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会再回来。”云枝的祖母总是坐在门口,吸著烟望着远方缓缓地说。
祖母身旁的板凳上有个小小的瓷杯,里面插满了用完的火柴。
她总是以为祖母在哀叹著逝去的青春,只是偶尔陪着祖母坐在门口看着远方的山海。
山间云雾缭绕,而云雾之后就是海了。
这条街在战后便渐渐没落了,战争刚结束,人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活着的人总是必须忍受更艰辛的明日。
她望着祖母沧桑的脸,事实上,那也并非她的祖母。
云枝在五岁那年被买到这个家中作为童养媳,原本的家现在如何,她早已不知道。
这个家里,只有安静的祖母,以及她未来的丈夫荣灿。
这个家里的事情没有很多,还有祖先留下来的一些财产,日子倒还很过得去。
云枝今年也要满十六了,大家都说她有福气,能嫁给荣灿这个好青年。
荣灿在这条街上工作勤恳,拥有很好的名声,长相也是干净俊俏,对云枝更是温柔。
但云枝心中总是充满著对人生的疑惑,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期望着她能够如一般女人一
样,坚守着自己的命运结婚生子,成为一个母亲。
但云枝对这些看起来像是已知的命运一点踏实感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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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九那日,凌晨子时一到,家家户户都在桌底垫上了金纸,以最虔诚的心意准备祭拜
天公。
而云枝也不例外,他们一家人在一阵准备后,也开始了祭拜。
祖母表情诚敬,一脸肃穆地拿着香。
而站在身后的云枝与荣灿也不敢大意地,祭拜后,将香插进炉中。
那是潮湿的日子,在这座山里、这条街上的每个地方都潮湿地要滴出水,他们一家三口坐
在客厅烤着火炉,驱散一些寒气。
就在此时,香还烧着,一名只穿着白色汗衫的青年从大门闯入了这烧着火的温暖空间。
这名突兀的青年,在进门后二话不说地昏倒在客厅。
云枝与荣灿吓坏了,荣灿赶紧上前扶起那名青年。
而说也奇怪,那名青年有着与荣灿一模一样的长相。
祖母只是平铺直叙地吩咐荣灿将那名青年扶进房间休息。
“阿嬷,要不要找医生?”云枝问道,祖母摇了摇头。
“他没事的,喂他喝水,让他穿些衣服。”
云枝与荣灿手忙脚乱地应了,并将他扶进房间。
当晚,荣灿便第一次与云枝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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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湿冷的夜色中并列躺着,月色照进白色的蚊帐。
两人从小生长在一起,但合房对云枝来说并没有特别如何的感受,即使知道总有一天会成
为夫妇。
“荣灿啊,你说,我们出生到这世上是为什么?”云枝问。
“为了走走,看看风景吧。”荣灿将双手枕在后脑上,云淡风轻地回答著。
“如果都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那一点都没趣味吧。”云枝摇摇头。
“人生没趣味的事情多的是了。”荣灿翻了翻身,准备睡了。
云枝没趣地转身,两人背贴著背,互相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云枝啊。”半晌,荣灿又忽然开口。
“怎么?”
“睡了吗?”
“还没。”
“我们去看看路口那棵樱花。”
于是两人半夜偷偷摸摸地穿好了衣服,走出家门。
此时夜色已深,烟雾弥漫在街上,他们沿着狭窄的路向前走着。
“果然开了。”
路口的樱花,在熹微的路灯照耀与雾气之中,散发著一股仙气。
“樱花开了就是春天到了吧。”云枝将手插在口袋中,“我要跟阿嬷说。”
“妳说她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
“是啊。”
荣灿看着云枝心满意足的侧脸,浅浅地笑了。
一直以来他总是知道云枝有着许多特别的想法,他总是想尽办法帮助她能开心一些。
他自知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不怎么奢求云枝了解他的心意。
时候到了,就到了吧。
两人边说说笑笑,在夜色中漫步著,最后好不容易才终于回到家里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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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当云枝与荣灿醒来时,青年已不见踪影。
荣灿吃完早餐后,背着工具出门工作,而云枝边做家事边和祖母说起路口的樱花开了的事
情。
“樱花开了,就是春天到了。”云枝笑着对祖母说。
“那是因为春神来了。”祖母难得地笑着说。
“是吗?”
云枝并没有想太多,她独自去附近的井边打水。
井的位置在山边,正当她将桶子放下井中时,远远的,荣灿忽然走了过来。
“荣灿,你不是去工作了?”
“我叫春晖,”走过来的男子缓缓地走过来说,云枝这才发现他眼角比荣灿多了颗痣。
“你是昨天那个昏倒的人吧?身体有没有好点?”云枝关心地问。
“我是来带妳走的,我才是跟妳订亲的人。”春晖对她伸出了手。
“去哪里?”
无视于云枝的茫然,春晖拉着云枝的手,一路沿着蜿蜒的路来到山中。
他们穿越了山林中的树影,来到一间小小的庙前。
“十几年前,妳的祖先就在这里发了重誓,妳必须成为新娘。”春晖放开了云枝的手腕说
道。
“可是,可是...”云枝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我是要嫁给荣灿的啊。”
“这几十年,我没有香火,只能靠着妳先祖的愿活到现在。”春晖冷冷地说道。
云枝望着春晖那与荣灿一模一样的相貌。
荣灿从来不曾以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他总是温温的。
“若我不还愿呢?”云枝没好气地说,“你随便带我来这里,谁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骗子?
