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的头发有些灰白,上了年纪的脸还能想像出年轻时亮丽的双目和小巧坚挺的鼻
子,蓝色的军服沾了些从外头飞进来的灰尘。
她是她的母亲,她想起来了过去一些话。
母女俩坐在还称得上豪华的岗哨台,指挥着港口的海陆军交接,运输船从外头载回了
几箱货柜。
“妈,你对钾伦什么想法?”
她笑了笑。
“说嘛,笑屁啊……”
“一个女孩子讲话这样轻浮,亏妳还准备要接军官的位置。”
“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俩在,不用那么拘谨吧?”
她喝了口手上的咖啡。
“冷血无情,”似乎又认为不够踏实:“值得相信,但冷酷的一个男孩。”母亲想了
下,转过头又说:“怎么?对他有兴趣?”
“屁哩,想到哪去了?妳觉得他那套拿人去喂怪物的方法行得通吗?”准军官在她的
小刀上比划,敲著,似乎是不满于钾伦的滥杀政策。
她又沉默了下来,手指在咖啡杯上轻轻敲著。
“现在每个职业多半是家里代代相传,钾伦是养子,他的养父就是上一任城市特勤的
军官,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毛头,总黏在他爸身旁,他爸的个性跟他一个样,大家还戏称
他铁血黑袍。”说著,有了年纪的军官妈妈仍不忘擦去眼角流下来的眼油。
“那他怎么上任的?”我问道。
母亲的眼睛转了个方向后,慢慢黯淡下来。
“有一次制酸剂短缺过久,怪物越过外面那片酸土层,冲进城里来,就好像那些怪物
根本不想让我们有喘息的空间一样,”她叹了口气:“铁血黑袍就在他儿子面前被吃了。
”一时间,本来埋怨的女儿也低下头来。
母亲继续说道:“那头怪物一路上已经吃了许多人,直到吃了军官后,便钻回土里,
没再窜出,我想也许就是这样才让钾伦执意要试的。”
母女俩在此刻无声,只听着淡淡海浪涛洗土地的声音,像是海洋誓言总有一天要吞噬
掉整片土地一样,只是誓词柔美,让人陶醉。
“只希望钾伦是对的,否则对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末日,谁说得准,要知道能动脑的科
学家们死了泰半,现在连维持生计都有困难。”作为母亲的军官摘下象征荣耀的军帽:“
其实我们都是自私的,在民众面前谎称我们是自愿留下来陪他们守卫这片土地,表面说起
来堂而皇之,但其实是国外根本不敢要我们这些从所谓疫区里出来的人。”
“别这样说。”女儿试图阻止,但在这位年长者眼里,这世界好像变形、不真实,像
场梦一般,但却又是现实。
“妳有想过吗,人可能一直很孤独。”
“像我们现在一样吗,孤立无援?”听了那么多老军官的内心话,年轻的她只得轻叹
了声。
“也许最一开始,人类并不是人类,我们只是被创造出来延续的皮壳,但我们活下来
了,活了好久好久,”母亲看着海的那端良久,又转过头来说道:“我大学有个同学,叫
赛英,她就是研究这种事情的。”
当时,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如今依旧丝毫没法理解,只能同她等待船上那些一
箱箱的货柜被吊车吊上陆地,我便下了岗哨,命他们打开货柜,进去检验新一批的机器人
。
●
数十楼高的楼层,风压强劲,把偌大办公室里的文件吹得乱七八糟,很不方便,人们
在惊慌中躲藏,刺客满身伤痕,看得出是很多天没洗澡了,浏海吸饱了油脂,条条分明,
但仍遮掩不住那支英挺的鹰勾鼻。
他一手握著两颗手榴弹,还在等下一刻时机。
几名靠窗的民生代表只有医疗和农作物代表一个往门口跑,另一个绕到军官们的桌子
右向,逃过一劫;土地工程头部中弹当场身亡,人民安置代表和几名陪同的人则是受流弹
波及,有的生命垂危的躺在落地窗前,有的倒在桌子旁。
“Time to pay,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正当记录人员和几名代表正发著颤,军官们则各有心思。
