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鬼都问过他,当时是存心算计,还是偶然为之?
开玩笑,他怎么会知道从阴沟捞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下次见到会成
了铁面无私的判官大人,还在审判堂上凶巴巴瞪着你?最惊吓的可不是他么
?
人做自己该做的事,顺着命线,即是行正道;若是想不开去多管闲事,
救了不该救的人,就是走歪路,违逆天意,犯了修道者的大忌。
他不该多事的,缠在他和鬼判之间的冥冥丝线,总有一天会以他意想不
到的形式“回报”回来。
只是当他看见黑暗混乱的幽冥亮起烛火,稚幼的鬼娃娃在整洁的巷道嬉
戏,又不由得想:这说不定是罪孽深重的他,唯一不会后悔的好事。
警铃大作,众鬼差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要抓住私闯官牢的修道士。
但小蝉认识的前辈们一看见陆判他家未成年的弟弟,脸上的神情比仙宫
组团来打阴曹还要惊恐。
陆祈安用指尖拨了拨水牢漆黑的水面,水波荡漾,从他身周漫延出去,
浸湿鬼差们的靴鞋。阴间到处都是水,鬼很习惯与水为伍,只是在感到湿意
的瞬间,包围的官兵瞬间结冻成冰俑,转眼间,成了道士掌握的人质。
“乖乖的,不要动。”陆祈安食指抵唇,像是安抚幼童的老师。
“陆祈安!”
“二哥,自古道士就是会捉鬼,你是破不了我的法术的,哈哈哈!”
小蝉看着大笑的少年和气急败坏却动弹不得的前辈大人,魔头与清官,
现实很险峻,却有种扮家家酒的感觉,好像弟弟来工作的地方找哥哥玩而已
。
陆祈安笑完,正色向陆判裣衽请教。
“判官大人,愚弟有一事不懂,何谓‘谋逆’?”
“你敢再待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没你这个弟弟!”
在小蝉听来,这根本是吓死她的大绝招,立刻跪地求饶,可是人家弟弟
根本没在怕的。
陆祈安软著嗓音,发出像是讨饶的宣告:“说我陆家图谋幽冥界说了千
年,我本也任由它去,但事关到你,二哥,你能忍,我不能忍。”
陆祈安自个说明起来:谋逆就像小偷和强盗,把不属于自己的国家抢走
,是君王最痛恨的犯罪,连想都不能想。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你们怎么从来没怀疑过,鬼王陛下将阴曹托付给阎王这件荒唐事?鬼
王是病了,又不是瞎了。”
阎王大人是唯一留守冥界的十殿王,众鬼也就理所当然以为阎王是合法
的代理人,万一鬼王陛下没能回来,阎王就是王位的继承者。
没有鬼存疑过,因为鬼王陛下离众鬼太过遥远,亲耳听见鬼王谕旨的鬼
,只有阎王和陆判。
女婴案后,把陆判定下重罪的鬼王,数十年过去,没有执行刑罚,似乎
在等陆判认错的祂,明白陆判绝不会为公义退让后,带着极力抵抗阴曹变革
的贵族,远走人间世。
──陆判,证明给孤看,什么是你理想的国度。
小蝉不会动的心跟着突突跳,照陆小安弟弟的供词,阴曹的王不是摆烂
的阎王,而是陆判才对。
“鬼王陛下虽然坏脾气又讨厌小孩,但总还是有令人敬佩的气度在。可
惜鬼不知祂,以为判官大人能留任这鬼地方,都是阎王求来的功劳。”
小蝉听了敌人弟弟这番话,才明白阴曹很多不合理的观念。阎王干了那
么多天怒鬼怨的糟糕事,大家不敢说些什么,就是看在阎王是保住陆判不被
鬼王陛下宰掉的份上。但说不定一开始的认知就错了,阎王所作所为,就是
故意要搞掉陆判。
陆祈安拨开额发,为的清楚凝视盛怒的兄长。
“这就是‘谋逆’、‘卖国’的真相。二哥,你侍奉的那一位怎么也想
不到,他千年来汲汲营营的大位,会被鬼王陛下拱手让给你。”
“住口,无凭无据,岂容你妖言惑众!”
“你要是为自己辩解也能这么大声就好了,爹爹走前就不用怕你受尽委
屈。你是吃了多少苦才撑过来,也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我很后悔,为什么
不比阎王早一步斩断你双腿?”
陆祈安从左手心抽出一把青紫宝剑,剑身浓烈的血气让众鬼不住胆颤。
小蝉大喝:“住手!”
陆祈安对小蝉握住的菜刀,轻笑一声。
“别怕,我不会伤他一根毫发。”
如他所说,陆判所在的地方没有冰也没有水,完全差别待遇。原本冷硬
的石地变成柔软的布垫,望着陆判的目光更是无比温柔,这让小蝉不知道该
不该拿刀砍他。
下一秒,陆祈安拿剑往自己大腿刺下,隔着裤管,削出两条合掌宽的皮
肉,他把皮肉敷上陆判膝骨以下的断腿处。
鬼养伤需要血气滋补,有了修道者温暖的皮肉,陆判双腿很快地重新长
出。只是小蝉看陆判的表情,像是痛到说不出话来。
陆祈安按著鲜血直流的双腿,嘿咻一声,在陆判身前蹲下来。
“你比大哥三哥更早发现我长空了心,不是正常人,可你还是盲目爱着
我,看我饱食才肯喝口汤、见我入睡才敢合上眼。被这么毫无保留照顾著,
我有时候会想,我应该也是爱着你。”
陆祈安倾身抱住陆判,像是小孩子在撒娇,又像长者在抚慰小辈,如同
他们魂身不一的矛盾关系。
陆祈安放开手,起身喊住小蝉。
“小蝉妹妹。”
“有!……不对,你比我小很多吧,你要叫我姊姊……不对不对不对,
你不要乱来喔,不然抓你去轮地狱喔。”
“我哥哥早年在阴沟浸太久,有些怕水,麻烦妳看着些。”
小蝉还在想“呜啊啊阴间到处都是水啊”,下一秒,陆祈安就在她眼前
消失无踪。
道士一走,冰冻鬼的法术随即解开,不过可能他又被下了深眠的暗示,
阴差倒下一片,睡得很沉,没睡着的鬼只有小蝉和拿笔戳自己大腿的陆判。
“前辈!”小蝉赶紧过去包扎,好不容易弟弟才把那双长脚装回去,怎
么可以又弄伤它?