而且昨天我们还救了你,你怎么这么不知感恩?”
“不知感恩的是你们家族。”春晖冷笑着说。
“什么意思?”
“你们家族一直以来都是我庙里面的神主,守护着我,而我也保佑着他们不受战火侵袭。
”春晖轻轻地说著,“当时我有个恋人,我们说好要结婚,离开这个地方。”
但身为神主的云枝家族,不愿意让灵验的春神离去,于是他们向当时的政府举报了春神的
恋人,那名女子躲避著政府的追缉,但最终还是遭到缉拿。
盛怒之下的春神,最终下了个诅咒,诅咒云枝家历代的女儿都要成为春神的祭品。
说是春神的新娘,其实就是交出自己的性命,活不过十六岁。
正因如此,云枝出生后,云枝的母亲才会将她送走。
听完那名叫春晖的男人说的话后,云枝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我给你几天时间,去跟身边的人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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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后的几日间,云枝怅然若失,连吃饭都是茫茫然的状态。
荣灿不知道云枝是发生什么事,只能默默地观察著。
而直到云枝生日的前一个夜晚,她独自在门口坐着,想了许久。
从前她总不知道祖母坐在门口到底有什么事情凝思,但她看着远方的海,那些一直以来发
生的事接连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忽然想起,每年她的生日,荣灿总会买些女孩子的事物送她。
而在她总是因自己特立独行的想法被其他孩子笑的时候,荣灿也总是为她驱逐那些人。
她的人生好像从开始就一直与荣灿在一起。
但至此,好像就要结束了。
人生的终结,会去哪里呢?
会见到那些不曾谋面的祖先吗?
死亡是不是就像闭上眼,睡着那样?
当天夜里,她与荣灿仍然躺在那张床上沉默不语。
“荣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云枝问。
“应该会吧。”
她缓缓地握住那在她身边,荣灿的手。
荣灿不发一语,却也回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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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在云枝的梦中,有着热闹的迎亲队伍。
她眼前有一座迎亲的轿子。
但当她掀开轿子时,里面已经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浅浅地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而云枝一回头,荣灿,不,那应该是叫做春晖的人,正缓缓地走过来。
他表情紧张地,不发一语,走了过来时,迎亲的队伍开始走动,轿子上的布帘缓缓地垂了
下来,滑下了云枝的手中。
迎亲的队伍、喧闹的乐声,在满山满谷的山花绽放中行进。
烟雾缥缈著,就像这座山本来的样子。
云枝就这么在ㄧ旁看着热闹,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就只剩下她站在空荡的山径
之中。
那条路上没有去者,也没来人。
只有春风春寒料峭的薄雾与花的气味。
就像每个人出生与死去那样的单薄、孤独。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每个生命的出生消逝般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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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就像某些人的等待般漫长,云枝从梦中醒来。
只见荣灿着急地望着她,看见她醒过来,紧紧握着她的手。
“阿嬷!阿嬷!云枝醒了!”
祖母听到荣灿的叫喊连忙走进房间。
“妳差点就要被带走了。”祖母叹了口气,“还好我看妳这几天不太对,去了趟庙里。”
祖母一进妈祖庙里,妈祖的香炉便忽然发炉。
她直觉地知道是那年的事情,那日初九,那个年轻人的到来她就知道了。
原来荣灿的母亲,也就是祖母的女儿,就是那名春神的恋人。
当时的她已经怀孕,而在被云枝家人举报时,只得躲在家中的密室。
当时她一生完荣灿后,便被人带走,最后死在了狱中。
祖母悲痛欲绝地去收回了她的遗体,烧成了骨灰。
而就在那天,她得知春神要来收走云枝性命时,她将女儿的骨灰埋进春神庙旁边。
那个早已年久失修的庙宇,就这样孤独地在山中度过了不知多久的年月。
她看不见女儿穿上嫁衣的样子了,只希望他们能在之后的日子里相守,百年、千年,在这座山里。
女儿的笑容依稀还在她的记忆中留存。
当月光再次照耀在这个地方,她一定是笑着的吧。
“云枝啊,没事真的太好了。”祖母摸摸云枝的头发。
“我看见她穿着嫁衣的样子了,很美。”云枝干涩地说道,“阿嬷妳不用担心了,我想,
他们一定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嗯。”祖母点点头,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来,“那很好,那样很好。”
云枝望着荣灿憔悴的脸颊,轻轻地笑了。
她终于明白,能够与所爱的人一起,即使那些未来已知,但一定会很幸福的吧。
从此,祖母不再沈吟著春天不再到来的话。
他们知道,那些不再到来的人们,也许在某个未知的远方,过著快乐的生活吧。
春天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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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的春日,荣灿与云枝一同进去那间在山中的春神庙,荣灿抱着刚出生的大儿子,
牵着甫坐完月子的云枝,虔诚地拿着香祭拜著。
在香烟袅袅的视线当中,他们站在庙门口看出去,这片山野繁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