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确认过人间的时间和地点(感谢好心的仙子哥哥),离她死掉的日
子和死掉的家都不会太远,是个幸运的起步。
不过小蝉从小没出过远门,离家最远的一次是送爸爸到火葬场。要怎么
从外县市回到她温暖的家,实在让她想破脑袋。
人说路长在嘴巴上,小蝉合著双手,逢鬼就问,可惜碰上一个她个人能
力暂时无法突破的瓶颈。
──妹妹,妳有钱吗?
阳间的鬼相当看重钱,问路要钱、坐车要钱、请道士招魂要钱……小蝉
还想问可不可以用劳力抵债,对方就挥挥手叫她走开。
一身破烂的学生妹,看来就是穷得发酸。
“真是,连法事也不做,妳父母是死哪去了?”
“我……”
小蝉很难过,都怪她这么早死,爸爸妈妈才会被骂。
小蝉不得已,先想办法筹钱。
像她这种死没多久又没什么怨气的弱鬼,连作祟生人也无法,只能“乞
钱”──去捡人家未烧尽、无主的纸钱,这种钱又比已经严重通货膨胀的冥
币更不值钱,一万纸角大概只能换到一口菸,而且竞争者多,一个月能拿到
两百张就偷笑。
小蝉从小在厨房跑跳,比一般的鬼还耐热,她就耐着白天的日晒,在街
上找丧事棚子,告诉亡者她的苦衷,请施舍她一些财币。死去的老人家比游
荡的野鬼和善许多,有些鬼不给小蝉捡纸灰,直接把上路用的手尾钱塞给她
。
很幸运地,不到三天,小蝉就乞讨到回家的车票钱,揹起用红白塑胶袋
做成的大背包,来到野鬼聚集的便利商店。
小蝉以为这些纸钱已经足够,没想到叫车的仲介老鬼看她新死,反而把
价码抬高三、四倍。
“怎么突然涨价了?”
“妹妹,我们一切自由市场,想回去,妳就再去跪吧?”
小蝉沮丧不已,听见口哨声,是路边一台改装机车,上头坐着两个破脑
的年轻男鬼。
“妹妹,这里、这里。”
“有什么事?”小蝉对这种不良气场的男生没辄,总会让她想到拐骗母
亲赌博的那群混混。
“听说妳想回家啊?”
“我们可以帮妳喔!”
“真的吗?”小蝉瞪大双眼。
“我们载妳一程,只要两万纸钱就好了。”
小蝉交出一大包车资,机车少年俩却看也不看,只是对着她讪笑。
他们冷不防伸手抢下小蝉的钱,小蝉不甘心抓着钱袋,和两个少年扭打
起来。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好可怕哦~妳叫判官大人来捉我们呀?”
“啊哈哈,哭了、哭了!”
“妹妹不哭吼,哥哥来给妳胸部揉揉……噗!”
小蝉松开钱袋,一拳挥去。从小搬沙拉油桶长大的臂力,不是两个竹竿
少年可以轻辱。
“不准自称我哥哥,没水准!”
小蝉讨厌骗子,房仲骗子骗走她妈妈的血汗钱,才会害母亲没有办法再
煮好吃的面给大家吃,事后还说:“太太,是妳自己没看懂文件。抱歉,妳
识字吗?”垃圾人。
前座被打的少年咧开血口:“妳找死吗!”
“呸,对妳客气还以为自己是小公主……”
小蝉抽出胸前的菜刀,两名机车少年顿时安静下来。毕竟很少有鬼会自
带凶器,这次真的踢到铁版。
“妳、妳冷静点,别乱来啊!”
“走,遇到疯子,快走!”
两个少年发动机车要溜,小蝉扑抓上去,硬是把两人扯下机车。
三只未成年鬼就在公路上摔车犁田,纸机车撞上栅栏,成了一团废纸。
小蝉抹抹手爬起来,把摔歪的头徒手扳正,然后骂了生平第一句粗话。
“妈的!”
小蝉觉得自己死后,脾气变差了。
小蝉抱膝坐在路边,她三天的辛苦钱因为和抢她钱的少年打架,飞掉一
半。
“妹妹,这里、这里。”
小蝉听见声音,就在她附近的榕树下。一名身材丰腴的妇人,全身赤裸
被绑在树干上。
“阿姨,妳还好吧?”
那个与小蝉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妇人纠正道:“是姊姊。”
小蝉从善如流:“姊姊,妳怎么会被绑在这里?”
“和男朋友吵架啦!”
小蝉抓着头,难以理解。
“妳是鬼吧?这么小,几岁死的?”
“十七岁……姊姊,妳不是吗?”
小蝉这几天和各种野鬼打交道,妇人的样子和声音就是不太一样,她也
说不上来。
“我是灵魂出窍的生魂啦。男友说要跟我分手,我只能作法去他家找他
,想不到他对我这么狠心,呜呜!”
“既然分手,那就是前男友了。妳没有经过他同意闯进他的屋子,也就
是骚扰行为。”小蝉大略分析妇人的感情问题。
“妹妹,妳脸长得这么可爱,说话还真毒。”
“没有啦,我家卖吃的,大家总爱找我妈妈评评理,找不到我妈也只能
找我了。我不太懂感情,但通常会问我就代表已经走投无路了,我都会建议
:分了吧!”
“那妳认为我?”
“都把妳绑在树上了,一定很讨厌妳。姊姊,妳还是死心吧!”
