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狭小的山道上,出了森林,一片广大的草坡向下蔓延至谷地。在溪涧缓缓流淌的
平缓狭谷底部,四散著许许多多茅草屋顶的古老农房,绽著点点灯火。
层云笼罩,天色灰暗,不知晨昏,再怎么睁大眼睛,视线边缘仍是一片模糊。
当我漫步在坡道,正往村落前进时,我听见了声音,从后方的山里远远传来。
先是细小幽微,在我不得不屏息谛听时,伴随着地上弹震跳动的碎石,那声音越来越
大、越来越近。
有如狼嚎、有如熊吼、有如鹿鸣,有如一千只野兽同声激烈怒吼,有如人撕心裂肺地
哭泣。
山脉崩裂之声,隆隆不绝。声音犹如进到了体内,五脏六腑也跟着震动不已。
在看到之前,我先闻到了。
腐烂般的恶臭冲入鼻腔。
伴随着这股恶臭,浓烟般的混浊雾气自森林中冒了出来,潮水一般向下流淌。
颜色赤红,带着腥臭。
我转身想要逃往谷地,却发现那双腿仿佛不属于我,脚步发软沉重,怎么样也快不起
来。
天色一片血红,赤雾弥漫了四处,才一瞬间,就将我团团包裹住。
* * *
我在此时睁开双眼,心脏猛跳,发觉自己被一片寂静安详所包围。
令人不安的声音带着残响远去,鼻子里似乎还残留着的那股难以形容的腐臭,也在几
次喘息之后消失。
满腔恐惧渐渐淡去,心跳平缓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正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从被窝里起身,房里一片昏暗,拢上的窗帘下缘,淡淡光晕扫入。将窗帘拉开,只
见夜空里星光闪烁。
现在几点了?我连忙打开房里的灯,看清了墙上时钟的指针。
快要晚上十点了?错乱的时间感让我难以置信。我在山里失去一整个夜晚,然后又睡
过一整个白天?
今天一早发生的事又在我记忆里回放。
* * *
当村民找到我之后,他们立刻通知了正在山里搜索的其他队伍。
我们在入山口等了许久之后,赶来的爷爷果然一开口就先臭骂了我一顿。
“你这孩子真是!就只知道贪玩,对山里的路都不熟还敢乱跑,让这么多人上山找你
找了一整夜。真是,跟你爸爸一个样,老是给人添麻烦。”
爷爷平常虽然严肃,他用这么吓人的语气骂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周遭的人也理所当然地议论纷纷。
“小孩子嘛!又是都市里来的,难免玩性重了点,兴奋过头,没出什么事就好。”有
人劝慰。
“话可不能这么说,在山里乱跑可是会玩掉性命的。拖累这么多人上山找人,要是是
我家孩子的话,可得要好好教训一顿。”有人气愤。
“唉呀,现在的孩子打骂不得啊!那孩子都市来的,大概也娇生惯养。”有人讪笑。
“幸好在日出前找到,不是说在山里失踪的人,要是天亮还没找到,就再也找不回来
了?”有人庆幸。
村子里的大人们陆续从山里出来,他们聚在入山口,吵闹得像是泼猴下山。被众人包
围着的我,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言语纷陈,仿佛那些都与我无关。
因为此时的我,整个思绪都被梦境一样的那段记忆所萦绕,如同置身风暴中心的风眼
里,周遭一片骚乱,只有我头顶一小片青天,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且疏离。
明明一整晚的时间不知去向,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这孩子本来就这样傻傻呆呆的吗?”说话的是那位声音粗砺的大叔,“还是,该不
会是在山里丢了魂吧?”
爷爷掐着我肩膀的手又紧了一分。“小勇,你在山里没遇到什么吧?”
回过神,刚要开口,我想起了橘音姐的叮咛,又把话连口水一起吞了下去,差点呛
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唷!”
尽管半信半疑,爷爷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时,我看到大伯伯和几个人,带着桐马和
茂平从树林里的坡道走了下来。
“啊,小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桐马冲了过来,他的语气夸张到像是怕人不知道
他的担忧。“你怎么一见到独角仙就乱跑啊?我在山里找你找了好久呢!”
