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潭水中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有手从水底伸出，抓住他的脚，他早有准备，奋力地一蹬。
没有挣脱。
他并不慌张，之前多次经验告诉他，用力踢，总是可以挣脱。
于是他又更用力踢蹬。
没有挣脱。
那手抓得异常紧，他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最低最底，头上一点点
光亮消失，他堕入了彻底的黑暗。
此时，他开始慌了，四周已经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感觉
得到，那只手将他一直往下拖、往下拖……他双手挥舞，两脚拼命乱踢，然而
还是往下沉……
直到肺中最后一丝氧气吐尽之前，他都还在往下沉。
醒来时，周围一片阴暗，黑暗中，只有一丝微光。
志航一开始头昏脑胀，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接着，他摸索著周围，发现这里湿漉漉的，墙壁凹凸不平。
是鬼洞，志航慢慢反应过来，他被困在鬼洞内。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四处走动，觉得十分陌生，这里像鬼洞，但又不像。
因为，它没有出口。
走了很远，觉得自己像在原地打转。
他脱下一只鞋子放在原地。走了二十几分钟后，他又踢到那只鞋子。
他不放弃，走了又走。到最后，他只知道他的右边是岩壁，左边是潭水，
虽然感觉不出转弯，但走来走去，总会回到原地。
他被困在鬼洞里的某个空间。在这里，除了岩壁顶端有个他搆不著的小洞，
透进一丝天光之外，没有任何光线。
奇怪的是，在这里，他不觉得饿，不觉得渴，也不觉得冷，这里除了海水、
潮汐和石头，什么都没有。
他想咏晴还在等他回去，内心焦躁不安，却无计可施。
他持续徒劳无功地四处探索，一无所获。
困倦了，便踡在角落，不安稳地睡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醒来时，仍是一模一样的岩洞，一模一样的海水，一模一样地阴冷和潮湿。
同样的日子过了不知有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烦躁。
他跳进深潭里。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浮上来，除了潭水冰冷，有海水的咸腥味，感觉不到
任何变化。
他试了好几次，每次总是回到原地。也曾跳进潭中，往下潜沉，然而冰冷
的岩壁没有对外通道，水可能是从一个很深的地方渗进岩洞，或水进入的缝隙
极其微小，他无法通过。
密闭岩洞中的生活极其无聊，醒了睡，睡了醒，彻底失去时间感。
常常在半醒半睡之间，做着纷乱而毫无头绪的梦境。
最常梦到的是他又到了水里，不同的是，这次他已经在水底，看着上方缓
缓沉下的一双脚，他下意识攫住它，这双脚又熟悉又陌生，有时候它们惊惶失
措，胡乱踢蹬，有时候它们好像早有防备，用力一踢，就挣脱了他的掌握。每
次他总是很努力地抓住，但没有一次成功。
有时候他做的是其他梦，他常常想起叔叔。
坐在湿冷的地面上，他仰望天顶上那个对外的小洞，想看会不会有只海鸥
或其他的飞鸟掠过，好让他知道他不是这里唯一的生物。
这时候他就会想起叔叔。
爸妈在谈起叔叔的时候，总是会说，叔叔是浪子，是飞鸟，他太爱自由了，
根本不适合组成家庭。
那时候他听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意思，等到他慢慢长大了，终于了解重点只
在于他们讲的最后一句话。叔叔不是个太负责任的丈夫，小孩都是婶婶在照顾，
钱也不是每个月固定拿回家。叔叔的工作并不稳定，虽然爸妈总说叔叔没犯什
么大过错，工作态度也没问题，但志航隐隐觉得这样工作一个换过一个，代表
叔叔这人总是有些什么问题吧。
即使如此，叔叔是非常疼爱他的，每次来找他们，总是会带个小礼物，有
空还会带他出去玩。有时候别人揶揄叔叔，说他是不是叔叔亲生的，叔叔总笑
嘻嘻的说，搞不好喔，接着又说，没啦，我们投缘，从小我就觉得这小孩很棒，
很喜欢他。
在他看来，叔叔本就不是个有定性的人，运气又不好，工作一直换，做什
么都失败，后来渐渐变得懒散而颓废了，闲散度日，有时候浑身酒气。人生每
况愈下，年纪大了之后，除了身上没钱，他的孩子、妻子也都不愿意搭理他。
跟他提起鬼洞故事的那天，叔叔来之前就喝了酒，来租屋处找他的时候，
又提了一手来。
老实说，他不太高兴，就算以一个大学生的角度来看，叔叔这样过活也是
挺荒唐的，况且他还是来探病的。
但想起叔叔对他一直很好，还是尽他可能地招待了叔叔。
叔叔带来的那半打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叔叔跟他讲起了鬼洞跟大同的故事。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他记得叔叔说，“我在想，是鬼洞带走他的。那
是个邪门的地方，有很多闹鬼的传说，大同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是被鬼洞
帮助的人，因为鬼洞，他后来才会过得这么好。他就不应该再跟任何人讲这件
事，他讲了，鬼洞就会带走他……”
然后，叔叔便不再说话了，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
接着一阵长长的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
正当他觉得叔叔应该已经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叔叔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
