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靠得太近,即使林思靖的情绪反应非常细微,冯初还是捕捉到了林思靖的眼睫,微微
一颤的瞬间。
冯初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和凌子犹说过话。林思靖的性格孤僻,洪毓书能这么靠近他
,洪毓书不仅深得林思靖的信任,更是林思靖喜欢的朋友。
冯初想起了洪毓书的那封信,突然觉得无比感伤。
洪毓书不辞而别,前往金华参加抗日组织,必定令林思靖非常担心,若是失败了……
林思靖很快地从惊讶里冷静下来。他悄悄握了下冯初的手背,示意冯初先不要多说,旋即
回头,向着疑惑地看着他和冯初的警察,用日语解释道:“这些女人不管是吊死,或是溺
死,她们身上都带着片镜子。我的朋友猜想,会不会她们在去世前,都曾经照过镜子?”
警察一时不能明白林思靖的话,“照镜子?女人照镜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冯初虽然还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进了镜中世界,就突然听得懂日语了,但是,听见林思
靖和警察的对话,却蓦地想起了凌子犹曾经和他聊起的镜子占卜,赶紧拍了拍林思靖的手
臂,说:“我听说过一种传说,只要在午夜十二点,点起蜡烛,对着镜子祈祷,就能看到
自己未来的另一半的样子……”
李晓晴听见冯初的话,想起了在王佳瑄房中所见的情景,向芳蕊询问是否听过这种占卜方
式。
芳蕊仔细回想着与秋月生前的对话,“妾身好像有听秋月妹妹提过这件事……”
坐在芳蕊身边的艺妲,听见芳蕊和李晓晴的话,忍不住插话道:“彩云姐姐有提过,她说
是从一位已经出嫁的姐姐那里听说的方法。妾身前几天还看见彩云姐姐去买了蜡烛。”
其他几位艺妲纷纷附和。
“妾身也看过。”
“妾身也有听说。”
冯初和林思靖互看了眼,林思靖向着警察说:“这些去世的女人,死前都曾经以镜子占卜
。也许,只要彻查这个传说的来源,就可以找到她们死亡的线索。”
坐在林思靖身边的年轻警察露出恍然大悟的脸,“林少爷的意思是……散布这个传说的人
,可能是造成这些女人死亡的凶手?”
年轻警察立刻转头和一旁的警察说:“我想到了可能的犯案过程!”年轻警察一脸激动,
一面在脑海中勾勒著可能的犯案手法,一面比画著说:“凶手可能是四处散播这个传说,
只要有女人相信了,就会去买镜子、蜡烛……这么说来,凶手应该是卖镜子或是蜡烛的小
贩,在她们去买东西时,他就可以见到这些以他的身分,平常没有机会见到的女人。他可
能向这些女人求欢,但是,她们拒绝了他,于是,他就杀害了她们……”年轻警察一击掌
,一脸的感慨,“我们之前一直在调查她们时常往来的人,难怪找不到凶手!”
另名警察一脸严肃地点着头,“原来如此。”
冯初听得背后沁出一片冷汗。
“林少爷,真是太感谢了!”
林思靖脸上丝毫没有半点心虚,坦然接受警察的道谢,“既然有了线索,就赶紧着手调查
吧!”
两名警察互看了眼,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我们还需要去万华走一趟吗?”
李晓晴听见林思靖的话,赶紧扯了扯冯初的衣袖,压低声音说:“佳瑄姐很可能在万华。
我听说思梦有个熟识的日本艺妓,我想去万华打听这个艺妓的消息,但是,我不知道她叫
什么名字,而且也不认识其他艺妓,就别说万华的艺妓人数不少,没有一点头绪,想在万
华找到佳瑄姐,简直是大海捞针!你和我虽然在此地都有个身份,不是身份不明的闯入者
,但是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没有林少爷帮忙,不知道得找到何时……学长,
你快想点办法!”
冯初暗暗拍了下李晓晴的手背,紧急编了个说法,抢在警察回答前,先一步说:“思靖,
我听说案子最初是先在万华发生,我们去问万华的艺妓,应该能得到更多消息。我们还是
走一趟吧?”
林思靖转过头看了冯初一眼,冯初在他的眼里读到些许诧异,却一时不知道林思靖的疑惑
何来。
警察急急忙忙附和:“洪先生说的有理。案子最初是在万华发生,到万华去调查,应该能
得到更多的消息。”
林思靖虽然看起来若有所思,却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应了声,旋即低声向冯初说:“时候
已不早,阮应该前往万华了。”
冯初虽然心里疑惑,但是心知眼下不宜多问,只能暂时憋著,跟着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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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初跟着林思靖往一楼走,边走边揣摩著林思靖的心思,一直到下了楼,才猛然想明白了
林思靖的疑惑。
洪毓书既然和反日文人往来,想必平常不太喜欢日本警察,更别说是主动提议要帮忙调查
。方才他却主动说要帮忙查案……
冯初正在忧虑他这个“冒牌洪毓书”,是不是露出了马脚,忽然听见一声叫唤。
“毓书。”声音非常轻,几乎只有气音。
冯初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走廊上人来人往,谁也没有看向他,一时无从辨认方才是谁在
叫他。
听错了吗?
