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帮忙吗？还是就这样放著不管？”那少女歪著头说。
“请帮帮我！”我连忙大喊。“拜托！请帮我从这里出去！”
“这用不着帮。”她甩著袖子说，“旁边的榉树后面有一个小斜坡，走那里就可以出
来了。”
是真的，我绕过左边遮住视线的榉树，发觉石壁在此变得低矮，而谷底地势向上抬升
，我轻而易举就可以爬出去了。
我两颊发烫，这么简单就逃出来了，刚刚却只会在那边嚎啕大哭，真没用，还被女生
看到，实在太丢脸了。
我回到那少女面前，她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明明穿着一身不适合爬山的浴衣，她
以纤细身姿静伫在深邃森林里的画面，却也没有丝毫违和。“谢谢妳，救了我一命。”我
一边抽著鼻子一边说。
“我可什么都没做呀，倒是你，在这边做什么？”那少女说，她脸上一直绽着浅笑。
她的笑容和桐马的不同，纯粹温柔可亲。剪齐的浏海下是一张白皙灵秀的脸孔，鸦羽
般濡黑柔软的头发长度轻轻触肩，细细淡淡的阳光在她身影轮廓镀上一道朦胧绒边，让她
多了一丝飘渺的气质。
她好漂亮，比班上那些凶巴巴的女生还漂亮一百倍，我不自觉看呆了。
“哎呀！真是奇怪的孩子。是因为脑筋有问题所以被丢掉的吗？”
“才不是。”我尴尬转头，这样盯着女生看，如果是班上女生，一定哇啦哇啦大叫色
狼了。我找回自己的心神，“我叫小勇，妳叫什么名字？”
“……叫我橘音就好。”她思索了一阵子才回答我，好奇怪，难道她忘记自己的名字
了吗？
“橘音……姐姐？”我试着呼唤出口，果然有点难为情。先不管，我大概有成千上百
个问题想问。“妳在这里做什么？”
“先问这个问题的不是我吗？”橘音姐微微弯下腰，雀茶色的清澈眼眸里映出我的脸
孔。在她靠近的时候，我鼻端飘来一股熟悉的香甜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不好意思如实回答，因为被同伴捉弄而惊慌奔走这件事实在太丢人了。“我跟同伴
来抓独角仙，结果就迷路了，就是这样。”
“是吗？”她淡淡地拉长了尾音。
我避开她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双眸，我什么都没说，她却好像知道什么。
“独角仙，没有抓到吧？”她问。
“没有，好奇怪哪，明明这森林那么大，却连一只独角仙都没看到。”
橘音姐笑靥如花。“因为独角仙都躲起来了啊！”
“躲起来？为什么？”
“如果有人要来抓你，你躲不躲？”
好像很有道理，但是——“独角仙又不知道有人要来抓牠！”
“你又怎么会觉得独角仙不知道呢？”
“一般独角仙都不会知道吧？”
“这里的比较特别也说不一定。”
“是吗……？是因为都躲起来了，好可惜啊！”我大大叹一口气，就是因为独角仙都
不见踪影，我才会沦落到被桐马捉弄而在山林里迷路的境地。“不过，还好独角仙都躲起
来了，因为桐马说要抓一百只呢！”
橘音姐看了我许久，缓声说道：“你是他们的朋友吗？”
“才不是呢！”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桐马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她。真是不可思议，
我被橘音姐身上悠缓的氛围所萦绕，心情平稳许多，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迷路中，也
不那么气愤桐马他们的恶作剧了。
“桐马说，只要我找到一只独角仙，就会带我回家；但是因为独角仙都躲起来了，事
情才会变成这样。”
她眨眨眼。“不过就算你们独角仙大丰收，他们想捉弄你还是会捉弄你，因为他们就
是这样的人。”
我垂头丧气，想想也是，就算我找到独角仙，也不能保证桐马一定会守约带我回去。
“橘音姐姐你知道山脚下的村庄吗？”我怯怯问道。“妳知道路可以带我回去吗？”
橘音姐说：“可以啊，你住山下吗？没见过你呢！”
“我是回来爷爷家过暑假的，平常不住在这里。”
“这样啊！有些人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不知为何，她的笑容有些哀婉。她摇摇
头，领着我离开石壁，换了话题。“你在爷爷家里过得开心吗？”