句：“最近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什么？”他一脸茫然。
“还记得你小时候被我骗，差点跑去跳楼的那一次吗？”他叔叔问。
“卡不里哇啦鸡那件事喔？”他刚刚正好想起来，叔叔骗他说，只要讲卡不
里哇啦鸡一百遍，就可以飞。大腿上的伤口还在痒，那时候大人都还在午睡，
他从窗台上跳下去的时候，叔叔不知从哪冒出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但是他
已经跳了，大腿刚好撞在窗户下方的金属遮雨棚边缘，划出了好大一个口子，
所以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件事。
不过现在他看不到那个伤口。
前阵子他发生车祸，一台急速冲到路口右转的汽车撞飞了直行的他。那个
旧伤口被包裹在石膏里面，很痒，但抓不到。
从小到大他大小伤不断，爸妈总是碎唸他走路不看路，横冲直撞，他也不
确定自己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真的走路不看路。从小到大被唸烦了，这次受伤
硬是瞒住爸妈，没让他们知道，倒是托叔叔帮了一些忙。
“你知道吗？”叔叔的眼眶已经红到不行了，隐隐含着眼泪，看起来有些神
经兮兮，也有些吓人。他觉得叔叔在跟他讲这些时，其实内心很恐惧，但是又
下定了决心要说。
“在你七岁那年，我开玩笑的骗你说只要随便唸一百次咒语，然后你就可以
飞。其实，你跳了，也死了。”
他愣了一下。
“屁啦。”他粗鲁的说。就算是叔叔，这玩笑也太不好笑了。
“是真的。你知道为什么大同会跟我说这些事吗？因为，他很同情我，当你
跳下去了之后，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错。你爸爸妈妈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不知道
你为什么跳，可是我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受到良心折磨，没有一天睡好。那时候，大同来找
我喝酒，几杯喝下去，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因为这样子，大同才会跟我讲鬼洞
的事。他以为那样可以帮我，可是我也当他在唬烂，没有相信。”
“大同后来死了，我回到燕归之后，参加完大同的告别式，去了鬼洞。那时
候我很绝望，我害死了你，大同这样的好朋友也离开了，所以我抱着姑且一试
的心态，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地方，跳下去。”
“我跳下去之后，一开始还以为没事，可是水里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脚。我
就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我怕得要命，拼命挣扎，终于脱离了
那些手，浮上水面……”
“然后，我发现我回到了你们家，回到你跳楼那天的中午，就在我骗你唸咒
语就可以飞的那天，原本那天我在你们家作客，大家都在睡午觉，只有你一个
人醒著，跳了下去。可是，我回到了那个时间，而且醒过来了，就来得及冲过
去，在你跳出去的前一秒，抓住了你……”
他听完了叔叔说这些，不知如何反应。
叔叔的表情很绝望，志航那时候心里就闪过一个念头：叔叔可能不想活了。
也许是多年的失败人生，或是孩子和妻子的唾弃，让他觉得活在世界上也没什
么意思了。
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你知道吗？”叔叔突然又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从小到大常常会出一些大
小意外吗？”
“因为白目？”
“是鬼洞，”他叔叔说，“因为鬼洞达成了我的心愿，它想要得到奖赏。”
他耸了耸肩，觉得很无稽。
“大同也是一样。你知道吗？他死了一个儿子。很玄的，他的儿子是被婴儿
床夹死的。就那么刚好……你说，小孩怎么会被婴儿床夹死，头就夹在护栏里面，
自己把自己弄死，这么刚好的事？”
他不是太认同叔叔的话。
他的意外跟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叔叔好像希望他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著，也不知如何接话。
“我要走了。”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叔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这么晚了，要不要在这里过一晚？”他问。
叔叔婉拒了他的邀请，然后便离开了。
第二天，他是被手机吵醒的。
叔叔死了。
他爸爸一大清早的时候就打给他。劈头就告诉他，叔叔死了，溺死在燕归
的鬼洞里，婶婶带着儿子去认尸了。老爸还叫他赶快回家。
他直觉那不可能。
通往燕归的船班或机场离这里有些距离，况且现在是大清早，船跟飞机应
该都还没开，要怎么去到那里？
但事实不容怀疑。他叔叔死了，就在讲完燕归故事之后。
尸体从燕归运回本岛，举办了丧礼，志航很想看看燕归，看看那是怎样的
一个地方，可是他一直没有去过那里，内心也有隐约的抗拒，直到他跟咏晴去
到燕归的那次。
许多事他没有好好想明白，现在，当被困在这里时，他开始回想。
他想起叔叔跟他说过的，关于鬼洞的每句话，大同诡祕的成功和死亡，也想
起了这一生大大小小遭遇的所有意外，还有叔叔的死亡。
难道叔叔跟大同一样，也因为泄漏了鬼洞的祕密，而遭到鬼洞索命吗？
