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台车吗?”
两名年轻的员警站在那台破旧轿车旁边,转头对着我问。
我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的柱子旁边,点头说:“没错,就是这台。”
我刻意保持距离的行为让员警觉得有点可疑,不过他们只把这份情绪表现在脸上,并没有
说出来。
半小时前,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东西”的追猎中逃出立体停车场,但现在我又回到这里,
并有两名员警同行。
知道这次事件的关键就藏在那台轿车上之后,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把那台车丢在停车场里
不管,于是我在逃出来后马上打电话报警,报案的理由是闻到车上有奇怪的臭味,希望能
派员警过来检查一下。
半小时后,这两位员警就到场了。
我带他们回到立体停车场的最高楼层,楼层恢复了平静,偌大的空间只有那台轿车停放,
轿车已经恢复成我一开始看到的样子,四扇车门都被关上,可观的灰尘覆蓋著每一扇车窗
。
看来“那东西”在我逃走之后,现在又回到车子里了……员警打开车门之后,“那东西”
会再跑出来吗?一想到这点,我就不自觉地移动脚步,慢慢躲到柱子后面。
员警的注意力这时候已经不在我这边,而是放在轿车上面,看来他们也察觉到这台车子不
太寻常,一靠近车门,确实可以闻到一股让人忍不住憋气的腐臭味。
在员警伸出手准备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时,我的感觉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这次,我的警觉性并没有发出警报,或许“那东西”已经不在车里了……就算这样,我整
个人还是完全躲到柱子后面,不敢去看。
“哇靠!”
“这什么味道啊?”
两名员警的声音传来,我稍微探出头,问:“怎么样?里面有什么?”
“有一些垃圾,还有很臭的味道,喔,妈的。”其中一名员警捏著鼻子把头探进车内,由
左至右,由上而下,反复观察车内的情况后,他皱着脸把车门关了起来,说:“里面没有
人,不过好像有人曾经在车上居住过,除了垃圾以外还有大小便的残留……恶。”
员警说到最后忍不住发出干呕,另一名员警则说:“应该有游民把这辆车当时暂时的家吧
,这种事情还蛮常见的。”
“真的没有人在里面?”我问。
“拜托,我们两双眼睛难道会看错吗?”发出干呕的员警手作剪刀状指著自己的眼睛。
另一名员警这时绕到后面去打开后车厢,他看了一眼后很快就把后车箱关起来,说:“后
车箱里面也只有垃圾……不过这台车被闲置在这边这么久,确实也是个问题,我们会回去
查这辆车的资料,并通知相关部门来处理的。”
“喔、喔,辛苦你们了。”我点着头说。
再三跟员警道谢后,我跟他们一起离开了立体停车场,但却有几个问题一直停留在我的脑
海里。
在员警还没抵达前,“那东西”还留在那里,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我们一起上去后,“那
东西”却不在了。
他是躲到立体停车场里的其他角落了?或是离开停车场,跑去别的地方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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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可怕的立体停车场惊魂记后,我回到诡志跟夜猫子回报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包含拜
访依洁的过程,以及在立体停车场的遭遇。
夜猫子对我今天遇到的事情少见地展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目前事态的发展完全在她的预
料之外,
“所以依洁也是受害者囉……她看到了躲在停车场里的‘那东西’,所以才会变成那样,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呀?”
“我也不晓得,虽然我那个时候只要睁开眼睛的话,或许就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了,但是
我也会变得跟依洁一样,某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将会只在我的世界里死去,我可不希望
这样。”
说这段话时,我眼神意有所指地看着夜猫子,夜猫子也知道我就是在指她。
夜猫子会心一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所显示的时间后,说道:“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不过你今天应该累惨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是累惨了没错,从立体停车场逃走时那剧烈的运动量,让我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痛到不行
。
“那明天的计划呢?”我问,“我们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帮荣晖找到真相,对吧?”
“当然了,我认为那台车上一定有线索,或许明天我请酒鬼帮你,你们再回到停车场去看
一下吧,可是……”夜猫子突然敲了一下桌子,正色说道:“要是‘那东西’还留在那里
,你们就必须马上离开,懂吗?”