“很开心唷！”听她这么问，我高兴地回说，“我会帮奶奶采蔬菜，大伯母说我摘的
小黄瓜特别好吃呢！”
“是吗？”
像是要证明一样，我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说起一些要是被爷爷家里人听到，我就会害
羞到想钻进地洞里躲起来的话。
譬如：“二伯伯他们要是回来，都会买很多糖果巧克力给我唷！”
我还分了很多给橘音姐，那分量对一个十岁小孩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慷慨大方。
或者：“现在我可以打得到大伯伯投的球了，他说我很厉害。”
还有：“汪助很聪明又很可爱唷！可惜我和爸爸住的公寓不能养狗，不然我好想带牠
回去唷！不知道我下次来，还会不会记得我。”
我没有告诉她我觉得爷爷好像有一点讨厌我的事。爷爷是不是觉得我和爸爸很像，都
很没用呢？
在我说话的时候，橘音姐一直淡淡地笑着。“小勇被家里人关爱着，真是太好了。”
因为难为情，所以我马上说：“才没有呢！”一边把头扭开。
当她这么说时，我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好奇怪，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
会想着他们入睡的。想着老是骂爸爸没用、和他吵架的妈妈，现在是不是找到自己的幸福
了；想着把我丢到乡下的爸爸，是不是终于可以放心地彻夜不归了。
“你想要独角仙吗？”我们走到一处草坡时，橘音姐突然问，“我知道哪里有，你想
要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一来是橘音看起来是个好人，二来是要是我真找到独
角仙，我一定要在桐马面前炫耀，气气他，看谁没用。“啊，但是我不能太晚回家。”
橘音姐笑了笑：“走快一点，就不会晚了。”
此时我跟在橘音姐身边，随着她穿过树林。她脚步轻捷，像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在山
林间走动熟门熟路。我们所踏行的小径不时被荒烟蔓草覆蓋，有时候根本无迹可寻，她却
总能避开险阻，寻到易行的道路。
“好厉害，都知道要怎么走哪。”当我发出敬佩的感叹，橘音姐的笑容温和沉静。
“小勇你在家里附近会迷路吗？”
“才不会，又不是小孩子了。”
“对吧？常常来的话，就会知道怎么走了不是吗？”
“常常来？橘音姐姐也是住在山脚下的村庄吗？”我脱口问道。当她用暧昧的笑容望
着我的时候，我有点为自己的问题羞赧。
爸爸以前跟我说过，有些女生不喜欢告诉别人她住在哪里，尤其是漂亮的女生，我想
那应该是会到处搭讪女生的爸爸的经验谈吧！想不到我越是不想跟爸爸一样，行为就越是
跟他如出一辙。
就在我心情开始沮丧，低着头的时侯，橘音姐的声音传来。“过了这道桥，我们就到
了唷！”
那是一座古老的葛藤吊桥，横越深深溪谷，触向林雾霏霏的对岸。绑缚在岸边木柱、
吊起桥身的藤蔓上攀满了青苔，桥面像是老爷爷的缺齿一样处处孔洞，年久失修。在我看
来，那桥像蛛丝一样脆弱，不经一踏。
而更让我害怕的不只是葛桥本身，而是对岸在蓊郁树林间浮升的濛濛雾气。
雾魔又在我脑子里作乱了。
“要是害怕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唷！”橘音姐笑着向我伸出手。
这种时候在女孩子面前怎么能退缩？
“我才不怕。”为了显示我的勇敢，我抢先橘音姐踏上吊桥。在我脚底下半圆柱树干
发出涩哑的叽嘎声，我踏出的每一步，都让吊桥不断晃动。
我不敢看着下方深深的溪谷，也不敢看着前方逐渐逼近的迷雾森林，只好让眼光在两
者之间来回。偶尔看向层云笼罩的头顶，偶尔低头，缓步确认每一次承载我体重的木柱够
结实，不会半途折断，让我往溪谷直坠。
当我终于到了对岸，脚踏实地而不在空中摇晃，一颗悬著的心放了下来时，我听见橘
音姐的声音。
“看不出来小勇你那么勇敢。”
一回头，就发现她站在我身后，双手交握在胸前，一脸开心。橘音姐动作好快，我才
刚站稳，她就过桥来了。
“没什么啦！”我搔搔头。
接着我马上就发觉了，从我的皮肤、从流进我鼻子的冰冷空气、从我的眼睛耳朵，我
打从心底知道，这边和那边的森林是不一样的地方。
空气湿冷沉重，森林远处的树木掩没在淡淡雾气下，变成灰色的剪影。氤氲朦胧的树
