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人日记 day 52（上） 再五分钟就好
坐在公务车上，我一句话都不敢讲。鸟嘴一样背挺得直直的，很认真的查看待会引魂对象
的资料。
鸟嘴会不会当抓耙仔，把我放过小孩的事报告上去？还是他会勒索我？靠北，我哪来的钱
给他勒索啊？嗯…还是不能小看他，连白姐都被他冲康过，谁知道他会出什么奥步？
愈想愈心浮气躁，我忍不住又开始抖腿，抖完左腿换右腿。
“勇哥。”鸟嘴忽然转过头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眨啊眨。
干，完了，他一定要摊牌了。
“你看，很美吧？”他指指窗外，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橘红色，野草在风中摇来晃去，花
也发著金光。
“嗯。”
“你怎么了？很热吗？衣服都汗溼了。”鸟嘴打量了我一番。
啊哟，没说我还没发现，一身冷汗，白衬衫黏在皮肤上，有够闷热。
“花再美，终究要枯萎，就像人难逃一死。”鸟嘴继续看着窗外碎碎念，突然转过头来，
“勇哥，在地府工作，还是要牢记本分啊。”
边说，他边戳戳我的眉心。
靠！这是在干嘛？！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讲话不清不楚还手来脚来！
“啊！失礼了！真抱歉，我忘记自己不是组长了...。”鸟嘴难得出现慌张表情向我道歉
，但我根本不想理他。
我故作镇定跳下公务车，走过小小的斜坡，绕过一条新透天厝林立的街。但奇怪的是，不
知为啥，眉心上缘隐隐作痛，眼前景物变得很奇怪，明明是铺着柏油的路，却恍恍惚惚出
现一大片草原、树木，还有一口古井。
感觉就像是......看到了这条街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样，但明明我以前不曾来过这里。
憋著那种奇异感受以及对鸟嘴的肚烂，我们在一栋透天厝门前停下脚步。
门口摆着一辆小脚踏车，种了几盆花，纱门破了几个小洞，家里头倒是整理得整整齐齐，
茶几上摆着三代同堂的合照。照片里胖嘟嘟的孙子赖在阿嬷的怀里，阿嬷笑开满脸皱纹。
傍晚时分，男女主人都还没下班，照片里的阿嬷正躺在房里午睡，盖了条凉被，老旧电风
边转边吱轧响。
“再半刻钟。”鸟嘴看看时钟，继续敲起勾魂钵。
我边唱安魂曲边观察阿嬷，发现床上还有另一个小枕头和毯子，旁边五斗柜上摆着好几辆
玩具汽车和机器人。想也知道，孙子一定常窝在这里。
“哎哟！”睡得正香的阿嬷突然喊了一声，右手按著左边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气，左手不
断拍着床沿。
“阿伟啊！阿伟！”阿嬷拼命叫着，可惜家里根本没人，她痛苦得整个人缩成一只虾子，
翻来覆去。
我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鸟嘴的动作完全没变，维持速度敲著超生钵，等著阿嬷断气那
一刻。
“少年兄！少年兄！”阿嬷突然向我跟鸟嘴伸出手，连连哀叫。
她还没死，居然看得到我们？啊！想起来了，曾听黑哥说，人将死之际，会看到鬼差前来
引渡。
这下子，我更不忍心了。明知道阿嬷在跟我求救，但我却啥米都不能做，尤其鸟嘴在旁边
，我只能紧闭眼睛继续唱着安魂曲。
很突然的一秒，阿嬷整个人安静下来。我看看时钟，跟资料分秒不差。
只见阿嬷的魂魄离开肉体坐了起来，不见任何惊惶，反而好像在等我们一样，很平静的跟
我们说：
“恁是要来带我走的吧？我早就知道喽，这礼拜一直梦到阮头家，我就知影，自己时间到
了。”
鸟嘴一声不吭，打开黑伞，就要将阿嬷收进去。
“大人啊，我知影、我知影得走了，但是搁等五分钟好否？再五分钟，阮阿孙就下课了，
让我看伊一眼再走。”
阿嬷双手交握，看看我又看看鸟嘴，拼命地拜托，像一只乞食的狗。
我偷瞄一下鸟嘴，干，这个无血无目屎的一定不准。
