌,门
后步入两双脚,抬头看,是李爸和李妈。
李妈扶著仍缠着绷带的颈部一脸痛苦,李爸指间挟著菸,抖了几下菸头衔回。“是来
…找她的吗?”我问。
他们俩没有回答,仅是上前要我把小玉交给他们。我听唤站起,换他们蹲下身捧著小
玉。用十分珍惜的表情看着自己女儿,即使她的样貌并非他们曾经熟识的那一个。
他们的样子就像在欣赏著什么文物一样,偶尔想伸手想触碰她的发梢,都因为怕她受
到伤害而缩手。
我将脚步退出小屋外,不打扰他们品尝这失却已久的融融亲情。
走出屋外时,顶上星光是灿烂的。这深山中因为少了光害打扰,多了些斑斓的演出。
抬头远望,幸福了整个夏天的牛郎与织女,已然西下等待来年的重逢。取而代之的是天顶
中央拱著仙女座的仙王和仙后。
眼下两条过度浪漫的鱼,和头凶猛的公羊在黄道上争夺着地盘,紧跟在后的是即将拉
开序幕,霞满整片夜空的金牛,御夫和猎户座。看来今年这片冬季星空,又是热热闹闹的
一篇剧章。
而在这片你争我夺中,唯一不变的是北方那颗最闪亮的小熊座北极星,最闪亮也最沉
默,挺立依旧的静静观赏著这一出戏。
记得曾在书上看过一个小常识,它说每一光年的距离约是9.5兆公里,然而在这片
星空中,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至少都有399兆公里,而且这399兆公里,都还在那
持续扩张的宇宙中越来越远。
我问,那人的思念也是一样的吗?我们看的到星空,却看不到思念的那个人。那那些
曾经是不是就代表它们的距离比这399兆公里还要远上许多。
这日近长安远般的问题不像死板的试卷。它没有详解,甚至没有人能够摸透问题,真
正的答案也许会存在死后的世界吧。
我默默的走回山巅上的瞭望台,本想在这度过这片意识海的最后两个晚上。却在口袋
里摸出了一串钥匙,那是几个礼拜前停在火车站前那辆机车的钥匙,于是我又改变心意,
多走了四个多小时的路,回到火车站前的那辆机车上。
我脚翘龙头,躺在机车座椅上,独自等待两天后到来的离别。
凌晨,露水在静夜中被挤向叶上后随即被日头蒸散。一个白天过去,跟着一个晚上来
临,今天的夜空又往西走了一点,织女和牛郎已经完全见不到面了。光害洒落的空夜此刻
也仅剩北极星隐隐伫立。
第三天早上,我黑着眼圈,玩着后照镜上的水珠,突然,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一阵
薰衣草清香旋进鼻翼,我转头,是小玉!
她把手伸到龙头踏板上,自己拿起安全帽扣上。我露出久违的笑容。
最后一天,我们就这样沿路都没说话,从火车站骑往美术馆。
这意识海里的树影,不管看几次都是那么美,那细细摇响沙声的叶噪;忘了怎么飞翔
,在石子地的上跃动的鱼群;细细吻著微风的偃草。似乎光是闭上眼都能听见那花鸟风草
在彼此耳边的低声的耳语,十足是张诗人脑中的缠绵的画。
而环抱在我身后的那股薰衣草清香,仿佛就是一场紫色的梦。我们无法拉住秒针求它别再渐行渐远,只能在这片晴空中享受暂时滞空的快感,然后坠落。
但我没有把时间留在伤感上,这滞空的时间一如那首歌里唱的,‘飞翔时伤悲是一种
奢侈的行为’
我在她余温的紧紧环抱中,从别墅绕回美术馆,骑回火车站,再从火车站骑回美术馆
,别墅,来回重复数十次。直到离别时分来临。我绕回别墅,超过399兆公里的思念起
点。
小玉牵着我走进诊所。她先是蹦蹦跳跳的经过柜台,然后缓下脚步,转身走进诊间。
诊间里的幻想曲仍旧低吟,跟一个月前离开时一样,不一样的是落地窗外的落日边缘已经
开始触碰到树梢,时间大概快到了,我想。
小玉牵着我,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一点都不像平时叨叨絮絮的她,好像自己也只剩最
后一句话的额度可说一样,非得撑到最后一秒再说出口,才不致留下空白。
我就这么顺着她,享受着这无声胜有声的滞空时间,最后,落日终于完全被树影遮蔽
过去了,我看着表间数字跳动。
49分49秒99,要结束了,我颤抖著指尖,按下停止拨放。
白芒在那刹那间盖过焦黄落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我们靠拢。
小玉望了望白芒一眼,然后轻抚着我的脸,踮起脚尖,给了我轻轻一吻,“谢谢你。
”她说。“不客气。”我抚着她被泪湿透的脸颊,淡淡的回。
这意识海的最终是我们贴着手,被白芒完全吞没的宁静画面,画面结束,长梦也终于
结束。
当我睁眼醒转过来,伯翰的眼神已不再飘忽,比起先前稳重许多,幻想曲也早已停下
了流泻。我望了望表,4点50分,5秒。一个月在此刻看起来居然是如此的短暂,又如
此的迅速。
而后我们又各自在躺椅上沉默了将近十年,喔不!是一个钟头。一直到诊疗室门叩叩
叩的被敲响,我才直了直腰背,站起身离开躺椅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