梢摇曳，流烟随风飘下溪谷，散化消失。远方传来遥远而微弱的虫鸟鸣叫，让此地的宁静
更加显得空寂肃穆。
如果不是橘音姐在身旁，我大概一秒也不敢在这幽暗的雾林里多待。
“这雾好浓唷！而且又那么暗，我想应该找不到独角仙吧？”我不想显得没用，只能
委婉地说。橘音姐心思比较纤细，应该能读懂我想离开的意图。
她看穿了我为何担忧。“别担心，这雾不是雾魔的雾，在这里雾魔不会出来的。而且
我们不是要找独角仙，”她神秘地笑了笑，“是呼唤独角仙来找我们。”
我不懂她的意思，而她随即用行动来解释。
橘音姐带着我在雾中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四周树木环绕，她示意我停下，自己往前站
到了林中一小块空地间。雾气几乎要抹去她的身影，我只依稀见她像是要掬起起雾气般，
双掌捧成碗状，高高举起，凝立不动。
过了许久，等她回来时，捧在身前的手掌里停了一只独角仙。
白色的独角仙。
从长长的觭角到纤细的脚，这只独角仙通体莹白，边缘隐隐约约透著薄绿，如同玉石
雕成的一样光滑细腻。
橘音姐把那只独角仙轻轻放在我掌里，细细刺刺的钩爪勾住了皮肤。占据了我大半掌
面的白色独角仙，格外温润冰凉。如果不是牠在我掌中缓缓爬动，我还真会以为这是只玉
雕的独角仙。
“好漂亮，太不可思议了……！”我轻声呢喃著，就怕声音大了一点，这只神秘又帅
气的独角仙会振翅飞走。
我从来没有见过纯白的独角仙，连听都没听过，还这么大只！要是拿给班上同学看，
他们一定羡慕死我了。
“你可以带牠回去。”
“这样好吗？这一定是非常珍贵稀有的独角仙吧！”要将牠从这个秘境带走，我忽然
有点犹豫，这种不安和想要拥有的渴望在我内心拔河。
“没关系，”橘音姐说，“牠的时间已经剩差不多一个月了。”
在橘音姐的说明下，我才明白，独角仙会在羽化当年的入冬前死去。
“怎么会？”我看着掌中的独角仙喃喃自语，硕大的觭角让牠看起来威猛不凡，犹如
甲虫之王者；然而是个短命的王者，无法跨越时间设下的障碍。“太短了吧……！”
“牠已经完成了牠的使命，无须计较生命之短长。”橘音姐说。
“但是……”
“更何况，何谓短长？”橘音姐的话语轻缓如雾，却有种不容辩驳的威仪。“你在此
世的时间长牠十倍，你尚为稚子，牠却已传承了后嗣。与蜉蝣相较，人类的生命长过百倍
，然而人的性命又如何与木石媲美？”
声音也好、身影也好，橘音姐明明在我面前，她的一切却如同雾气一样虚幻飘渺。
“……橘音……姐？”面对有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橘音姐，我细声吐露不安。
虽然眼前依然云雾朦胧，在我话语一落的瞬间，就像一阵清风将沉凝的雾气吹散一样
，朦胧的橘音姐又在我眼前清晰。纵使她从未移动半步，我却觉得刚才的她似乎去了一趟
我所不知道的某处。
“抱歉，”橘音姐举起袖子遮掩住面孔，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也不知道她的声音为
何悲伤。“抱歉，小勇。”
她放下手臂，脸上又挂回了静谧的微笑。“我们该走了。”
我手足无措地捧著独角仙，最后下定决心。“橘音姐姐，可以请妳把牠放回去吗？”
“为什么？你不想要吗？”她有些讶异。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想要！可是，我觉得牠在这里，应该比较快乐。”
她凝视着我，最后说：“我希望你能带着牠。不然，等牠死后，再把牠还给我吧？”
我点头是因为这样就有再见到橘音姐的理由。
我把独角仙放进铺入了泥土落叶的饲养箱，再加进几截树枝丰富笼内生态，我小心翼
翼捧起虫箱，就像贵妇捧著珠宝盒一样。
要是桐马他们看到这只独角仙，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我打定主意不要炫耀给他们看
了。绝对不行。
“我们走吧！”橘音姐在前头领路，她的身影穿梭在迷雾森林之中，好几次我几乎跟
丢，请她走慢一点，她却摇摇头。
“对不起，我们花了太多时间了。”
尽管这么说，她还是尽量慢下脚步等我气喘吁吁地追上。过桥的时候，我把虫箱塞入
背包里，以便空出双手握紧桥索。
这一次过桥我不再小心翼翼，因为我看到溪谷上方的天空已是一片浓紫近墨，星星闪