钾伦侧过脸,向一同蹲在墙边的年轻准军官耳语。
却没料到一颗手榴弹悄悄地滚到了桌边,空军军官一眼诧异,连忙起身,一手拾起,
往出口对面的另一排落地窗跑去,就在离手不到半秒,榴弹引爆,半空中传来玻璃的碎裂
声和震动,血肉分离,新兴起的一波烟尘中,残留破碎的白色布料。
●
寂寥的港口,海景第一排普通连栋透天厝,居住着许多受军方连带保护的家属,要进
去这连排几里的房子前会经过一道前高速公路延伸建造的拱门,拱门上有许多告示,多半
是贴给居民还有往来繁多的军人们看的,那上面一张张图像都是悬赏犯,林庆幸的是最新
的图样,其他的多半陈旧不堪,被压在新图纸的后头。不过,往来的人都知道,平民,甚
至军人,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些东西。
正巧,林庆幸正好呆愣在拱门底下,他看着告示上的脸,是自己的脸,一张长满络腮
胡、双眼无神、灰头土脸,似乎是从低靡的情绪中找回了无所适从与慌张感,就在这时候
,有个男子拿着锄头经过拱门,恰好碰见了林庆幸,林庆幸慌张地撕下榜单,背紧紧贴著
布告栏,两眼瞠得老大。
“嘿?新来的?”看样子是附近的农夫,他一脸热情和煦的寒喧。
“住哪,打哪来的啊?”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M型眉毛显得突兀,一支锄头扛在肩
上,汗水沿着肌肉纹理沾湿身上的衣服,布巾下几乎裸露了半身刺青,另一只手牵着一匹
麻布袋,破洞的边缘沿路漏了些土,土壤上头钻有几只好久不见的蛆虫。
林庆幸仍旧处于惊慌,一下瞅他,一下又往下看,眼珠子不知道往哪里摆。
“看样子是流浪汉吧?要不要到我家去吃点东西?”
从前从前,人家总说,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在这样的环境底下,似乎也能体现。林
庆幸把背后手中的悬赏单揉了又柔,似乎自己真的饿了,不过从医院逃出之后,他似乎从
来没有进食过,头便朝着那农夫不断捣著。
尾随着热心的中年男子,在楼梯间转过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已经爬到了十楼。他转
著钥匙孔,农夫的家不大,打开门旁边就是厕所,是间单人小套房,床就在客厅,客厅有
扇落地窗,窗户连接着阳台,阳台看出去是片海。
农夫递了杯水给林庆幸。
从倒影看来阳台上似乎堆放些农具,床上放满干粮和饼干屑,墙面上挂著许多工作服
,衣服底下是靴子,他让林庆幸待在床上,正当农夫打开落地窗,到阳台上摆放农具时,
林庆幸看了看墙上贴的海报,一些早就过期的工作征招,广告、杂志,当他看向最后那些
东西后,便呆住了。那一张张的人头画像和布告栏上的并无二致,且似乎还有注解。
有张脸上用红色马克笔打了个叉,下方写道:城市特勤逃兵。
另一张也打了叉叉,写道:连续抢劫犯。
再来他看见了农夫他自己的悬赏单,但下头似乎没有注解。
此时农夫打开了门,仍然一副健康的嘴脸,却递给林庆幸一副盆栽,不是很大,大概
就是能当帽子带的大小;“给你的。”
林庆幸接过盆栽,一脸不解。
“我去去就回。”说罢,农夫便拿着一袋麻布袋扣上门扉。
无所事事的林庆幸缓步往阳台走去。
马赛克状的玻璃整齐地将阳光分解成数等份洒进室内,他猜想,这应该是堆放农具的
地方,是农夫的花园或者存放种子的场所。
拉开拖门。
首先看见了阳台外炽热的太阳与蔚蓝的海浪。
锄头、镰刀、斧头倚靠在栏杆上乘凉,铝制的铁条上挂著炫烂的色片,蓝色、绿色、
黄色,随着阳光一闪一闪,在打开落地窗的刹那,光环之下是琳瑯满目的盆栽和一股腥臭
扑鼻而来,花园里的植物,有些的唇辨被蛆虫啃得支离破碎,但还认得出是悬赏单的犯人
;有些则已经生长成枯骨的模样……
林庆幸已无暇分辨,正当他想转身时,下一刻,双眼在亮片的催化下眩晕成白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