巧合的是，自从叔叔过世后，他再也没发生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奇怪意外。
有时候他会想起咏晴，或者说，一直想着咏晴。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是在101大楼的观景台上遇到咏晴的，但他不确定咏晴的
版本是什么了。
直到如今，他依然记得她那天的模样，那是他们的开端，也是一切幸福人
生的起点。
他想，他之所以这么爱她，是因为无论在什么环境，或是哪个时空中，他
们总是会相遇，而且命中注定在一起。巨大的时光洪流中，一切都会改变，只
有这一点，是不可逆也不可违抗的。
无聊的时候，他盯着洞顶那唯一的出口发呆。如果遇见她是命中注定，那
么，失去她也是吗？
又或者，他利用了鬼洞完成心愿，而鬼洞总是要向他讨回一些代价？
每一次，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以悲剧收场。
也许对咏晴而言，最好的是他们没有在一起。
他越来越觉得，是他的执念抓住了咏晴，也许他应该放弃，放她离开。
或许，那就是一切的答案。
但他无法放弃。他已经越陷越深，他的人生停滞在这里，无法前进，对咏
晴的爱仿佛已经变成一种信仰，他不能抛弃它，不能让这一切失去意义。
有时候他睡着了。梦中，他又回到水底，看着从水面上缓缓下沉的一双脚，
他看着那双脚，如此眼熟，而他凭借著本能抓住了它们，将它们用力往下扯。
但无一例外地，在那双脚的奋力踢蹬下，他总是会被挣脱，眼睁睁地看着它们
朝水面上游去。
他感觉灵魂疲惫不已，好像已经活了百年。
但他总时常想起，自己深爱着咏晴。
这件事突然让一切都变得清晰不已。
有时候，他自问，如果可以拯救她，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他自己吗？
时间越久，答案就越明确。
这是他一开始跳进鬼洞深潭的目的，而如今，已经变成他所有的目的。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困在鬼洞里，唯一的光源是顶端对外的出口，除
此之外，就是那重复出现的梦境。
这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水面上又缓缓地沉下那双脚，一如往常地，他攫住了它们。不同的
是，这次，他往上仰望，看到了那双脚的主人。
是他自己。
他们互相对望。
霎时间，他突然领悟过来，这就是他离开的方法。
那双腿惊惶地踢蹬著，双手奋力上游，但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
紧紧抓住了那双脚，两人一起下沉。
然后，他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将他往下扯。而他自己，则越过了对方的身
体，狠狠地往下一踩，接着，使尽全身的力气，往水面上游去……
你必须很努力的游，才能逃离那里。
所以他更用力地踢腿。这么一踢，又把前面的旅客给踢醒了。
他只好睡眼惺忪地跟前方乘客道歉，对方咕哝著转回去，咏晴在旁边偷笑，
但她脸色苍白，看来也是晕船了。
终于，他又回到这里。
船舱里的乘客睡得东倒西歪，几乎没什么人交谈，一片安静，他盯着舱顶
亮晃晃的澄黄色嵌灯，一切恍若隔世。上一秒，他还困在阴冷潮湿的鬼洞里，
这一秒，他就回到了前往燕归的船上，空气温暖而滞闷，是熟悉的正常世界，
好像在鬼洞里发生的一切都离他很远。
但他在那里待太久了，这里反而变得极其不真实。
“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咏晴悄声问他。
“没什么。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恶梦……”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我觉得
有点累。”
“这里空气太闷了，”咏晴说，“忍一下，再半小时就要到了。”
到了岛上，他们在港口租好机车，直奔民宿，放完行李之后，就骑着摩托
车，四处在岛上闲逛。
对咏晴而言，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燕归。
然而，对志航而言，这是他重复了不知几次的过程。燕归岛上的每一条路，
海岸的每一颗石头，都是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他到底在鬼洞里困了多久呢？好像很久，但沐浴在夕阳的光晖中，鬼洞那
冰冷又阴暗的记忆快速地褪色，像一个极其恐怖，却在清醒后很快消逝的噩梦。
“夕阳好美喔，”咏晴坐在他背后，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指著海面，“我
们找个地方，坐着看夕阳，好不好？”
正好附近有一片平坦的沙滩，他停好了车，牵着咏晴往沙滩上走。他感受
到温热而柔细的贝壳白砂，从脚趾的趾缝钻入，不时回头看看咏晴，她纤细的
手指轻轻拂过被微风吹乱的长发。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们找了个地方，并肩坐在沙子上，看着夕阳金红交织的光晖在海面上流
转，闪耀最后一刻的光芒。
志航转头看着咏晴。望向海面的时候，她瞇起了眼睛，夕阳在她的侧脸上
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他一直都觉得咏晴很美，但这一刻的她美得不可思议，
没有任何凡俗事物可以与之比拟。
他轻轻挽起她右手的袖子，在她的肩头上印下一吻。她的手臂十分光洁，
毫无瑕疵，没有他熟悉的伤疤。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仍然在心里感到一阵淡淡的失落。
