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被扔去一座临水的监狱,狼狈地脸朝下摔在地上。两个丢她的官差
大哥还跟她说对不起:这是旧规,新法的死后人权还没修到枉死城这边。
小蝉吃痛爬起身,环视四周,哀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哭惨
的鬼。虽然很惨,但和她想像的样子还是不太一样。
在她附近有一座像溜滑梯的塑胶台,高度不到小蝉的头。亡魂一个一个
排队走上顶端,然后跳下,“啊”地一声短音,摔在地上,地上还有软垫。
与其说是摔成头破血流,还不如说原本就头破血流。
小蝉还有看到“绞首台”,一个穿黑制服的管理员站在塑胶椅上、拿着
绑垃圾的红色塑胶绳编的绳套,把塑胶绳套套进一只鬼的头里,人家的舌头
还没吐长,管理员就急着喊道“下一个”,把鬼赶下去。
小蝉莫名联想起爸妈小时候带她去的游乐园,那种排队轮流的感觉。
至于儿童塑胶游泳池和集体烧塑胶袋吸废气,小蝉大概明白那是什么死
法。她走过一圈,没发现自己的类别,只得去跟管理员反应。
管理员一边给吊死者套绳索,一边讶异地看向小蝉。亡魂几乎不敢跟阴
差搭话,尤其是生机最低的自杀者。
小蝉怯怯地问:“不好意思,我要受到什么惩罚?”
“妹妹,妳怎么死的?”百忙之中,管理员还是为新死的少女停下手边
的工作。
“……拿菜刀自杀。”
管理员飞快地对好手中的名册,与判决吻合。
“我们缺人手、很缺人手,妳只能自力救济。这样吧,妳选一个喜欢的
地方,找块塑胶片捅自己,一天捅一次,很难受就多捅几次。”
“谢谢……”小蝉想了想,又回头问:“可以不捅吗?”
“依照判决,早死不孝,是重罪。妳必须捅个七七四十九亿万次,才可
投胎轮回。”
“为什么要捅那么多次?”
管理员顿了下,低头翻说明手册,确认判官大人没写原因,才偏头说出
自己的想法。
“可能人只有反复失败的时候,才会真正反省。”
“我深刻反省过自己了,真的,生命最美好了!”小蝉睁大诚恳的双眼
,“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离开?”
管理员告诉小蝉,自古以来,自杀者的地位普遍低落,只有为大义殉节
才得例外,因为逼近于零的生产力,在阴间待遇不如一般轻罪犯,冤魂投胎
率也低到不行,基本上,来了就别打算出去。
管理员看小蝉顺眼,特别跟她提了一句。
“而且,陆判大人不喜欢自杀者。”
这是小蝉死后第二次听见“陆判”的名字,听鬼差姊姊和管理员特别郑
重地叫他“大人”,应该是很有份量的人物。
小蝉失落地走了,过了一会,她拿着自制的塑胶绳套回来。
“我可以帮忙吗?”
管理员惊讶地差点踩空,亡魂要帮阴差的忙,绝对是枉死城头一遭。
“你看,我做了十个套圈,这样一次就可以套住十个人,一次十个又好
算,可以节省你的工作时间。”
管理员没有阻止小蝉,任她像招呼客人一样,呼叫着吊死亡者套上圈圈
。
“来来来,快点套完圈圈,就可以累积次数离开哟!”
管理员以他长年管理自杀者的经验判断,这个少女的死因一定有蹊跷。
只可惜,陆判大人不在。
“妹妹,妳想出城吗?”
小蝉点点头。她和城里的鬼不一样,她是谎报死因来到枉死城,怎么都
掩饰不了她想要活下去的想法;她还没看破红尘,还不至于对世界绝望。
“有一个法子,申请单签下去,签下去就对了。”
“签、签什么?”小蝉感受到管理员先生对她的热忱。
“阴曹公务员资格审查申请书。只要签下去,妳在阴曹的食衣住行,全
部由公家包办,我们还有双节伙食聚餐,清明节和中元节。”
听到有饭吃,小蝉感到心动。她死了到现在,还没吃过半口饭,不知道
阴间的伙食如何?
“那有什么条件?”
管理员看了看小蝉,小声说了一长串字句。
“什么?”
“就是……”
管理员抿住唇,一旁的吊死鬼大概受不了官僚的态度,代他大声朗诵。
“永生不得超生──”
“等一下,也不是永远,修业期满还是可以投胎!”管理员紧张澄清,
什么时候这些长舌鬼学会抬摃了?“人间未尽寿一年,阴差任事百年,算一
算,妳大概做六千年就能功德圆满!”
小蝉数学不好,不知道工作六千年是什么概念,和四十九亿次戳胸的惩
罚权衡之后,她低身捡了一块圆头的塑胶片,一边套圈圈,一边戳自己胸口
,一、二、三……
管理员先生悲伤看着小蝉妹妹,招募失败。
“算了,妳还这么小,待在这里也好,居民单纯,阎王也不太来枉死城
。”
“阎王是坏人吗?”
