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不会做梦,但少女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初到冥世,鬼生地不熟,也没鬼可以陪她说话,所以想念父兄和人世
各种佳肴的时候,常常自己躲在忘川的枯园里哭。
有一天,她又想家人想得不得了,便顾不得外头还下著冤魂雨,溜出地府,湿
答答地钻进熟悉的树洞,遥想死掉前的时光,当她正回味父亲煮的猪脚面线时,洞
外突然掉下一颗长发飘飘的头。
‘呜哇——鬼啊——有鬼——’
一看到那颗头,生前被兄长用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从小吓到大的她立刻放声尖
叫,忘了自己现在也是所谓的“鬼”,听到凄厉的惨叫,“头”倏地钻进树洞,并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摀住她的嘴巴。
‘闭嘴,妳是想害本官被找到吗?’
“头”——更正确的说是一名灰袍长发的男鬼瞪着她,没好气地说道,少女充
满惊恐的双目迎上一对桃花眼,然后缓慢地摇头。
灰袍男鬼瞇着眼打量面前看起来十多岁的女鬼许久,直到确定她不会再尖叫才
收回封住对方嘴巴的手,抬抬下巴要她挪点位置出来,少女只好把自己的长手长脚
再往身体缩一些,空出一小方地,让男鬼也能塞进树洞。
坐定之后,灰袍男鬼没有继续发言,只是静静望着外头淅沥淅沥的雨,而少女
第一次看到能跟自己父兄平分秋色的好看异性,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甚至后来两颗
眼珠子就直接黏在人家脸上。
感受到热情的注视,男鬼凉凉地问道。
‘好看吗?’
‘嗯,好看啊!’
没意识到提问者就是被偷看的那只鬼,少女很顺口地做了回应,话落五秒之后
她才发现不对劲,尴尬地笑了笑。
‘你……你在等谁吗?’
为了缓和气氛,少女主动攀谈,对方却只是睨过一眼,没有搭理的意思,可她
不气馁,再接再厉。
‘还是……你刚刚说我会害你被找到,是在躲谁吗?’
‘要找你的鬼长什么样子?我可以帮你把风喔!’
‘我可以看很远的!’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少女挪动身子就要离开树洞,但长腿刚踩上洞
口便被揪住衣服。
‘本官还没落魄到需要妳一只普通鬼帮忙,不想被冤魂雨蚀魂的话就坐好。’
‘啊……?喔……’
也许是对方给她的感觉和过去的家人太相似、抑或是听出藏在冷语下的一丝关
怀,少女眨眨眼,乖巧地回到原位。
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对坐无言到其中一方离开,想不到在少女缩回手脚后男鬼先
打破了沉默。
‘妳新来的?’
‘对!新来的,你也是吗?’
男鬼意外的主动让少女有些兴奋,大眼眨巴眨巴地期待他的答案,不过对方未
如她意,迳自提出下一个问题。
‘来多久了?’
‘大概几个月吧。’
‘大雨天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
当男鬼问起她来树洞的意图,少女直觉地想起之前其他鬼在知道她怀念生前的
日子时露出的不以为然的表情,一反刚才的明快,犹豫起要不要坦诚,面对她的吞
吞吐吐男鬼没有催促,直视着丝丝细雨安静等待。
‘……我……我想爹和兄长……还有……爹爹煮的菜……’
良久,向来藏不住话的少女还是道出自己躲到树洞的真正原因,并做好再度听
到类似“人鬼殊途”、“不要胡思乱想”、“不好好当鬼想那些有的没的”等话的
心理准备,但男鬼只是拉长音“喔——”了一声,微微牵了下嘴角。
‘令尊厨艺应当不错,才能让妳回味无穷。’
‘……对……对啊!爹爹煮的菜真的很好吃喔!’