闪烁烁。我没跟奶奶他们说会这么晚回家，心里焦急得很，脚步也跟着加快。
越过了溪谷，森林里一片幽暗，橘音姐仍像能看得到路一样，速度不减。
橘音姐果然也很不可思议，就好像——
我还没想清楚她像什么，她突然停下，定睛一看，原本崎岖的小径变得宽坦平整，坡
道下延伸，两旁的树林愈见稀疏，枝干缝隙间，残余天光隐约可见，照亮了森林边缘。
“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出去了。”橘音姐将我往前推，她自己却留在原地不跟
上来。
我疑惑著回头。“橘音姐不走吗？”
“我就不去了。我不住在那个村子。”
“那妳住哪里？这样我要怎么找妳？我还要把独角仙还给妳呢！”我急了。
“时间到了就把牠放在入山口吧！我看到了会好好带回来的。”橘音姐不疾不徐地
说。“对了，见到我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唷！”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请你一定要保密唷！”
橘音姐的请求我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那我还可以再来找妳吗？把独角仙还给妳
以后？”
她没有回答，脸上挂著像是要答应的笑容，嘴里却说：“快走吧！小勇。”
我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如此焦急地催促我，往前走了两三步，再回过头来时，深幽的树
林间，早已不见橘音姐的身影了。
我怀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作梦般踏着轻飘飘的脚步往山下走去。
不可思议。
这个下午经历过的一切有如梦中一样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女孩、不可思议的独角仙、满是迷雾的森林。
我踏出那一片樟树林，景色顿时开阔，天空从绀青到薄红，颜色一层一层如水彩般晕
染开，落在远方曲折的黑色棱线之下的太阳，将残余霞光扫上了高空中变化万千的云朵。
在我一半的脑袋赞叹著这美景的同时，另一半的脑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夕阳怎么会在那个方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个粗砺的声音大喊。
“喂！你是小勇吗？你就是小勇对吧？辰爷的孙子。”
我呆愣著转身，身旁的树林中，一名满脸胡渣、体格粗壮的中年男子，踏着急促的脚
步向我奔走而来。他的手电筒随着手臂挥动，光束不时闪入我不停眨动的眼睛。
我一开始想的是爷爷家里出事了，直到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朝着我的脸喷出点点唾
沫和我听不太懂的话语。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找到了！赶在天亮之前找到了！”他一边说，一边热烈摇晃着
我的肩膀，然后回头大喊，“喂！找到了！跟辰爷说找到小勇了！在南口树林这边找到
的！”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看似无人的晦暗林子里，也陆续传出了相同的嘈杂回应，一波
一波远去。
男子把我拉近，往我手脚乱摸，嘴里话语不停。“你身体有没有怎样？没有受伤吧？
真是的，失踪一整夜，你一定很害怕吧！”
一整夜？
太阳像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突然从黑色的山脉后方蹦上天空，粉雾似的金色光晕洒满
大地，也沐浴了我一身。
这时，疲惫感像甫开瓶的汽水里嘶嘶乱窜的气泡，猛烈自我身体深处冒了出来。我双
腿酸疼瘫坐在地，连脑子似乎也疲惫得无法思考。
我知道哪里奇怪了，在过桥时，明明天色一片浓紫如夜，出了树林，却转变成了空色
挂红，犹如时间倒退回溯。
我本以为是山林里天黑得比较快，我以为太阳错了位，但其实那满天霞光，是曙色而
非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