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伯翰第一次请我到他家吃饭，最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
他那一个钟头抽掉一包长寿菸的李爸，跟那整晚蹲在桌底烧卫生纸的李妈。
　　这或许是他们表现紧张的样子吧，我看了觉得好笑，却不真正敢笑出声来。
　　李爸在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妳是警察吗？’
　　我脸上大大写着丈二金刚四个字，李爸又接着说了：‘我们家除了警察，跟口口声声
道著梦想的臭小鬼外，其它都是十分欢迎的。’
　　我听他说完就了解当中含意的答道：‘我还在念书，还没想到要做什么。’，他爸听
了很满意，点点头说：‘好女孩，一看就知道前途无可限量。’他边说边点了根菸又说：
‘我们家伯翰生性比较害羞，平常真多亏妳的照顾了。’
　　‘还好啦，伯父。’
　　他爸听完后叼著菸转身，走向厨房大吼：‘伯翰他妈，妳未来的媳妇儿到我们家来作
客，别再烧啦！’
　　‘烧？伯母在烧什么啊，烧菜吗？’我嗅见微微焦味，压着嗓子在伯翰耳边这么问道
。
　　‘不是烧菜，是烧卫生纸。’他似笑非笑的回答。
　　‘烧卫生纸？’我刚听到时还无法想像，等到李爸领着我们走进厨房，掀开桌巾后我
才看到，李妈把自己蜷成一颗球缩在桌底，地上到处都是焦黑蜷曲的卫生纸残骸，有些还
留着危险的余火。
　　‘唉！’李爸叹完气后又点起了第二根菸，‘算了，别管他妈，我们吃我们的吧。这
些是我自己煮的，坐下来吃吃看吧。’他笑起来时，颊边皱纹被挤到眼角，满面慈祥的将
眼睛瞇成一条线。完全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女儿。
　　而其实不要在意桌底，单单闻著桌上那些菜肴香味是很令人垂涎的。
　　不过待我仔细的观察，黄金虾球，五更肠旺，蒜泥鲜蚵，烤香鱼，视线爬完这几道菜
时，才察觉有异，‘欸！你爸做这几道菜是怎么回事？’我暗暗的问。
　
　‘老爸问说妳喜欢吃什么，我就顺口答囉。’伯翰怡然自得的说，我却得不停按捺在
腹上滚动的笑意，‘你真的很机车欸！’
　　‘你们在笑什么啊，要不要让伯父也听听看？’李爸问。这时桌底下又传出浓浓的焦
味，我忍着不掀开桌巾，但他们父子俩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一样，继续挟着他们的菜
　　‘没事啦，爸。’伯翰答完接着跟我说：‘妳有什么话题想跟我爸聊，可以直接说不
用顾虑太多，像如何实现梦想，或如何称职当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警察之类的。’
　　‘喂！李伯翰！’李爸怒瞠着他，点起第三根菸。
　　‘好好好，吃饭，吃饭。’伯翰说完，塞了颗虾球进嘴里。
　　而随着桌底的焦味越来越浓，我为了让自己专注在餐桌上，决定自己开个话题，‘可
以冒昧请问，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讨厌…梦想跟警察吗？’我问。
　　这不问没事，一问之下，李妈突然放声尖叫了起来，整张桌巾被烧了起来，餐桌被掀
翻，看来这话题在他们家是禁忌，真的是有原因的。
　　‘我去楼上找灭火器！’伯翰眼见态势不对，立刻回身冲向二楼。
　　‘憨仔，楼上没有灭火器啦。’李爸在厨房门口大喝，又进去捧了盆水出来。
　　‘我记得之前有看过啊！’
　　‘干，恁老母差点把房子烧掉那次用掉了啦！’
　　顷刻间，锅碗瓢盆摔落，李妈的尖叫，伯翰在阶梯上狂奔和李爸大开水龙头蓄水的声
音，全都因为我的一句话齐声爆发出来。
　　我呢，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看着李妈跳出火坑，跑进另一个橱柜里躲起来。等火
终于被扑灭，晚餐时间也结束了。我只吃了半口虾球，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把地上未破的碗碟收向水槽，‘唉，他妈就是这样，有事没事就会发作，妳别想太
多。’李爸洗著碗安慰我，伯翰在厨房后的院子里洗著拖把。
　　‘对不起，都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没事的，不过妳真的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不喜欢在家提起这件事吗？’他爸问，边
点起这个晚上的第十五根菸，刚刚在灭火空隙他又抽掉了五根。
　　‘咦，不是因为桌巾会突然烧起来吗？’
　　‘哈哈！当然不是，等等我抓个时间再跟妳说吧。’李爸甩干手上水滴，从头顶橱柜
抓下两包方便面，‘你们俩先用这个先填填肚子吧，很抱歉，给妳搞了这出。’
　　‘好，谢谢伯父！’我接过方便面，他爸又低声说：‘不要跟伯翰提起我刚刚跟妳说的
那些话。’
　　我点点头，走出厨房。
　　‘憨仔，你跟我媳妇去吃个方便面，剩下我来清就好。’李爸将头探向后院道。
　　‘那妈呢？’
　　‘你妈我会负责喂饱她，你快去！’李爸赶着伯翰。
　　伯翰听话的陪我坐在客厅，配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政论节目嗑光了两包方便面，‘欸我先