没想到会听到称赞,少女双眼亮了起来,话匣子立刻打开,哇啦哇啦地谈起父
亲的拿手菜有哪些、自己爱吃的又是哪些,把喜欢的早餐、午餐、点心、晚餐乃至
宵夜全点名一轮,末了,更力邀唯一的听众来尝尝父亲的手艺,完全忘记自己和家
人已阴阳两隔。
男鬼虽然觉得有点吵,但没有打断少女,一边回想早就遗忘的人世食物味道,
一边任由她滔滔不绝。
直到另外两颗头从树洞的两边探出来。
‘阿文哥哥——抓到你了——’
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闯入原本只有他们的空间,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下分
别揣住了男鬼的左右臂膀、要将他拉出树洞,打从一开始就绷著脸的男鬼看到小女
孩们后,神情瞬间柔和下来,他端著太阳般温煦的笑容揉了揉她们绑着丸子的头,
递上从衣袖里掏出的、红色的、外型像苹果的糖。
‘妳们先回去,阿文哥哥等会就到,要记得跟孟姐姐说找不到喔!’
‘好——’
小女孩们得了糖,满口应下要求、并欢欣地蹦跳着离去,可她们还没走远,男
鬼突然感觉袖摆被扯了扯,一瞥眼便见被晾在一旁的少女双眼发直、盯着他的袖子
频频吞口水,看她嘴馋的模样,男鬼挑眉,什么话都没说,脱下自己身上的短挂,
连同第三颗苹果糖丢过去。
‘这雨今日恐怕不会停,那外衣能让妳的魂魄不被雨侵蚀,赶快回城去。’
男鬼冷声交代、同时步入雨中,少女见他要走,急忙披上短挂追在后头高喊。
‘我、我叫武子,你呢?’
男鬼没有回应,挥了挥手权充告别,身影逐渐消失在转大的雨中。
那是他们初遇之时。
****
武判官睁开眼,恍惚地盯着天花板,感觉有些混乱。
她明明才从阿文手上接过衣服和苹果糖,怎么忽然就躺在床上了?
疑惑地坐起身,转过头,看到一只熟识的鬼开门走了进来,随着对方越靠越近
,少女的记忆也逐渐回笼。
对了,他们去找失踪的小七小八,然后遇到一个道士,阿文的魂元被那个道士
重伤,将不久于三界。
思及此,少女立刻有了动作。
“等等、等一下,妳才刚醒是要去哪?”
段承霖一回到房间见到的就是武判官要下床的景象,慌张地上前阻止。
“阿文、阿文呢?”
“文判官他在这里!”
为了让少女好好地待在床上,段承霖连忙取来搁在边柜上的八角盒子,岂知武
判官接过盒子之后,艳红的血泪又从眼眶滚落。
“呜呜……阿文……”
“妳别哭……妳不能再哭了……”
段承霖瞬间手忙脚乱,过去女儿和妹妹都鲜少哭泣,就算有也很快就停下来,
所以他其实不太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孩子,但他记得当他和孟婆合力将少女搬回城隍
邸后,地藏府的目莲来看望时曾说武判官已哭伤了魂元,切勿再落泪,否则后果不
堪设想,他只好僵硬地搂过少女,轻拍她的背。
“……呜……阿文、阿文他啊……拿了苹果糖给我……还借我外套……然后给
我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武判官在呜咽中断断续续地说著,段承霖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
己和文判官的过去。
少女拿了苹果糖舍不得吃,掖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瞧一瞧,望糖止馋,然而
没多久,东西就融了大半,她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吃掉剩余的部份,把酸
甜的味道存进记忆,思念家人的时候一并回味。
有一天,少女忍不住又来到了枯园,竟然在树洞的深处发现一模一样的糖,以
及一包用竹叶裹着的红豆糯米团。
她直觉地知道这是那个男鬼给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份惊喜回到地府,开
心地独吞,自那日起,每当她来到树洞,总能寻得各式各样的食物,像是绵密软糯
的桂花糕、外酥内软的莲蓉饼、香气四溢的甜酒酿等,有一次还拿到一种乌漆抹黑
、看起来不起眼,却入口即化、有着特殊香气的不知名点心。
渐渐地,少女对食物的期待盖过了乡愁。
‘欸、听说这里藏了很多高级供品?’
某日,她在树洞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紫玉白雪糕时,二十几个身材魁梧的鬼突然
出现,扫视摆在树洞口那些普通鬼只有在普渡及亲人供奉才能得到的好东西,露出
贪婪的笑容,见到这些老是嘲笑她爱做白日梦的不速之客,少女眨著大眼、嘴里塞
满食物、没有答话。
‘看什么看,给老子拿来!’