然而，话说回来，到底哪一个咏晴是他所熟悉的呢？她们不都是同一人吗？
“妳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有遇见，现在的我们，各自会过著怎样的生
活？”他突然问。
“怎么突然这么问？”咏晴笑笑，“可是我们就是遇见了，你问我如果没有
遇见，会过著怎样的生活？我没有办法想像，遇到你之后，我就觉得我们总是
一定会相遇……好像一切就应该要这样，不会有其他的选择了，”她凝视着他，
脸上有着温柔与担忧，“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喉头突然鲠住了，他说不出话来，涌上
的泪水突如其来地刺痛眼睛，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所以极力忍住了，“都太好了，
好得不像真的。就连妳也一样。”从这里开始，直到最终，他可能仍然必须回
到那幽暗不见天日的地底鬼洞，一遍又一遍，他已经累了，好累好累。
“你到底怎么了？”咏晴惊诧地看着他，对他突如起来的感性觉得有点好笑，
却又有点感动，“你今天好不像你。”
她凝望他的眼睛，志航也回望着她，他想记住她，记住她一切的样貌，但
咏晴随即有些害羞地转开了视线。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抓起了他的一只
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
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足以使他的眼泪越过防线，往外奔流。
然而他只是别开了头，迅速地擦掉了颊边的泪水。
她的动作让他想起了“他的”咏晴，这是他的咏晴在表达情感时，也会有
的动作。
即使她们有那么多不同，也许在无限多也无限延伸的宇宙中，他注定再也
遇不到原本的那个她，可是他忽略了，她们是咏晴，咏晴是她们，是他注定相
遇的命运点，与他的人生紧紧相连。
他必须救她。
他必须放手。
但是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执著她的手，静静与她相依偎，直到夕阳西沉。
他们手牵手去吃了晚餐，这晚宁静而又温馨地度过了。
第二天，如同其他游客一般，他们按著燕归的旅游地图，骑着摩托车，随
兴地在岛上的景点游玩。
他牵着咏晴，踏过这些无比熟悉的景点，这些他在反复轮回中来过无数次
的地方，和咏晴说著话，有些话他觉得自己以前说过了，有些好像还没。但即
使是那些每次老是出现的笑点，也总能逗得咏晴花枝乱颤。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带着咏晴离开这个地方，过著乏味平静的人生，怎样都
好，从此就再也不回来了。
也不再固执地寻找专属于他的那个咏晴了。
如果可以的话。
他与咏晴在岛上无所事事地骑着摩托车兜风，又度过了美好而悠闲的一天。
傍晚时，咏晴吹了太多海风，微微有些头痛，于是他们提前回到民宿，小
憩了一会儿。
晚上，他们去民宿附近的海鲜餐厅吃晚餐，这也是志航重复过无数次的行
程。但是他依旧非常珍惜这一刻。
吹着夏夜微热的晚风，喝啤酒配着碳烤鱿鱼和贝类，咏晴因为受了风寒的
缘故，胃口不好，但因为食物美味，还是吃了一些，晚餐结束后，他们缓慢地
散步，走回到民宿休息。
那天他们很早睡。
睡前，咏晴坐在梳妆镜前擦著保养品，他斜躺在床上，透过镜子看着她的
脸庞。
“怎么啦？”咏晴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他答。事实上，他正在想，要怎么阻止咏晴进入鬼洞呢？这个
咏晴一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要求去鬼洞看看。那他是不是只要装作若无其事
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回到本岛，绝口不提燕归的事情，从此过著平安顺遂的人
生？
从过往的经验，一遍又一遍，志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每次，一无例外地，总是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把咏晴带离他身边。即使如
此，他心里仍然存著一丝侥幸。
咏晴走到茶几边，吞了两颗治感冒和头痛的成药，就躺到床上，准备入眠。
他也关了灯，面对着咏晴侧睡。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脸，听她的鼻息渐渐
变得均匀而和缓，他猜测她也累了，想着，还是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他抚摸著
她乌黑的秀发，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这几天我都在做一个梦。”就在志航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咏晴突然说。
“我梦到我走在一群人里面。他们原本从海里上来，一个一个浮上来。”
志航停留在她发上的手僵住了。
“我就跟着他们走，”咏晴继续说著，“他们都很安静，我也没有跟他们说
话，可是，我觉得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所以我就继续走。”
“走到一个洞口前，我看见了你。你在那里招手，很开心，很有精神的样子。
你挥挥手，叫我过去你身边……”
咏晴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他问。