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歪著头，看着阿嬷，嘴里重复唸道：
“五分钟就好吗？”
引渡人日记 day 52（下）阿嬷的愿望
“五分钟够吗？”鸟嘴歪著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珠看着阿嬷，“还是干脆明天再走？”
咦？他是卡阴还吃错药？居然愿意让阿嬷留到明天再走？
鸟嘴笑了一下，语气冷得像冰：“阿嬷，引魂不是菜市场让你讨价还价还送你把葱，生死
命定，若每个人都多留个五分钟，地府岂不大乱？”
干，我就知道。
阿嬷还是不死心，噗通跪到地上，扯着我的裤管，苦苦哀求。我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樟
脑丸混著痱子粉的味道，好好闻。
“大人，真的五分钟就好，阮阿孙快下课了，我只求再见伊一面。”
我鼓起勇气对鸟嘴说：“不差这五分钟吧？”
鸟嘴作势就要将亡魂收进黑伞，阿嬷连忙又扑向他的膝盖说：
“莫将我收进去，让我走完这一程，再看一次阮厝内、厝边头尾。”
看着鸟嘴那副鸡巴样我就不爽，不知哪来的狗胆抢下黑伞，扶起阿嬷往外走。
穿过客厅，阿嬷指著墙上一张奖状，说那是阿孙幼稚园跳舞大赛得了第三名；又转向神明
桌，对着一旁牌位碎碎唸道：
“你喔，这么少年就放我去快活，现在我要去找你了，你要等我。”
鸟嘴跟在后头，冷不防出声：
“快走。不要偷鸡摸狗拖时间。”
我看着阿嬷与孙子的合照，心想，这圆胖小子回家后，如果发现阿嬷叫不醒，应该会很惊
惶吧。他一定没想到，怎么只是去上个学，从今以后，阿嬷再也不能陪他玩了。
阿嬷佝偻著瘦小的身躯，花布宽裤下两只瘦如孤木的腿，颤颤走出家屋。瞥见门口那辆黄
红相间的小脚踏车，她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忙着用衣袖擦眼角。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对鸟嘴说：“就五分钟，让她看看孙子。算我拜托你。”
他没答话，自顾自确认公务车抵达时间。
“你一定要这么无血无目屎吗？！”
“看来我们勇哥一碰到小孩就会特别心软呢。”
鸟嘴斜眼看我，意有所指。干，他肯定在挖苦我放掉那小鬼的事。我不敢再辩。
“我无血无目屎？若真的是这样，今天我不会被贬回来当引渡人。”
丢下这句话，鸟嘴率先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我轻轻拉着阿嬷，她还在担心以后没人为盆栽
浇水、阿孙的脚踏车轮胎好像没气了……。
“少年兄，”阿嬷悄悄扯着我的衣袖，低声问，“听说投胎前要喝孟婆汤，可以不喝吗？
我不想忘掉阮阿孙。”
夕阳就快完全沈进地面，月娘已经无声无息爬上天空，我突然感觉那辆小脚踏车实在刺眼
。我从脚踏车篮里捞出一辆小玩具车，塞进阿嬷手里。
“收好。看着它，妳就袂忘记妳阿孙。”
头一次，公务车这么准时。若是照平常那样误点，别说再看一眼，搞不好阿嬷还来得及跟
孙子吃顿晚饭。
鸟嘴依旧不讲话，头转向窗边。我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他无血无目屎好像太过分了，毕
竟，他当初也是因为同情亡魂才犯错。
阿嬷坐在我们中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惊呼起来：
“原来恁拢是坐游览车来的呀！我还以为恁要从地府走到阳间呢！”
公务车穿过墓地、穿过山壁、穿过溪潭，摇摇晃晃，轰轰前行。阿嬷的手始终牢牢握著那
辆略为掉漆的玩具汽车。
“少年兄，你欲呷莫？”阿嬷悄悄从宽花裤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塑胶袋，里头几颗褐色小
丸，“这是阮阿孙尚爱呷的。”
我接了过来，撕开包装丢了两颗到嘴里，咸甜中带一点点酸味，真是好吃。
突然间，我眼前浮现一个奇怪画面：有个身穿奇怪铠甲、戴着有两只长角头盔的人，向我