“你在说什么?”一见到桐马的脸,我回到了现实,胃底又开始隐隐翻搅。“明明是
你们躲起来想要吓我。”
“我们哪有躲起来?”茂平也跟着挤入人群帮腔。“是你自己看到树上有独角仙就昏
了头乱跑。”
我的声音疲倦。“你们骗我树上有独角仙,趁我跑去看的时候偷偷躲起来让我找不到
,我才会迷路。”
“喂喂!就算你还是小鬼头,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啊!”从人群中往前一步的中
年男子,削瘦脸孔镶著一双凶狠的上吊眼。“你是在怪说我家桐马害你迷路的吗?啊?”
原来如此,桐马和他爸,果然一个样。
我咬著唇,茫然而执拗地说著:“就是那样。”
“喂,辰爷,这家伙居然说这种话。”桐马的爸爸把矛头指向我身旁的爷爷,“我们
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在山里找他,摆明了是他自己的错,居然说是我儿子害的。”
“这样啊!”爷爷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疲惫,“小勇轻忽了山里的危险,是他的错误
。这件事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爷爷向大家鞠躬,接着挺起腰,眼神晶亮。
“但是呢,我相信小勇没有说谎。”
我抬头,爷爷侧脸的线条如棱线一样锐利分明。
桐马爸爸嚷嚷起来:“喂喂,辰爷,话可不能这样说啊!这分明就是他想撇清责任,
把错推到我们家桐马身上。”
“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姑且不管,但是桐马他们明知小勇还在山里,却丢下他,自行下
山。等到我们追问小勇的行踪,还试图隐瞒,甚至不告诉我们他们私自进了后山。”爷爷
的声音顿了顿,“做出这样行为的人,他是否真的可信,我想值得好好思考。”
爷爷的话像风吹过树梢,一阵窃窃私语在人群里扩散而去。
桐马爸爸左右张望,神色慌张。“老爷子,就说桐马也吓坏了嘛!他以为小勇自己回
去了,这能怪他吗?桐马他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啊!”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该负起的责任。”爷爷的声音十分严厉。
“你是在责怪我孩子不负责任吗?你们硬要他一起上山找人,他不也去了啊!”桐马
爸爸的神色凶恶起来。他往茂平身旁的男子一指。“你们家茂平不也一样没讲。”
茂平的爸爸在众人的目光前一缩。“是桐马要他别说的,该怪的人应该是你家桐马才
对吧!”
围观的村民也跟着凑热闹起来。
“也不是怪孩子贪玩恶作剧,但是出了事总该告诉大人吧!”
“就是呀!还好这次是平安找到,不然,难保不会像之前那次一样。”
“你傻吗?这种时候还提那件事?看场合啊!”
就在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时,有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
“阿辰说的没错。”
那人一开口,吵吵嚷嚷的村民们都安静了下来。
从人群中站出来的那名老先生比爷爷还老上许多,他头发全白,颊边肉松松下垂,在
嘴角堆叠深深皱纹,厚厚的眼皮底下,瞪视著桐马爸爸的眼神依然锐利有神。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就算是孩子也应该知道,申太没教导桐马学会这点,实
在无法理解。”老先生严厉地说,“进入山里不能抱持着轻率的心,更何况还随随便便跑
到后山去,没从历史得到教训吗?会造成什么影响,可还不知道啊!”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脸色凝重地点头。
“就是,骏雄老爷子说得没错。”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得了。”
“祭典不是就要到了吗?这可真令人担心。”
“申太啊,孩子要教啦!”
此时仍想要争辩的桐马,要不就是愚眛要不就是白目。“我都去过好几次了,那里根
本没什么,根本不会怎么样。”
骏雄老爷爷紧紧盯住桐马,眼神锐利如鹰。“因缘的积累乃如流水往添水倾注,不越
过平衡的界线,竹筒便不会倒覆。直到果报产生,才来哀叹早知当初,那就太迟了。”
一看态势不妙,申太一巴掌拍在桐马后脑杓。“你这个大笨蛋,耍什么白痴?没用的
东西,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还不快跟大家道歉!”