“我知道了。”我答道。
不过我心里却臆测著,要是面对“那东西”的人是酒鬼,那酒鬼会害怕吗?还是“那东西
”会因为害怕酒鬼而先逃走了呢?真是场矛盾之战啊。
我到座位上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一边跟诡志的其他人说再见。
除了偶尔会来的汪飙跟现在人不在新德市的松观之外,其他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工作。
鹤莹、谦慧、陈希、笑笑、苏羿、酒鬼……每个人都在,只是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了,除了
酒鬼还在认真写稿之外,其他人几乎都开着网页在看迷因或一些奇怪好玩的网页。
挥手跟大家说了一声“明天见”后,我撑住疼痛的膝盖走出诡志。
希望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之后,明天回来上班时全身的酸痛就会消失了。
但我怎么会想到,明天对我来说,将是恶梦般变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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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晚上睡着以后,我一定会作一连串跟立体停车场还有尸体有关的恶梦。
但没想到这一晚的我睡得很好,甚至全身舒爽地提早起床了,全身的关节也不再疼痛,宛
如重获新生。
因为提早起床所以时间够多,我在家里吃完早餐之后才精神饱满地出门,前往诡志上班。
我推开诡志的玻璃门,朝一楼问候了一句:“大家早安呀。”
按照惯例,每个人会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吃早餐,一边跟我回应:“风海,早安呀。”
但是今天,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也没有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酒鬼还没有来,至于其他五个人,鹤莹、谦慧、陈希、笑笑,还有苏羿……他们全围在我
的桌子旁边,正在收我的东西。
苏羿正在拆我的电脑,鹤莹打开我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收到纸箱里,陈希用细绳把我
桌上的书全都捆起来……
我走到桌子前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公司了,难道是我刚才开门的方式不对吗?
“喂,你们在干嘛呀?”我问。
“收你的东西呀。”他们答道,同时手上的动作完全没停下来。
“我看得出来,但是收我的东西干嘛?”
这时,鹤莹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接下来跟我说的话,让我全身上下的每一滴血都在瞬间中降到了零度以下,全身发寒的
恶颤让我的心脏跟脑袋都产生了麻痺感。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鹤莹歪著头,脸上的表情就跟之前一样直率,但她所讲的话却像
匕首一样刺进我的心脏:“都死了就不需要工作,当然也不用座位了吧?”
我抖动着上下颚,无法说话,因为麻痺感仍在我的全身流窜,让我无法做出反应。
笑笑也停下动作,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啦,就算你死了,我们还是会
把诡志经营好的,你就安心离开吧。”
“我……我死了?”我终于稳住下巴,吐出一些声音:“你们……是在玩吗?这玩笑并不
有趣喔。”
“风海。”
夜猫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扭过头,看到夜猫子把手抱在胸前,站在她的办公室外面对
我说:“你过来一下。”
我移动脚步往夜猫子走过去。
有种可怕的预感。
这种预感让我每个脚步都仿佛拖着一块石头,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我走到夜猫子面前。
我面无表情,等夜猫子先说话。
而夜猫子说了我最害怕,也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你的座位我会先收到仓库里,等下个月再跟大型垃圾一起清出去,这么久的时间也辛苦
你了。”夜猫子说。
这不是恶作剧,夜猫子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恶作剧的。
“夜猫子,妳……”我盯着夜猫子的眼睛,说:“妳跟大家是怎么回事?你们也变得跟依
洁一样,觉得我已经死了吗?”
夜猫子没有回话,她毫不畏惧地回瞪着我的双眼,她眼神中的冰霜仿佛正在告诉我,此刻
站在我前方的,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夜猫子。
“你们也都看到我的尸体了是吗?在哪看到的,告诉我。”我往前站一步,逼近夜猫子的
脸,“妳也很清楚吧?一切都是‘那东西’搞出来的,告诉我,妳在哪里看到我的尸体了
?”