冯初刚这么想,只觉得手肘上一紧,让人抓着拐了个弯,眨眼拖进了间关着灯的宴会厅里
。
突然从明亮的走廊,进入关着灯的宴会厅,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几乎没有光线的昏暗房间,
冯初短暂地无法视物。
看不见是谁将他拖进了宴会厅,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令冯初不由得精神紧绷。
门一关上,一句问话旋即响起,“你昨晚怎么没有去京町通?”
即使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冯初仍听得出话中难以掩饰的怒气。虽然是提问,却明显是指
责。
冯初的眼睛还没有适应昏暗,看不见说话的人的脸,听声音也无法辨识出正在说话的人,
但是,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不能不回应。
冯初很快地思索了下,编了个理由:“我昨晚到京町通时,街上已没有人,后来思靖来接
我,我就跟他一起离开了。”
“那应该是错过了。”那人叹了口气,紧抓在冯初手臂上的手也同时放松,显然是泄了怒
气。
冯初总算比较适应了昏暗的房间,藉著窗帘缝隙间透进室内的阳光,瞧清眼前站着的,是
一名穿着西服,戴着顶帽子的高瘦青年。青年有着棱角分明,颧骨高耸,看起来有些清癯
的脸。室内昏暗,虽然无法瞧清青年的五官,但是,飞扬的剑眉却仍相当醒目。看起来是
性格刚烈急躁的人。
冯初在昏暗的光线里,尽力瞧着青年的脸,试图唤起任何跟青年相关的记忆,脑中蓦地浮
现他在洪毓书抽屉中找到的合照。他在合照上看过青年的脸。
青年应该是洪毓书熟识的朋友。冯初这么猜想,暗自松了口气。
青年没有察觉冯初的异样,一脸慨叹,自顾自地往下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台湾独立
革命党发来电报,说广西的战情吃紧。原本祖国的军队已夺回昆仑关,但是,日军却在19
日开始,不仅派出飞机对昆仑关进行大规模的轰炸,重新占领了昆仑关,(注一)邱清泉
将军所率领的新二十二师,更在六塘遭到自南宁赶往支援的日军台湾混成旅团攻击,损伤
惨重。自从卢沟桥事变后,岛内让台湾人加入军队的呼声,越来越盛,这两年已经出现了
台湾军夫,使得更多台湾人效忠日本。为了帮助祖国取得胜利,朝宗兄和我原本打算将集
结工党、共产党、阿里山的反日游击队等抗日组织,(注二)发动抗日暴动的文件交给你
,等林思靖去接你时,你就带着文件坐上他的车。警察不会盘查他,如此就能顺利将文件
带出台北,没想到竟然在街头错过了……”
台湾混成旅团成立于1939年1月,成员主要来自于台湾军或是其辖下的台湾守备混成旅团
。台湾军成员原本只有日籍军人,但是在1937年之后,随着中日战争全面展开,台湾军也
从主要负责台湾岛的叛乱镇压部队,转变为外征部队。
即使日本军部与此时的台湾总督小林跻造都相当反对台湾人加入军队,认为台湾人不够皇
民化,对将台湾人纳入皇军,参与日本和台湾人的旧祖国战争,心存疑虑。但是,台湾当
日许多士绅,如台北市会议员蔡式谷、陈逸松、吕阿昌等人,以及台湾民众党、自治联盟
等成员,却将争取在台湾实施志愿兵制度,视为改善台湾人地位的重要契机,纷纷向台弯
军当局投书,希望能让台湾人从军。
总督府与军部为了回应岛内的从军请愿,再加上需要解决台湾军辎重队人力不足问题,所
以在1937年后先以征召台湾人作为军夫解决问题。(注三)
此时的台湾守备混成旅团,也就有了台籍军夫在其中。虽然台湾人加入日军是许多士绅的
期盼,但是台湾人与蒋介石的军队作战,却是一心回归祖国的台湾独立革定党不愿意见到
的情形。(注四)
冯初在一旁听着青年近乎自言自语的话,忍不住打岔,不敢相信地问:“你们约我去京町
通碰面,是为了让思靖插手这件事?”
青年一脸坦荡荡,冯初觉得视线几乎让青年脸上的光明刺伤,“林思靖的父亲之前担任过
保正、区长,现在是府评,(注五)总督府有许多事都会找他咨询;林思靖的大哥现在又
是厅参事。林思靖虽然没有官员的身份,但是就算特高的行动再保密,(注六)以林家的
人脉和地位,只要林思靖想知道特高准备逮捕哪些人,他一定会有办法得到消息。自从前
年战争爆发后,报社所有的编辑、记者都受到特高的监视,若是警察打算设伏围捕,他不
会坐视你涉险,一定会插手。”
青年说得轻淡,冯初越听越觉得惊骇,颈背骤然爬满了疙瘩。