领头的鬼早就不满少女不像其他鬼一样对他毕恭毕敬,恶声恶气地一把掠过她
手上的吃食全倒进嘴里,眼见那些得来不易的点心瞬间被清空,一向温和的少女怒
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你根本没有好好品尝,给我向白雪糕道歉!’
少女在意的重点出乎领头鬼的意料,但他只愣了下,旋即高傲地昂起下巴,伸
手推了少女一把。
‘跩什么跩!老子就爱这样,妳管得着吗?’
说完,领头鬼不屑地哼了一声,捏扁空盒直接往少女脸上扔去,接着手一挥,
跟班们马上意会地蜂拥而上,占有、并鲸吞或蹂躏剩下的所有供品,甚至仿照老大
方才的行为,将一个又一个包装袋丢到她身上。
‘你们!这是他特地给我的!把东西还我!还给我!’
群鬼几近霸凌的行为少女不甚在意,一心只想抢回珍视物品的她拍开迎面而来
的包装袋冲上前、抓住距离最近的鬼直接赏了一记过肩摔,接着转过身往旁边的红
发鬼的肚子揍了一拳,两只鬼飞出去的刹那,高分贝的哄笑戛然而止,全不可思议
地瞠大眼,看着她逐一拾起地上的供品残渣、拍掉灰尘,然后宝贝地拽进怀中。
‘妳、妳、刚才不过是咱们一时大意,老子才不怕妳!’
慑于少女的武力,群鬼开始退缩、不敢靠近,他们以为她只是身高高了点,实
际上跟过去那些软柿子一样好欺负,没想过会被反击,然而就这样输给一只女鬼面
子实在挂不住,于是领头鬼把想落跑的跟班们一个个推向第一战线。
‘喂、上啊!你们想被一只女鬼看扁吗!’
‘怕什么?咱们这一大群,三两下就能让她求饶!’
‘快点!教训她!不然回去老子让你们好看!’
领头鬼威胁与激将法并用,令本就自恃力量过人的跟班们又挺直背,大步向前
把正在整理空包装袋的鬼团团围住,少女抬起头,环视了来势汹汹的找碴者一圈、
慢条斯理地收好垃圾后才起身,站稳马步、摆好架势,向众鬼们勾了勾手指。
冲突一触即发。
这场群架不仅引来众多鬼围观,连刚从人世回来的城隍也察觉骚乱因此让下属
前来了解原由,当被派的灰袍男鬼抵达现场,壮硕的闹事鬼们清一色倒地哀嚎而少
女兀立其中的景象赫然进入眼帘,他发出赞叹的啧啧声,开口搭话。
‘这些混帐都是妳撂倒的吗?’
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少女迅速回头,果然看到送苹果糖的灰袍男鬼就在不远
处,她开心地跑到对方面前,正想道谢时又想到几乎所有点心都毁了,于是从怀里
拿出碎屑捧著道歉。
‘对不起……只剩下这些……其他的都被他们糟蹋了……’
‘喔?’
听了少女的话,灰袍男鬼挑起眉,低眸扫了散落地上的各式点心包装一眼,然
后看向唯一清醒的当事鬼,而认出他身份的领头鬼爬过来抓住袍子一角,奋力否认。
‘判官大人,您万万不能听信她的胡说八道!这小婊子不知道打哪偷来一堆高
级供品,咱们只是要她赶紧还回去就被揍一顿!请大人明查啊!’
‘供品?什么供品本官没看到啊,倒是听说这儿有鬼恃强欺弱,各位说说,挑
事的是不是这帮鬼?’
灰袍男鬼轻笑,四两拨千金地推回领头鬼的告状,接着让观众们针对自己提出
的问题发表意见。
‘对啊,没错,就是他们!’
‘仗着自己势众欺负人家小姑娘!’
‘吼、没良心、真正是没良心啦!’