去洗个澡喔，等等再下来陪妳。’伯翰嚷嚷。我点了点头，他便跟着匆匆的上了楼。
　　李爸趁著伯翰上楼冲澡的空档走进客厅。
　　他坐到沙发上关掉电视。开口之前，又起身一次打开门看伯翰有没有在偷听。确认安
心无虞后才坐回沙发，一字一句的向我说起伯翰姊姊，那台银色箱型车，水泥屋，和那四
声枪响的诸多往事。
　　‘这事只有我跟他妈知道。’他在故事最终这么提醒。
　　‘为什么不让伯翰知道？’我问。
　　‘有些过去，说出来也只是滋长仇恨，我们时日无多了，还不如让那些仇恨随着我们
的死去消逝。’李爸吞云吐雾故作豁达的说。
　　‘可是你们的这种隐瞒，这种教育方式，反而让伯翰变得对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疼
痛，都不敢表达欸。’我有点不客气。
　　‘伯翰看到他妈疯成这样，心中只有痛。’
　　‘那又怎么样？’
　　‘痛能让一个人学习怎么好好活着，但仇恨不能。’李爸从凹陷的沙发上站起，‘我
这样说，妳有办法理解吗？’
　　‘嗯。’我勉强的点头。
　　‘你是最后一个知道伯翰姊姊存在的人，再来就没有了。’李爸拍了拍我的肩说：‘
拜托了。’
　　李爸刻意不提起伯翰姊姊的真名，或许是为了不让我觉得难受吧。‘还真贴心。’我
自言自语。
　　那天的晚餐，最终在李爸重新熬了锅鸡汤和几颗水煮蛋的闲聊下结束。
　　我在那之后，一直很期待有天能再去他家坐坐，事实却是不久以后，他们死了，死因
十分荒谬的起于李妈踢到桌脚，一气之下烧光家中卫生纸造成的无情大火。
　　当时的我和伯翰还在遥远的深山乐园里探险，手机刚收到讯号时就接到一通电话问说
：“请问你是李伯翰先生吗？”是医院打来的。当通话再被切断时，他差点没把手中那只
３３１０摔坏。
　　电话挂掉后我们立刻下山赶回家，但那时屋子已经剩下钢筋残骸了。
　　李爸李妈之后虽然被救出，但在加护病房住了几天后便因为败血症相继过世。整段过
程现今听起来是十分可笑的，但那些却也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伯翰在加护病房外哭了很久，哭到他说了一句我从没听过的话：‘我决定要当个为人
民福祉而奋斗的律师。’我以为他因为伤心过度疯了，直到一年后的国家考试放榜，我才
知道原来他是认真的。但自此以后，我就再也没看他笑过了。”
　　“那也是我们在高美湿地互相赌气四年后的事情了。”已晴在最后一句这么写道，字
迹除了感慨之外，就没有别的样子了。
　　“那妳说的生日惊喜，他真的有给妳吗？”小玉接着问
　　“生日惊喜阿…妳再跟我描述一次那剩下三张照片的背景。”已晴没有直接回答，反
而这么指示著。
　　“模糊的夜景，酒厂跟夜市”
　　“嗯…”已晴停顿了很久继续写下，“下一张是和两个男生的夜市背影！”
　　“那是在哪？”小玉疑惑。
　　“东别夜市。”已晴直截了当的答。
　　“确定吗？”
　　“依我对它们存在时间顺序的印象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她故作快意的写道，“
不然妳就三张都烧烧看囉。”
　　“那怎么行！要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都变成打不开的门那就糟了。”小玉劝阻，
马上又接着问：“妳要现在开门吗？”
　　“明天再说吧，妳今天太累先休息一晚吧。”已晴这么写着，小玉跟着将最后一张纸
丢进火堆。
　　“知道了。”她道，稿纸还剩一些，“应该够撑到我们找到伯翰吧。”她想。然后阖
上眼陷入绵延的煦火照眠中。
　　翌日，小玉在朝日戟张的光线中醒转，火光在饱受微雨摧残一夜后，只剩水泥地上些
微的燻黑焦痕。
　　她点起打火机，“妳醒了吗？”她问。
　　“没睡。”已晴回复。
　　“妳这样还撑得住吗？”
　　“还行，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体力比起以前好上很多，不仅肚子不会饿，连
瞌睡虫都很少找上门来。”
　　“是这样啊…”小玉看到她这么写完，突然想到几天子人跟她说的，那难以向已晴启
齿的事时。
　　“那我开门囉。”小玉若有所思的这么写道。
　　“开吧。”
　　已晴写完，小玉跟着抽出那张在夜市的合照，点起打火机将它烧起，相纸边缘随着烤
火的啃咬，徐徐的向上橘黑蜷缩。那橘黑蜷缩慢条斯理的持续著，像某种邪教仪式的进展
。小玉一直到这仪式终于咬过半张手掌大小后才将它放下，起脚往东海别墅前进。
＊
　　已晴这边，当下一道门在栈道尽头被再度立起后，原先零星散布的伯翰们，又有意无
意的聚成了一群，好像也在觊觎著这门后另一边的风景。
　　已晴用最快的速度冲进门里，让伯翰们无机可乘。阖上门后把背顶在门板上迟迟没有
张开双眸，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历经的景象，是段早已被她踢进脑海深处，连自己也甚
少去忆起，连串意义不明且令她汗颜的发语词。
　　已晴别著呼吸放空心神，“下著雨的夜晚最美，将所有景物抛在半空之间…”她边听
著伍佰在不羁间又带点温柔的成熟嗓音，乘着回忆的白光回到这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