妇人长长一叹,连路边遇见的小鬼都不看好她的爱情。
“我先把妳放下来再说。”
“这不是一般的绳子,是捉鬼用的捆魂绳,妳是解不开的。”
小蝉碰到绳头,有种被烫伤的麻木感。
“是吧?没关系,妳陪我聊聊天就好。”
小蝉抽出菜刀,一刀斩断缠死的红线。
重获自由的妇人捧胸往小蝉走来,不住赞叹:“妳这刀很厉啊!”
“对啊,是我妈妈最爱的菜刀,剁鸡像切菜一样,我之前有稍微(用仙
子哥哥的真身)磨一下。”
“我是说,这刀厉气很重,上头应该有人命,而且不是普通的人命,要
血亲的性命才能造就这种级别的凶煞,是名器啊!”
“呃……”小蝉总不好意思说,那个刀下冤魂就是她。
小蝉告诉妇人姊姊,她本来今天晚上可以回家,但遇到不好的事,失败
了很难过。妇人问小蝉老家在哪里,小蝉毫不犹豫报出地址。
“我知道那里,妳家不就在公会附近?”
“我家本来在公会隔壁开小吃店,后来政府征收就收掉了。”
妇人嘲讽笑了笑:“什么征收?是给公会高层盖停车场。这么说是为了
让那些开店二、三十年的老店家愿意卖地。”
“真的吗?”
“妳去看就知道了。陆家带头抗议那时候我就说,要是有人因为这件事
自杀,阴曹那边不知道会怎么判呢?”
妇人没再说下去,因为小蝉惨青著脸色。
小蝉人生会是这个结果,源于父母一起打拼来的陈记小吃店不在了。
碰上骗子还能暴打一顿,可像是这种隔了七八层的高级骗局,连凶手也
找不到,只能自认倒楣。
“这下不好了,妳成了铁打的人证,陆家老二不会放过这个羞辱公会的
好机会。”妇人阴恻恻一笑,“我也只能把妳灭口了!”
小蝉任由妇人抱着她磨蹭,整只鬼还是闷闷不乐。
“女孩子好软,果然还是女儿好。我孩子要是还活着,也和妳差不多大
。”
“姊姊……”
“叫阿姨。”
“阿姨,我想妈妈……”
妇人又叹口气,都说叹气会长皱纹。
“道教公会,田秋子。”
小蝉不知道妇人报出名号是什么意思,依她现在的修为,无法发现潜藏
在夜色中等著狩猎游魂的鬼术士。
“妳这种新死无知的女孩子,在修道士眼中等同上好的肥肉。看完家人
,就快回去妳该去的地方。”
“嗯。”
“好乖。”妇人食指往小蝉额前划过,小蝉瞬间失去意识。
小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送到老家的巷子口,额头上还贴著一张黄符。
符上写着红字──妹妹,下次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
“秋子阿姨,谢谢妳。”
小蝉怀着期待又胆怯的心情,飞奔回家。母亲能看见她吗?母亲能认得
她吗?她们有没有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生活?
小蝉所有的猜想都在门口止步,她看见大门贴着法院查封的纸条。
“妈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声,小蝉穿门而过,客厅的家具东倒西歪,桌椅积了厚灰,没
有一丝人气。
“妈妈,妳在哪里?”
小蝉往厨房探头,只见大片干涸的血污;又去浴室查看,充满漂白水的
气味;回到主卧室,小蝉依儿时习惯去爬床,窝在失去温度的床被里。
她到十七岁还是会半夜找母亲一起入睡,比同年的青少年还要依赖母亲
,还以为母亲可以一辈子抚着她的背,永远、永远。
没有妈妈,这个房子又有什么意义?
小蝉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母亲不在的事实,茫然走出家门。
小蝉再也走不动半步,蹲在门口嚎啕大哭,明白这世间不会有人来哄著
她、再也没有可以全心依靠的怀抱了。
等小蝉抹干泪,打起精神起身,听见皮鞋叩地一声。
小蝉往声音望去,有个人影立定在街角,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那是个戴眼镜的男子,看不出来二十多还是三十来岁,有一张白净的脸
庞,不是特别高挑,但身形修长比例好,衬得那身黑西装很好看。
小蝉在对方报上名号之前,就察觉到他是什么人。
“吾乃阴曹殿前判官,人称我‘陆判’──”
明明该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小蝉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被他这一眼
电到灵魂深处。
“你、你好,我是小蝉……啊,这是绰号……啊,咬到舌头……痛痛…
…”
“陈知凉──”陆判沉声喊住小蝉的名字。
“咦,是!”小蝉反射性应下,但现在不是早点名的时候。
陆判含恨下达判决:“纳、命、来──”
“咦咦咦?”
下一秒,对方面无表情冲过来,小蝉吓得撒腿就逃。
小蝉不敢回头看,皮鞋答答答,混著金属锁链声,紧咬在后。
陆判一路咆哮不止:“早叫妳不要多管闲事,死了也不知道低调,搞到
被白痴王惦记上,要我怎么给妳‘洗纪录’!我要杀了妳这个该死的东西!
听不懂人话!脑容量低落!不可燃废物!去死吧──!”
“啊啊啊!”怎么办?早想过他会生气,没想到他超生气的啊!
小蝉在深夜的街道狂奔,死后才亲身体验到,被恶鬼索命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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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鬼差:判官大人已经很久没亲自去捉魂了,妳超幸运的啦!
小蝉: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