“不知道，我只觉得一切都很好，我在梦中，一直很想走到你那里去，好像
被催眠了一样，觉得只要走到你身边，跟你在一起，走进那个洞里，从此就会
过著幸福的生活……”
“这几天夜里，我不断地做着这些梦，好像只要再一点点，再一天，我就能
在梦里，走到你的身边，然后，我们会过著很快乐的生活……”
志航凝视着她的面庞，然而她的面目变得无比模糊，只有双眼在黑暗中映
著一点微光，像无垠夜空中两颗黯淡的星星。
“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柔声问著咏晴。
“不知道，”咏晴打了个呵欠，“也许是因为我很爱你……我只记得，我在
梦中看见了你，就觉得很开心，一直想着，我要走进那个洞里，和你永远在一
起……”
命运一定会找上他的。
他应该知道，这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有代价，没有不需要牺牲就能得到的美
好结局。
无论那些来自鬼洞的力量是什么，现在，它们都已经锁定了他，或者咏晴。
而他承诺过，一遍又一遍，在阴森湿冷的鬼洞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对自己承诺过。
他一定会救咏晴，无论代价是什么。
可是，他已经试过了一切办法，他知道，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他已经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咏晴，我要跟妳说一件事。”他轻声地说。
“什么事？”感冒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咏晴看起来有些困倦，半闭起眼睛。
“我要跟妳说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低声说，“妳要
听我讲，好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妳听到，妳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
事……我对妳是真心的。”
“你要讲什么故事？”咏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努力集中注意力，还是半合
起了眼睛。
“妳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于是他开始讲。
这是他的故事，一个漫长而又崎岖的旅程。
从起点开始，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情侣，相识，然后相爱，直到在蜜月旅行
时踏上燕归，他犯下了愚蠢的错误，然后失去了她。此后，便是一连串的追寻
和失去……
他记得一开始的那几次细节，有时候是意外，有时候是疾病，有时候，是
他不得不亲手结束这一切……在不同的时空中，与不同的咏晴相遇，有时候是
愉快的，有时候不是，讲著讲著，他也混淆了，仿佛所有的咏晴都是同一个咏
晴，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深爱着她们。
追寻的过程变成了最终的目的，他只要她活着。
讲述的过程是漫长的，纵使咏晴的表情越来越困倦，他总是确保她听着这
一切。
从一开始到结束，他仔仔细细地叙说，描述每一个细节和转折，也许只是
想要尽力延长最后一刻与她相处的时间。
有些记忆如此清晰，有些却很模糊。他突然有种错觉，也许这都只是他一
个人的幻想，一个人的旅程，只是为了引导他走向最后的解脱。
然而，他仍然尽可能地叙述著。
夜深人静，四周都静悄悄地，窗外的人声和车声都已消失，只有他讲述的
话音。
最后，终于也到了最后，他讲到故事的尾声。
一切都结束了。
咏晴已经昏沉地支持不住强撑的精神，一听完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睡去。
这正是他要的，他希望她只是听见，但不再问任何问题。志航不期待她会记得
许多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她忘记大部份的事情，别再去追问。
或许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已经尽力了。
他选了最好的结果。
凝望着咏晴，他深爱的人，在她额上轻轻地一吻。
咏晴在梦中睡得很安稳，她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道别了。
“晚安。好好睡。”他低声对她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然后，他拥住咏晴，跟着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志航知道旅程已经到了尽头。
闭上眼睛，也许之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或许等待他的是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
但他不再害怕了。
躺在床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无比地放松、平静。
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也许是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次。
他没有再作过任何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