“风海,死了就是死了,纠结于这些是没用的。”
“但是我还没死,我还在这里啊。”我直接抓起夜猫子的手放到我的左胸前,说:“妳自
己摸摸看,喏,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吧?我还没死,我还活着。”
夜猫子对我抓住她的手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她只是冷冷地盯着我,接着摇摇头,像是
在感叹我的可悲,然后把手收了回去。
“我什么都没有摸到。”她说,接着转身就要回到她的办公室。
“夜猫子,别这样对我。”我试着挽留夜猫子的脚步,其他人就算了,唯独夜猫子不一样
,我不想让她用死人的方式看待我,“妳还记得我在上次的事件中真的差点就死了吗?妳
那时候一直在哭……妳还记得吗?那才是真正的妳。”
夜猫子果真停下脚步,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她转过头跟我说的话,却不是我想听的。
“走吧,风海,趁你还没完全消失之前。”
接着,夜猫子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外,感觉自己被丢下了。
当我在“他”的事件中被刺伤住院的时候,夜猫子只要一看到我的东西就会落泪,但现在
对她来说,我的死亡好像根本算不了什么……不管是多亲密的人,只要死了,就不重要了
。
看来“那东西”的能力不只能让一个人死去,更能影响人的情感跟判断力。
诡志的大门被人推开来,酒鬼走了进来。
酒鬼完全没看我一眼,经过正在打包我的物品的其他人时,他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向酒鬼的座位。
“酒鬼,我还活着吗?”我直接地问他。
酒鬼自顾自地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接下来,不管我跟酒鬼说了什么,他都只是做自己的事情,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听,对我的
行为完全不理睬。
就算我故意把他的东西从桌上弄掉,他也只是默默捡起来,彻底地无视我。
酒鬼的反应就代表了他的答案,对于死人,他没有理会的必要。
同时,苏羿他们已经把我的桌子收得差不多了,我看着大家把我的桌子跟物品搬进仓库里
放好。
开会时间到之后,所有人都走上二楼的会议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楼。
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现在才真正的、赤裸裸地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
我没有选择走上二楼去跟大家争论,因为昨天跟依洁的对话内容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脑里
,现在已经不能用常理跟他们沟通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仅仅过了一天,荣晖身上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了,而且不是只有一
个人,而是整个诡志出版社的人全部都被“那东西”影响了。
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又为什么要挑他们下手?
……等等,全部的人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他的名字出现的瞬间,我人已经跑出诡志,跨上摩托车出发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一个还保持正常、可以帮助我的人……
********
“风海,你怎么突然跑来啦?”
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当我来到汪飙的重机店,看到汪飙给了我正常的反应,并说出我的
名字时,我有多感动,眼泪几乎差点就要溃堤。
汪飙看我的样子不太对劲,便持续问我:“喂,你眼睛怎么啦?怎么红红的?”
我急忙遮住眼睛,按摩着眼窝周围,说:“没事啦,诡志那边出了一点麻烦的事情,我必
须跟你讨论一下。”
“诡志出事了?夜猫子没跟我说呀。”
“情况有点复杂,进去后我再跟你讲是怎么回事吧。”
汪飙请我先到重机店后面的工作室里休息,他去找晴飞泡咖啡,等等再过去。
我坐在汪飙的工作室里想着等等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目前汪飙是我唯一的同伴了,不
能再失去他。
拟定好说法后,我在工作室里继续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汪飙一直没有来,于是我走出去,
在重机店里找到了汪飙跟晴飞,他们夫妻俩正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
当他们转过头看到我的时候,汪飙吓得差点把咖啡洒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不是叫我在里面等你吗?”我用手指著后面的工作室。
“我是说,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汪飙说道,晴飞的表情也跟汪飙一模一样。
那瞬间,我懂了,汪飙跟晴飞也变得跟夜猫子他们一样了,而且是在刚刚才发生的。
我往店里踏一步,皱起眉头观察著店里的每个角落,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
“刚刚有谁来过吗?”我问。
“没啊,我们今天还没有客人。”晴飞说:“当然,如果把死掉的你加进来的话,也算是
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啦。”
“那你们怎么会觉得我已经死了?难道刚刚不是有什么东西来过,让你们有了这样的想法
吗?”