桐马虽然被他爸爸压低了头,从他咬牙切齿的嘴里挤出的声音里听不出歉意。
那时的我,只要他们跟我道歉就满足了,况且若不是他的恶作剧,我也不会因祸得福
遇见橘音姐。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却没能从桐马的眼神里看出来,这件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的
事,只是个开始。
“父亲,先带小勇回去休息吧!”大伯伯发话了,他看向众人。“家母准备了一些食
物想慰劳一下大家,要是不嫌弃的话,请移驾寒舍。”
大伯伯想替我拿背包,尽管疲倦,我仍然坚持自己揹著。“因为里面有我的宝物。”
我大声地说。
“什么呀小勇,你在山里挖到宝藏吗?”走在我身旁的大叔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差不多是那样的东西。”然后含糊带过。
* * *
回到爷爷家之后,第一名跑出来迎接我的果然是汪助。
离家还一段距离,就看见牠从庭院里冲到路上,迈开四只短短的脚趴搭趴搭地奋力奔
跑,来到了跟前,在我脚边又扑又跳,尾巴摇个不停。
我连忙蹲下将牠抱进怀里,免得被身旁的大人们踩到。
听到骚动,奶奶和大伯母也跟着出来了,她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但是又眼眶泛泪。
尤其是大伯母,频频抓起围裙擦拭眼角,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过这种又安心又悲伤的的
表情。
当然我也不想要被责骂,只是害他们担心了一整夜,还让她们露出这种表情,却在返
家时受到热烈欢迎,让我十分难受。
奶奶微微弯下腰,看了我许久,接着伸手触摸我的额头。
“好烫啊!”她讶异地说。
一旁的邻居听见了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发烧了啊?在山里面着凉了吧?”
“就算是夏天,夜晚的山林还是很冷的。”
不过我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除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满身疲倦之外。但奶奶可没管
那么多,她拎着我回房,几乎是强硬地将我塞进被窝,退热贴接着敷上了我的额头。
她说会替我熬好热热的鸡蛋粥。我在她阖上房门的下一秒,就沉入了漫长的睡眠。
* * *
走出房门,听见楼下的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电视声响,我慢慢步下楼梯,本以为客厅
里应该大家都在,却发现只有二伯伯和大伯母坐在矮桌旁,一面吃著西瓜,一面看着电
视。
“啊,小勇,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大伯母一看到我,马上放下手中的叉子,起身
来到我面前。“烧已经退了吗?”
我点点头,眼光环视了客厅一圈。“其他人呢?”
“婆婆去休息了,爷爷和大伯伯出去了。”大伯母简短地说,“会饿吗?你睡了一整
天,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的肚子发出好大的咕噜声作为回答,我连忙双手环抱着肚腹。
“看你的肚子那么有精神,应该是没事了。等等啊,我现在马上帮你准备热腾腾的饭
菜。”大伯母带着笑意走入厨房。
“小勇,你还真是厉害啊!”二伯伯招呼我到矮桌旁坐下,把西瓜盘往我面前推。
“什么厉害?”我替自己到了杯茶。
“听说你是在入山口附近的树林被搜索队找到的,自己一个人还能走出那座山,了不
起啊!”二伯伯说,“不过,一个人在深山乱跑实在太危险了,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么做
,知道吗?”
我点点头,但是我不是自己一个人,而且跟橘音姐在一起才不会危险。
“椋介伯伯你怎么会过来?”我问。
“昨天深夜老爸打电话过来说你在山里失踪,我本来想马上过来,老爸说人手足够,
叫我留点体力,要是到天亮还没能找到你,得由我来接替。”
“接替什么?”我问。
“我们这几个村有个说法是说,在山里失踪的人,让血缘关系越近的人来找,越容易
找到。等老爸他们出来,就轮到我进去。女人又不能进山搜索,那时也没还能联络上你父
母。”二伯伯又吃了块西瓜。“不过就算叫我休息,我一整个晚上也还是睡不着啊!好不
容易熬到快天亮,等我净身完毕,准备出发时,就接到通知说已经找到你了。”
“为什么要净身?”我依稀想起一早骏雄老爷爷说的话。
“你在山里不是有看到一个小祠堂吗?依照习俗,要去到那小祠堂之后的山区,得先
净身,否则怕会出事。”二伯伯的叉子插入松软的瓜肉之中,鲜红的汁液流淌。“我虽不
迷信,但也不会特意去触犯禁忌。”
“禁忌?”我有些不安。“我会出什么事吗?”
“老爸、大哥和村里的长辈他们就是去和神主商量这件事。”或许看我一脸紧绷,二
伯伯笑了出来。“别那么害怕,那些是陈年旧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在古代或许是信仰
,在科学文明的现代,说是迷信也不为过。”他咽下西瓜之后,继续说。“神话和传说,
留在过往的历史就好。”
“可是我听桐马说,有小孩子被雾魔抓走,是真的吗?”我开口询问的同时,心中掠
过一片阴影。“十几年前的夏天。那孩子跟我差不多大。”
“啊,”二伯伯叹了一口气,叉了块西瓜没吃又放下。“你可别在你大伯母面前提这
件事。说真的,我也在想你失踪这件事会不会让她又回想起往事。”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大伯母她……?”