伸出手，摊开掌心里有几颗果子。我看不见他表情，但可以感觉到，他在笑。眉心上缘一
枚八卦图样透著鲜红光芒。
引渡人日记 day 60 人命就像咸豆浆
我愈来愈不知道该不该喜欢鸟嘴这个人。
跟他搭档之后，我们这组的业绩立刻冲到第一，让我第一个月就领到五百两元宝的奖金。
听说，没干上五十年是很难有这种成绩的。
很简单啦，年资五十年以下基本上都算菜鸟，菜鸟最好说话，亡魂哭一哭、求个情，菜鸟
就心软，宽限五分钟、十分钟，下场就是赶不上公务车，来不及打卡，还拖到人事部下班
时间，业绩当然不好。
更不要说有亡魂超会装可怜，没想到趁著引渡人不注意就偷跑，继续在人间游荡。没将亡
魂抓回来的，等著被扣薪扣到死。
我们这组能业绩第一，还不是因为鸟嘴无血无目屎。
阿嬷想见孙子最后一面？呷赛。
老婆想为老公洗最后一次眼镜？呷赛。
再多留五分钟跟五叔公三婶婆道别？呷赛。
有时候，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有这么严重？做事一定要这么死板。就连其他人都在私底下
说他自以为是包青天。但是齁，奖金发下来的时候，我就惦惦了。
坦白说，鸟嘴这个人也不坏，问他啥他也不藏私，很多事都是他教我的。比如说，要怎么
动之以情，让舍不得阳间的亡魂乖乖跟我们走。还有很多很多。
有一次，我跟鸟嘴到了工作地点，时间还早，他揪我到永和豆浆吃早餐，我当然说好啊！
他一把将我拉住，丢给我一条白白稠稠的东西，叫我抹在脸上跟皮肤上，他说那叫“防晒
乳”。我们引渡人虽然撑把黑伞便可抵挡紫外线游走人间，但擦防晒更能保护皮肤，不怕
阳气过盛伤了我们元神。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好东西。”我边擦边说。
“一条防晒乳要三百两，舍得买的没几个。公司发的伞加减用。”他讲得很平淡，我倒是
手软了一下。夭寿，一小罐这么贵，我还挤了一大坨，真歹势。
擦完防晒，他又拿出发油将一头黑发梳好。说真的，他要不是长了一副尖尖的鸟嘴，光看
他的浓眉大眼跟挺鼻，实在是很英俊。而且，每天下班后他还会去健身，虽然我汉草算不
错，但穿起白衬衫，我的气势就是矮他一截，他那个肌肉喔！
比较无睬的是，他两眼中间有一条斜斜的疤。我曾问他那疤怎么来的，他只是说：“受伤
。”
哭夭，我眼睛糊到屎看不出来是受伤喔？还要你来解释。算了算了，不想讲就不要讲。
他带我来吃的这间永和豆浆，实在有赞，光小笼包我们就吃了六笼。唉，谁叫地府的员工
餐厅真的很难吃，来阳间逮到机会都嘛要吃个够本。
“鸟嘴，你怎么了？”
我发现他夹着包子放进酱油碟里，然后整个人就定格了。厚，我也要沾啊。
“喏，你看。”
我顺着鸟嘴的眼光看过去，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缩在角落，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米浆
。一头白发乱糟糟，不知道多久没洗，纠结成一条一条的稻草。
“看来，很快就要在地府跟他再见囉。”鸟嘴说
啥米意思？他快死了吗？
“自杀。”鸟嘴表情平静得像在点一个烧饼夹蛋一样。
他喝了口咸豆浆，叫我仔细看那老头的脖子，缠着一圈黑影，乍看就像被两只手掐住，“
凶兆，稳死。”
欸？就这样？知道有人想自杀，啊我们不用去阻止一下喔？不是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
鸟嘴抽了张面纸擦擦嘴，翻搅著碗里剩下的咸豆浆，喇成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看到一那碗我都饱了，真想叫他不要再喇了。
“咸豆浆就是要烧滚滚才好喝。”鸟嘴撑著下巴突然开口。
“有些人的命就像冷掉的咸豆浆，吞都吞不下去，不如整碗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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