汪飙跟晴飞互相对看,似乎不晓得怎么回答。
看来情况有所差异,昨天我问依洁时,依洁明确指出了看到荣晖尸体的地点,但现在我不
管是问夜猫子或汪飙,他们却都答不出来,只是一直强调“我已经死了”这一点。
既然我在这里也是个死人,那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对他们两位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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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汪飙的重机店后,我漫无目的地骑着摩托车,也不晓得为何而骑,直到来到新德市中
一条我之前从未造访过的小巷弄,我才停下来。
巷弄内有着各种典雅的招牌,看得出来全是年轻人开的咖啡店。
我随机选了其中一间走进去,点了咖啡跟甜点,没有特别的目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下
来,好好思考一下。
咖啡送上来,第一口入喉,并配着蛋糕一起吃,即时的咖啡因跟糖份平静了我纷乱的思绪
,让我马上理解了一件事。
“那东西”并没有离开,而是以我为目标针对我,跟着我一起移动。
昨天离开停车场之后,我先去了诡志,然后刚刚又去找了汪飙,跟我有接触到的人,全都
发生了跟依洁一样的变化。
就像汪飙,我跟他才讲没两句话,“那东西”一样改变了他……或许,昨天我才刚从诡志
离开,“那东西”就对夜猫子他们下手了。
但为什么是我?我做了什么事情要让他这样针对我?难道是因为我在“那东西”前闭上了
眼睛吗?还是……
突然,一种可能性在我脑中乍现。
在遇到“那东西”时,就只有两种选择。
要是不选择失去心爱的人,就要成为被大家失去的人。
我在“那东西”前闭上眼睛,拒绝了第一种选择,所以现在要承担第二种选择吗?真有这
么荒谬的事情吗?
现在我该怎么办,回诡志去吗?回去了也没有用,他们对风海这个人的认知已经完全不同
了,现在风海对他们来说就是个死人,毫无讨论的价值,更没有寄托情感的必要。
是呀,“那东西”确实是让我死了,但那是记忆跟情感上的死亡,我不再存在于其他人的
记忆或是人生中,只剩下肉身还活着。
这样还是真的活着吗?
这一刻,我终于可以理解荣晖在《我死了》的投稿中,他最后一行字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当一个人面临着没有人可以帮他、没有人可以理解他、每个人都说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恐
怕哪一天,这个人真的会走向绝路……但这种结局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拿住咖啡杯的手加重了力道,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嘶吼。
我谁?我风海耶,岂能被这种事情打败?
我想起那台破旧的轿车,虽然那两名员警说车上只有垃圾,但我相信一定有线索藏在车上
,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要查出真相,并让夜猫子他们恢复正常。
昨天的员警虽然说会去查车子的资料,但是基层员警的公务繁忙,他们那边不晓得什么时
候才会有动作,不如先靠自己的方法来。
一想到警方的人脉,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那个爱模仿何瑞修的家伙,羽隆。
但是跟羽隆接触之后,辖区不在新德市的他也会被“那东西”找上吗?
不管了,情况还能糟到哪去呢?
我拿出手机打给羽隆,同时把昨天拍下的旧轿车的照片跟车牌传给他,请他帮我查车子的
车主资料。
一听到我有事请他相助,羽隆直觉地问:“你又遇到什么事件了吗?”
“嗯……是啊,是很严重的事件,等你有空来新德市时我再跟你说吧,我现在要先解决这
件事,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拖累你的。”
“我可以帮你查啦,不过我现在人在外面,需要一些时间喔。”
“没关系,查到之后再跟我说就好。”
挂断电话后,我把手机放到桌上,然后不断地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
等了十分钟后,我拿起手机,再次打给羽隆。
羽隆接起来:“风海,还有事情吗?”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问。
“……你不是风海吗?”
“我还活着吗?”
“你是在跟我玩海龟汤的游戏吗?你如果死了的话,那你是怎么打给我的啊?”
羽隆的语气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的回答帮我找出了一个定律,那就是透过电话交谈是安全
的,只有跟我亲自见到面、讲过话的人,才会受到“那东西”的影响。
“抱歉,没事了。”我挂掉电话,吐出一大口气,然后喝下一大口咖啡。
等甜点吃完,我挥手招来店员准备加点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以为是羽隆打来的,于是直接拿起来接听:“羽隆,你查到了吗?”
但从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却是一连串火爆骂人的声音。
“风海!夜猫子她到底在干嘛啊?突然跟我说什么你死掉了,所以要把你的专栏移走,这
是在搞什么屁事啊?”
一听到这声音,我马上笑了出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因为听到松观骂人的声音而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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