二伯伯望向通往厨房的走道,接着把电视声音转大。“算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
的。在你出生之前,的确有个小孩在山里失踪,那孩子就是我大哥大嫂他们的孩子。”
我呼吸慢慢急促。大伯母圆圆胖胖的脸庞总是洋溢着和蔼的笑容,我忽然想起她听见
我和桐马要去山里玩时,脸上掠过的阴影。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等待着失踪孩子的消息呢?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在外地念书,接到消息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二伯伯思索著
,“听村里的人说,那天下午那孩子跟几个朋友在溪边玩耍,不知道是谁提议,他们就在
溪旁的树林里玩起了捉迷藏。”
“然后起雾了对不对?”我想起了来这里的那天,在车上爸爸玩笑似的叮咛。
二伯伯眨眨眼。“没错。先是淡淡的雾气从山上飘下来,接着越来越浓,等他们发觉
不对,想赶快回家的时候,才发觉少了一个人。”
“大伯母的孩子?”
二伯伯点点头。“那孩子才五、六岁,就算迷路,也应该不会走远,但是不管怎么找
就是找不到人。”二伯伯又叹了一口气,“那片树林一直延伸到山里哪。”
十几年前迷路的孩子,我能尝到那比我还年幼的孩子所感受到的恐惧惊慌。在我遇见
橘音姐之前,我也同样害怕无助。
“他们在天亮之后才在山里找到那孩子。”停顿了许久,二伯伯才开口。
我愕然。“可是桐马说,因为被雾魔抓走,所以那孩子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的了。”
“不,那孩子被发现浮在后山的一片潭水之中。”二伯伯语气带着淡淡的哀伤。“或
许是因为雾气所以迷失了方向,但没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怎么跑到那么深的山里,要向上爬
坡、要穿过密林,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女孩?”我一直以为那孩子是个男孩,因为桐马说那孩子非常调皮捣蛋。这么一想
,桐马告诉我的故事大概是他混合了历史和传说。我们休息的那处水潭,会不会就是那孩
子的葬身之处?我的心底发毛。
“女孩。”二伯伯说继续说:“到后山潭泉的那段路对男孩──不,对大人来说都算
吃力,一个迷路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有人说会不会是被坏人拐走,然后丢入
水潭里。”
“有找到犯人吗?”
“没有。村子里大家都是熟人,无冤无仇的,不可能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来。”二伯伯
又叹了口气。“老爸和村里的长辈们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是雾魔出现
了。”
我双手环胸,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果然真的有雾魔!”
“你也这么想吗?”二伯伯苦笑。“不过我宁愿相信,是外人偷偷摸摸来到这个村庄
,趁著浓雾拐走了那孩子。”
“椋介伯伯不相信有雾魔吗?”我问。
“不是不相信,对我来说,雾魔是──”
“在说雾魔的事啊?”大伯母手里捧著放满食物的木托盘,走进了客厅。晶莹的米饭
、软嫩的玉子烧、热腾腾的烤鱼和冒着蒸气的味噌汤,传来扑鼻香气的菜肴一道道上了矮
桌,我的肚子马上开始大声吵闹起来。
我低下头,不敢看大伯母的脸,可不是因为肚子的怪声。
大伯母笑了出来。“来,快吃吧!”
“我开动了。”我连忙拿起筷子一面大口扒饭,一面盯着二伯伯。他似乎打算就此打
住,拿了遥控器开始转台。没想到催促他说下去的,居然是大伯母。
“说到雾魔,在学生时代你不是在课堂上曾经研究过雾魔的传说吗?”她对二伯伯
说。
二伯伯搔搔头发。“那都是国中时期的事了。”
“是吗?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也跟小勇说说看吧?”
在大伯母的催促下,二伯伯缓缓开口:“我记得应该暑假的自由研究吧?那时候我被
漫画影响,对民俗学、考古什么的产生兴趣。而身边不就刚好有个古老传说吗?所以我就
把主题订为雾魔传说,下定决心要为这个只在这附近村庄流传的传说,找出科学解释。”
二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想不到二伯伯也有这么热血彭湃的年纪。
“结果呢?有找到吗?”
