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老宅子后方有一座幽深的竹林,终年人迹罕至,堆积的竹箨深及膝盖。
穿过竹林之后,是一片陡峭的险降坡,坡上有一条石子漫的小径,向下迤逦延伸,直到东
南山区的瀑布。
每年清明,阿嬷总会带着几个自己炊成的发糕和红龟粿来到陡坡上,朝着石径右侧的深谷
祭拜。
下方的深谷无路可通,到底有多深也没有人知道,但深不见底,称之万丈深渊似乎并不为
过。
当阿嬷祭拜时,我就在石径另一侧的山壁上采花玩耍,这里有大红的朱槿花、鹅黄的软枝
黄蝉、白色的素馨花、橘色的马缨丹、金银相间的忍冬花,还有更多我不认识的花。
等到阿嬷逐渐年老体衰,无法亲自做发糕和红龟粿,只能从市场买来祭拜的时候,我也稍
稍懂事了。
我好奇地问阿嬷,每年清明在这里拜谁呢?瀑布那边的祖坟不是拜过了吗?
阿嬷揉揉发红的眼睛,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嬷还年轻时,寄宿在我们家的那些日本人垂头丧气地搬走了,过了一段
时间,有新来的军队驻扎在村子里。
邻长说,那些军人是我们的同胞,但在我阿嬷看来,那些人和日本人一样,都说著山里人
听不懂的话。
还好,大家虽然语言不通,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军人每天忙着操练,村民每天忙着种田,
彼此相安。
有一天,门外突然传来骂人的声音,正在煮饭的阿嬷探头看,只见一名军官正在我们家
的芭乐园痛打一个阿兵哥。
阿嬷看到那个少年阿兵哥双手紧紧握著一个芭乐,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连忙跑过去,用台语对军官说:“不要打他了,那个芭乐是我给他的,不是偷的!”
军官不知道是听不懂台语,抑或是不想理她,即使她一再重复大喊“芭乐是我给他
的”,军官仍然把少年阿兵哥狠狠揍了一顿,打得他蜷缩在地,还使劲踹上几脚。
少年阿兵哥被拎走之后,阿嬷捡起地上那颗咬了一口的芭乐,心里一阵难过。
那个年代,山村里没有商店,也没有市集,只有适逢节日的时候,部分村民会自己做一些
发糕、馒头,编一些箩筐、草鞋,在陡坡上的小径贩卖。
有一次,阿嬷担著自己种的芭乐,跟着邻人去陡坡摆摊。
几个年轻的阿兵哥站在远处,眼神贪婪如饿狼般盯着那些箩筐里的食物,却不敢靠近。
现在村民都知道那些当兵的很穷,衣衫破烂不说,常常连饭也没得吃,日子过得比山村
务农的人家还要艰苦,所以也没有人想兜揽他们。
阿嬷认出上次偷芭乐被打的那个少年阿兵哥,招手叫他过来,塞了几颗芭乐到他手里。
“给你吃。”阿嬷用台语说。
阿兵哥大概听不懂,双手捧著芭乐,却不敢动。
“伊供给你粗啦!给你粗!(她说给你吃啦!给你吃!)”旁边一个村民用极为不标准的
中文对他说。
阿兵哥听懂了,闪著泪光的眼睛看了我阿嬷一下,低头用力啃咬著芭乐,好像很久没吃过
食物那样。
“吃慢点、吃慢点!下次啊,别再偷别人的东西,这样是不对的,就算你的长官不打你,
别人也会打你,你家乡的爸妈哪有不心疼的……”阿嬷好意劝他。
阿兵哥听不懂,只是非常专心地狼吞虎咽著。
不用操练的时候,阿兵哥偶尔会来找阿嬷。有时候帮忙晒咸菜,有时候帮忙采收芭乐。
阿嬷问他家在哪里?他很仔细的回答了,但阿嬷一个字也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大概也不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阿嬷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的中文名字,阿嬷同样听不懂。
“阿姨,妳叫我阿坤好了。”他说。
“阿坤”两个字听起来像台语发音,阿嬷终于听懂了,于是就叫他阿坤。
虽然阿坤总是用中文喊她“阿姨”,让她觉得有点别扭,但阿嬷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岁数跟
她大女儿差不多的少年阿兵哥的。
有一次,阿嬷去陡坡下面的小溪洗衣服,因为同行的女伴有事先回家,阿嬷就一个人留下
来洗。
好不容易洗完衣服,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阿嬷用扁担挑着洗好的衣服,爬上陡坡。
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穿皮鞋的军官拦住她,一个拉她的手,一个拉她的辫子,涎著脸说一
些陌生的语言,两人脸上邪气的笑容透露出恶意。
阿嬷又气又怕,举起扁担想防卫,却让那两个人笑得更开心,他们一伸手就抢走了扁担。
危急间,路边草丛突然飞出两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中那两人的头部。
“阿姨,妳快走!”
是阿坤的声音!
阿嬷看向草丛,正想找寻阿坤的身影,那声音又连连催促:“阿姨!妳快走!”
同时草丛中又飞出更多小石头,砸向那两名军官。
阿嬷虽听不懂阿坤在喊什么,但听语气,大概是叫她快逃吧?
于是阿嬷转身就跑,一路冲到邻长家讨救兵。
“快点跟我去救人!阿坤一个人打不过他们!”
“等等!等等!妳说要救谁啊?”邻长一头雾水的看着阿嬷。
“救阿坤啊!他为了救我,在下坡那里跟两个穿皮鞋的军官打起来了!你再不去帮手,阿
坤会被他们打死的!”
“阿……阿坤?”邻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对啦!之前常来帮我采芭乐那个阿坤啊!”心急如焚的阿嬷不耐烦地说。
邻长迟疑了一下,有些艰难的说:“……阿坤,阿坤早就死了欸!”
阿嬷整个人愣住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死?”
邻长告诉阿嬷,前阵子清明的时候,阿坤因为饿到受不了,跟着一群人跑去陡坡那边抢夺
村民卖的发糕和红龟粿引发冲突,大伙就打起来了。
阿坤在一阵混乱中被活活打死,尸身还被推进深谷里面,连有没有人帮他收尸都不知道。
由于这事并不名誉,大家也弄不清阿坤是被愤怒的村民还是饥饿的同伴打死,所以那些长
官下令封锁消息,不许众人议论。
“哪有可能!阿坤刚才明明还在叫我!”阿嬷完全不敢相信。
“真的啦!我们相识那么久,我这个人会空喙哺舌咒人家死吗?”
“我不管!横竖你跟我去下坡那边看看就对了!”
邻长没办法,只好多找几位村民,众人拿着火把和锄头、镰刀一起到陡坡处探视。
漆黑一片的山坡上,没有军官,也没有阿坤,只有几颗沾血的大小石子掉在路中央。
村民拨开阿嬷说的草丛一看,后方就是悬崖边缘,万不可能躲人。
阿嬷将那些石子捡起来,堆在深谷那侧的路旁,年年祭拜。
若干年以后,那个小石堆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个故事流传在山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