“扶我起来,一定要阻止他!”
小蝉一边扛抱起陆判,一边向陆判确认:“前辈,你弟弟说的是真的吗
?”
“我弟弟神经有病,存心要乱,阎罗大人是幽冥唯一主君。”
“可是从我来阴间报到,阎王大人都没在做事,只会作乱。”
“只要阎罗大人意识他应肩负的责任,定能保国安民。”
“这不就是前辈一直在做的事?”
陆判没有回应,只是叫小蝉加快脚步,依照他的指示追赶过去。
“我四弟……从小没有父母在身旁,没有人教他该怎么遵守社会的秩序
,所以他误以为我能去坐那个位子,妳千万不要当真。”
“前辈,我觉得你弟不是不知道后果,只是受不了你受伤。”
小蝉揹着陆祈安渡阴河这一路,他都在炫耀陆判有多疼爱他,让他从来
不以为自己是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可怜人。
“而且……”小蝉抿住唇,想了很久才说出口,“虽然派令被改过了,
但我知道是你要把我派去陆家。你总是把我赶到你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说
,你早就明白你回不了家了。换作是我,一夕没了哥哥,我也会杀到阴间来
要人。”
小蝉觉得委屈,陆判好像都不懂自己对他们有多重要。
陆判沙哑地回:“陈知凉,我无从选择。”
等陆判和小蝉赶到城南的沙洲,道士已经拦截下阎王乘坐的官轿。
原本轿子旁有八名扛轿的恶鬼,都是阎王从地狱底层特别招揽来对付陆
判的新任官爷,已经没有头颅。
他们想要过去现场,却被泛著青蓝色光芒的法阵隔绝在水岸外。
阎王半掀珠帘,从小蝉的位子看不见他的脸是笑是怒。
“陆道长,幸会。”阎王这么招呼道,就像两人是认识多年的老交情。
陆祈安提着染血的宝剑:“唉,还是不见的好,每次看见你就想吐。”
藏在暗处的阎王,嗤嗤笑道:“本王不愿与你冲突,和平相处,才能两
方得利。真撕破脸,不管是你那陆家还是冥界,都免不了损失。陆判比你还
懂这道理,劝您老人家不要感情用事。”
陆祈安剑指阎王:“大人,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要讲信用呐,是你
仗势欺人在先,总不能要姓陆的一直挨揍下去。”
小蝉听从陆判的命令,紧盯着大王和道士舌战,心底默默为敌人弟弟加
油。
只是人都杀到面前来了,阎王的态度还是一派轻松,好像早有准备。
“道长,本王看你似乎忘了当初建立轮回的初衷──你不打算找回你心
爱的小妻子了吗?”
阎王从轿里伸出手来,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命珠。”陆判喃喃一声,小蝉问那是什么,“有案在身的灵魂,即便
投胎,阴曹会追踪在人世的行动,通常进入过轮回的神、鬼还有大恶之人才
会取魂块入珠,都是我亲手制作。”
阎王把弄著珠子,如果不小心摔破,连动到珠子的主人,不管她在人间
何处,和朋友嬉戏还是和孩子玩耍,都会立刻来阴间报到。
“本王打从心底感谢你不幸早死的亡妻。你为了寻回她流离的魂魄,才
会费尽心思建立轮回,一辈子又一辈子找着人。您如此痴情,出世当道士也
太可惜了。”
陆祈安沉着声线:“在我剑下的鬼神多著,不要惹怒我。”
“本王看今天日子不错,再告诉道长一个秘密。你是轮回的设计师,本
王担心你找到人之后就会无情地收回专利,于是给您发妻的命运做了一点小
小的更动──把你杀神的罪孽,转移到她身上。”
小蝉看向陆判,陆判虽然忙着低头解法咒,但他一定也在听他们之间的
对话。不得不说,阎王大人真的有够垃圾,被乱剑砍死也是自找的。
阎王仗着手里握有女子的性命,说话更大声,笑得更机掰。
“你也知道,陆判他实在是相当尽责的属下,既然是本王特别交代下去
的‘案子’,他绝不敢懈怠,亲手把你心爱的女子推上悲惨的命途,一世又
一世折磨至死。害你每辈子赶到,只能替你无缘的妻子收尸。”
咔地一声,法阵解除了。
“要不是有陆判在,本王还真懒得从茫茫人海去弄死一个女人,这都是
多亏你鸡婆救了他。”
阎王握紧长指,将手中的珠子掐个粉碎。
电光火石,道士举剑刺向阎王,血花四溅。
“前辈!”
陆判横挡在轿前,被长剑贯穿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