二伯伯开口有些迟疑。“我那时在研究报告里写说,雾魔的真相其实是火山爆发。”
“火山?”我的脑海浮现著那个怪梦的景象。
“没错,颜色赤褐、带着臭气的雾,会不会就是指火山爆发时的烟雾呢?或许不是小
赤雾山,而是北部的火山群大量喷发,烟尘随风飘到了这一带,古人见到这种现象,以为
是某种恶灵出没,于是带着恐惧躲回家里。随着时间演变,成了仪式性的行为和传说。听
说在一两百年前,还会举行某种祭祀雾魔的特别祭典呢!现在仪式虽然消失,故事却流传
了下来。”
“祭祀雾魔的祭典?祭祀的不是应该是神明吗?”
“神明可以有许多面向的啊!况且我们不也同样会祭祀怨灵吗?道理是一样的。古人
对自然又敬又畏,不明所以、崇高壮美的事物当作神明供奉;作恶作祟的事物也同样会加
以抚慰镇压。”
大伯母忽然说:“对了,我小时候曾听我家长辈说,雾魔是山神要来惩罚人们的。”
二伯伯思索了一下。“的确,有些古代人会把天灾当成是天神发怒、降灾于人,连丰
收或荒欠都能推到神明上头。这种思想当然有利于传播信仰,当权者也更利于用信仰来控
制人民。”
西瓜吃完了,二伯伯把叉子滑入积著瓜果浆液的浅盘里。
我静静思索著二伯伯所说的话。“可是全国各地都有火山呀!为什么只有这里有雾魔
传说?”
“人类的感受性或能相通,想像力可各有千秋哪。即便是相同的种子,落在各地不同
的风土里,也会开出形色相异的花。”二伯伯温和地笑了,“也或许,是我们的祖先特别
胆小吧!”
这下换大伯母笑了出来。“小勇,说不定你这是遗传到祖先。夜里上洗手间,不是连
走廊的灯都要全部都打开吗?”
“那是秘密不能说啦!”我连忙大喊。“别笑啦!”
真是的,想不到连大伯母都这么坏心眼。
“小勇你那么胆小,怎么还会对雾魔传说那么有兴趣呢?”二伯伯打趣道。“现在知
道雾魔的真相,有没有觉得松一口气啊?”
的确,松了一口气。
但是,心底又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信仰著科学的二伯伯,认为传说和神话都可以得到科学解释。我本来也这么希望,怪
谈啦幽灵啦那些吓人的东西,通通只是人类的想像力在作怪最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遇见了橘音姐,在那个神祕的山里度过了神祕的时间。对我来
说,不可思议变成了可能的现实。
橘音姐肯定不是普通人,在没有传说或神明容身空间的现代科学文明里,她肯定也无
法存在。
我希望她能存在,我希望要是有一天,我能跟别人谈起她、谈起那一天的时候,不会
有人否定我说,那只是我在山里精神错乱。
可是,我忽然想起大伯母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在雾中玩捉迷藏,触犯了禁忌,就此将
性命葬送在山里。
如果没有禁忌、没有传说,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去了呢?
还是真的如同二伯伯所说的,她是被坏人拐走的呢?
正当我默默喝着汤,思索著其中矛盾时,大伯母忽然叫了起来。
“啊,椋介你怎么把西瓜都吃光了,小勇还没吃呢!”大伯母气呼呼地站起来,“真
是的,一不注意你就──!我要去洗桃子给小勇,你不准吃!”
那么正经严肃的二伯伯也会有因为脱线而挨骂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
我几乎跳了起来,我怎么会到现在才想起那只独角仙,牠一定饿了一天,太对不起人
家了。
“怎么了?”二伯伯问。
“椋介伯伯,我在山里面有找到一只白色的独角仙唷!”我边说边往楼梯口移动。“
我去拿过来。”
“白色的独角仙?”
“没错,全身纯白,很漂亮唷!”我跑上楼梯。
而且那只独角仙,可以证明橘音姐存在。
对不起啊,忘了你。我在心里不断道歉。打开房里的电灯,跑到被我扔在墙边的背包
前。
奇怪,拉链怎么是拉开的,我心里头纳闷,往里头摸索的手没停,当我把饲养箱拿出
来之后,才惊觉不对。
饲养箱里空空荡荡,只有散乱的泥土枝叶,完全不见独角仙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