大概是平时被欺负累积太多怨气,没有一只鬼愿意替那帮坏鬼说话,有的还趁
机抖出他们过去的恶形恶状,期望他们能受到惩罚,最后灰袍男鬼招来鬼差,把二
十多只鬼都关进牢里听候发落。
处理完那群恶鬼,灰袍男鬼让鬼差驱散看戏的众鬼,只留下少女,他从袖子内
捞出一枝苹果糖递上,开口。
‘似乎还没自我介绍过,本官名字文饰非,是城隍身边的文判官,妳身手不错
,要不要来当城隍的保镳?’
‘咦?’
‘一个月有二十五万银纸、周休二日,时不时能去阳间出差,当然,还可以带
一些土产回来。’
‘土、土产?’
听到关键字,少女嘴馋地吞了吞口水。
‘没错,像是香脆的麻花卷、咸甜的蛋黄酥、酸甜的蜜饯糕、还有……’
‘我、我愿意!’
没让文判官继续举例,受不了美食诱惑的少女兴致高昂地接下了这份工作,成
了城隍身边的武判官。
“然后、然后我就和阿文一起搭档了好几百年,别看阿文白目,他很照顾我的
……”
故事说完,武判官抱着八角盒吸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一旁的段承
霖叹口气,给了一张卫生纸。
他能理解武判官的感受,再怎么说都相处了几百年,肯定一起经过许多事、有
著浓厚的革命情感,换作是他,恐怕会比少女更放不下。
段承霖无奈地将视线落在八角盒上想:难道文判官真的只能等著灰飞烟灭吗?
“武子醒了吗?”
当两鬼都陷入各自的思绪时,啪答一声,门被开启又关上,一名红旗袍女鬼进
入房间,迅速地走到床边,她看到武判官已经清醒后紧绷的双肩稍稍垂下,虽然表
情依然严肃,却能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醒了就好,这个,快点看一看记下,我得在被发现前还回去。”
“这是什么?”
武判官拿起孟婆塞给她的资料,发现上面记载了某个人每一世的生平。
“妳知道那个人吧?”
“孟姐指的是……”
“就是那个人,阿文生前跟过的,我趁转轮王不注意拿了钥匙从望乡台的机密
书库偷出他的转世资料,阿文的事天上不会管、地府无能为力,但也许那个人可以。”
“孟姐……”
武判官感动地看着孟婆,光是擅自进入望乡台的机密书库这条罪就足以坐上一
千年的牢,更何况盗取的资料还属于地府禁忌,她没想到一向守法的红旗袍女子竟
愿意为了文判官犯纪。
“别高兴得太早,就算知道他现世在哪里,妳和阿文的魂元现在如此虚弱,恐
怕闯不过他的阵。”
“没关系,我要去。”
“妳要想清楚,闯不过的话,会比阿文更早灰飞烟灭。”
“为了救阿文总要一试,孟姐,谢谢妳,这份恩情有机会再还妳。”
武判官意志坚定地下了床,向孟婆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听得一头雾水的段承
霖忍不住插话。
“等等、等一下,武判官要去哪?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妳们一副
可能回不来的样子?”
“那个人是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可能可以救阿文。”
武判官简短地做了解释,她留恋地深深看了文判官越破越大的魂元一眼后阖上
盖子,把八角盒递给段承霖。
“阿霖,你就在这里照顾阿文,我去去就回。”
“……妳真的能回来吗?”
段承霖提出质疑,照他方才听到的,这份赌注有百分之九十的机率会输,但武
判官却摆摆手,笑着要他不用担心。
“你别听孟姐讲得好像很可怕,我只要在路上多吃点、力量恢复了,区区一个
百尺崖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啦!”
“但万一力量来不及恢复呢?”
“那就……”
面对段承霖第二个问题,少女眨眨眼,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才好,而这
半晌的思考让提问者明白她没有言说的可能下场。
“照妳们这样讲,只要力量足够,其实那个道士的阵并不可怕对吧?”
“嗯,毕竟百尺崖只是个隐身的阵,不具任何杀伤力,只是道鬼本相斥,魂元
衰弱、或是力量不足的鬼还是会被施术者本身的法力所影响。”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段承霖做完确认,深吸一口气。
“既然只要拥有一定力量就能安全通过那个阵法,我身上有阎王令,成功的机
会肯定比妳现在大得多,就由我去找那个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