“妳刚好问了一个危险的问题,因为我怕会魂飞魄散,所以不好回答妳
。不要让祂不高兴就好,偏偏祂又喜怒无常。”
小蝉认为管理员大哥已经清楚明白回答了她。
“等陆判大人回来,我再把妳的案子提上去。妳要是有什么冤屈,尽管
告诉他,他一定会还给妳公道。”
这句话让小蝉重新燃起希望,没有天日的幽冥也不那么黑了。
阴间一直都很暗,小蝉听见悠长的鸣笛声,管理员广播要亡者歇息,小
蝉才知道已经晚上了。
大家都就地站着“休息”,可是小蝉还留有生前的习惯,努力找了一块
可以遮风的塑胶布,窝在角落躺下。
小蝉睡了一会,感觉有手在摸她的屁股,吓得跳起来。
“来人,有色狼啊──”
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张嘴垂著长舌头,看小蝉尖叫也只是怪
笑。
对方大舌头说道:“不会有人来啦,阴间的警察人力不足。拜偷,死都
死了,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偶看妳生前也有交男朋友,少在那里装纯贼。
”
这男的和小蝉“白天”见到的吊死鬼不一样,轮廓很清晰,话也特别多
,真要说起来,小蝉觉得他和自己比较“像”。
“不对,会少块肉!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卤味!”小
蝉抽出胸口的菜刀。就她对其他鬼的观察发现,致死的凶器会带下死后的世
界。
年轻人看小蝉坚决反抗,才举双手投降。
“小妹妹,要凉凉吗(聊聊)?”
“你不要叫我妹妹,我不要你这种人当哥哥。”小蝉虽然自来熟,一天
之内就把遇到的阴差全认作兄姊,但她也是会挑的。
“偶是冤死的,所以没办法投胎。妳也是冤死的吗?”
小蝉心想,不好,她这一生光明磊落,妈妈爸爸老师同学超宠她,没法
投入这沉重的话题。
不过不等小蝉回答,年轻人自个说起来,他也只是想有人听他诉苦。
“我是我爸外面生的,我被带回家,没人对我好,我就拿我爸的钱到处
去玩。后来我高高在上的大哥娶了老婆,大嫂对我很好,不管我在哪里都会
叫我回家吃饭,我为了她,也就不乱跑了。”
小蝉从几句话里,可以感受到对方生前相当地寂寞。
“后来我发现嫂子跟别的男人上宾馆,要她别再这么做,她却恶毒地看
着我,就像大妈看我的眼神。她向我家人反口冤枉我强暴她,全家没人相信
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年轻人为自己的报复扬扬得意,小蝉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所以说,女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婊子。”
小蝉困扰地说:“我也是女的,你这样子说话很没有礼貌。”
“妳不一样,妳还小,还没沾染上婊子的臭气。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对
妳好的。”
小蝉听了就生气:“我身边的男同学都很爽朗,我们班假日会一起做义
工。他们不会说‘妳们女的就是怎样’那种话,他们都说‘我们一起加油’
。”
“笨蛋,那个带头的男的喜欢妳。”
“什么?”
小蝉想起追来和她道别的学艺股长,胸口又发痛起来。
“他是知道妳喜欢听那种话才故意说的,小孩子就是单纯。偶跟妳说,
会说好听话都不是好人。”
小蝉卷起塑胶布,宁愿睡城门口吹风也不要再听这个人说话,不然她一
定会抓狂。
“你想否定别人来强调自己真诚,可是真实的你又有哪里好?”小蝉用
对方的标准说出毫无修饰的实话,这样就不是他说的假掰女,对方却恼羞成
怒,拿土块去砸小蝉的头。
“婊子,妳们都是臭婊子!”
小蝉被砸中肩膀,痛得闷叫。
“你跟我讲又没有用,我只是一个死掉的鬼,带我来的鬼差姊姊还叫我
‘孩子’。我连自己要怎么申诉都不知道,是要怎么帮你的忙!”
“妳不要哭,鬼哭会伤魂……妳看枉死城的鬼就是整天哭才会越哭越肉
……”年轻人因为惹小蝉大哭而慌乱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小蝉觉得一哭就脑袋发昏,赶快擦掉眼泪。
年轻人又说:“偶只是梭梭,没有要妳做什么。”
“可是我不喜欢只听不做事。你把冤情说出来了,接下来,你想要做什
么?”
小蝉正坐面对年轻人,双眼直视着他,不给他闪躲的机会。
年轻人呆滞看着小蝉:“可是偶怕说出来会被骂……那个家的人都讨厌
偶……”
“反正你都死了,换你来讨厌他们啦!”
年轻人被小蝉鼓譟出勇气,大吼出声。
“就算偶是私生子、没出息、很恶心,也不可以冤枉偶,偶要大嫂跟偶
道歉!”
小蝉拍地下达判决:“好,就让那婊子跟你道歉!”
阴鬼尝过死亡的悲苦,格外相信命运,它们认为,小蝉死后对第一个有
所求的鬼、做出的第一件事,注定她日后所成为的堂皇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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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预告一声,卷二很长,我尽量写,写到月底我接新工作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